九月,王守仁又回到南昌。不久,泰州“狂士”王民穿着古式衣服,戴着古式帽子,手执一块木简,携带两首诗作为进见礼物,专程前来向王守仁求教。两诗内容主要是自叙经历,表明拜师求学、立志做“一等”圣人的心愿。王守仁一见王良仪表不俗,立即走下石阶去迎接。王良当即拜守仁为师,正式行弟子之礼。他原名银,守仁替他改为民,取字为汝止。王艮后来成为守仁的高足,他对阳明心学起了两方面的作用:一是使之在下层人民中得到广泛传播,二是使之渐失其传统,演变成为泰州学派。
王守仁在南昌讲学,内容有所更新,其时已经明确提出“良知”之说。四方学子慕名而至者为数甚多,一些遭受贬斥的官员亦纷纷投奔阳明,拜为弟子。陈九川、夏良胜、万潮、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舒芬、裘衍、王艮等人,日侍讲席,聆听师说。但巡按御史唐龙、督学佥事邵说,皆死守程朱旧学,与守仁多次辩难。王守仁说:“吾真见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学者未得启悟,故甘随俗习非。今苟以是心至,吾人为一身疑谤,拒不与言,于心忍乎?”这就表明自己与朱学和时俗公开对垒,势不两立,在学者中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崇信朱学者虽多畏避,但追随王守仁求学者日益增多。
正德十六年(1521年),王守仁50岁,已到了“知天命”之年。他在南昌讲学,开始提出了“致良知”的重大学说命题。自从经历了朱宸濠之乱和张忠、许泰之谗,更加相信“良知”真足以忘却患难,超脱生死。他在这种特殊的内心体验中,认识到“良知”对于统摄身心和适应灾变具有决定性的作用,由此进而找到了心学发展的新途径--“致良知”。王守仁强调学者必须着实用功,加强道德修养,才能“致良知”。自从南都讲学以来,他一直教导门人以“存天理,灭人欲”为本,有人问何谓“存天理,灭人欲”,则令其独自去探求;至于“天理”为何物,他从未加以讲论。只是到了此时(正德十六年),他才明确指出“天理”即“良知”,“去人欲”即“致良知”。这表明王守仁心学已经发展到一个崭新的高度,其思想体系的建立已经进入了一个日臻完善的阶段。
同年三月,武宗朱厚照一命呜呼。四月,朱厚囗即位,是为明世宗。五月,王守仁借此“新政英明”之际,召集门人雅会于庐山白鹿洞书院,共同倡明心学。其时,他踌躇满志,以为世宗即位之后,自己一定会大有作为。果真不出所料,朝廷于六月召王守仁入京。他即刻启程北上,行至钱塘,因辅臣互相倾轧而受阻,只任命他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王守仁未得重用;感到大失所望,于是上疏请求便道归省,朝廷准奏。九月,他回到了浙江余姚,“日与宗族亲友宴游,随地指示良知”。但乡中故老以旧眼光看待王守仁,对他的学说有所怀疑。而钱德洪却深信王守仁的“良知”之说,乃力排众议,带领两个侄子大经和应扬,以及郑寅、俞大本等人,经王正心通贽请见。次日,夏淳、范引年、吴仁、柴凤、孙应奎、诸阳、徐珊、管州、谷钟秀、黄文焕、周于德、杨珂等74人及门受学。后来,钱德洪便成为王守仁的高足,与王畿齐名,被学者称为“教授师”。
十二月,明世宗录平定宸濠之功,封王守仁为新建伯。由于权臣的嫉妒和排斥,“不予铁券,岁禄亦不给”(《明史》本传)。王守仁为明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并未能得到公正的待遇。朝廷在名义上是给予他升赏,而实际上却对他加以罢黜。次年,王守仁因服父丧,不召;而后来免丧,亦不召。
自从王守仁回到余姚以后,专意讲学授徒,致力于创建姚江学派。因有其高足钱德洪、王畿和王良等人的热烈拥戴和不懈努力,阳明学说很快风行海内,四方求学者云集响应。其势有如旋风,席卷了明代中叶整个知识界,以致在当时掀起了一股强大的批判理学思潮。
王守仁讲学声势浩大,震动朝野,引起了一班固守程朱理学的官僚们极力反对。御史程启充、给事毛玉,秉承首辅杨廷和的旨意,倡议论劾守仁,加之以遏止正学的罪名。王门弟子陆澄时为刑部主事,特上疏为“六辩”以驳斥论劾者,守仁当即进行阻止。他说:“无辩止谤,尝闻昔人之教矣,况今何止于是?四方英杰以讲学异同,议论纷纷,吾济可胜辩乎?……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济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乎?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亦将以卫夫道也。”守仁对谤议并不计较。而视之为学术异同,这是十分明智和策略之举。因为他鉴于朝廷内部权臣倾轧,矛盾复杂,不能让弟子和自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乃至断送个人煞费苦心创立起来的学说。
明世宗嘉靖二年(1523年)的一天,王守仁与弟子邹守益、薛侃、黄宗明、马明衡、王良等人论学,顺便谈起外界对阳明心学谤议日兴的原因,有的认为是由于先生权势地位日益提高而以遭人嫉妒被谤,有的认为是由于阳明学说日益彰明而为宋儒争异被谤,有的认为是由于王门弟子日益增多而以进身受挫被谤。而王守仁则认为这三者都不是主要原因,其主要原因在于他本人是一个“只信良知”的“狂者”。
嘉靖三年(1524年),王守仁53岁。自初春开始,门人日进。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往复数次,殷勤问学,深得“致良知”之教。随即,王守仁开辟了稽山书院,聚八方彦士。身率讲习以督之。当时,各地学者纷至沓来,诸如萧囗、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湖广,杨仕鸣、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良、孟源、周衡等来自直隶,何泰、黄弘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曾忭等来自泰和。守仁亲临讲席论学,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以至于因书院狭小而不能容纳。莘莘学子“环先生之室而居,如天妃、光相、能仁诸僧舍,每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听,更番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古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之地。先生每临席,诸生前后左右环坐而听,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追记其姓字者。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踊跃称快,以昧入者以明出,以疑入者以悟出,以忧愤囗忆入者以融释脱落出。”
严谨治学
王守仁讲学闻名海内,天下学者时时想望其风采。海宁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诗坛宿儒董(氵云),他漫游会稽时听说守仁讲学之盛,便“以杖肩其瓢笠诗卷来访”,当即拜师入门,久之乐而忘归。其乡年轻学子和诗社好友们都再三劝他返回家园,并十分关切地说:“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此!”董(氵云)深有感慨地答道:“吾方幸逃于苦海,悯若之自苦也,顾以吾为苦耶!吾方扬囗于渤(氵解),而振羽于云霄之上,安能复投网里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之所好。”此后,他便自号曰“从吾道人”,一直服膺王守仁,潜心研究阳明心学。
当年八月中秋之夜,皓月当空,照得大地如同白昼。王守仁宴集诸生于天泉桥碧霞池上,门人在侍者有一百余人。酒至半酣,众门人歌诗助兴,有的弹琴,有的吹箫,有的击鼓,有的泛舟,有的投壶聚算,有的叩舷高唱,远近相和,此伏彼起。看到诸弟子忘情任性,心旷神信,王守仁不由得兴奋异常,他深深感到“聚天下英才而教之”的莫大快乐。于是,他即兴赋诗两首,其二云:“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月夜二首(与诸生歌于天泉桥)》)王守仁在此诗中俨然自诩为当年声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的孔子,而公开贬斥宋代理学家朱熹和汉代经学家郑玄,表明自己的“心学”与程朱理学势不两立,也与汉代经学格格不入,这充分显示了王守仁大力倡导“心学”的鲜明立场和大无畏精神。
嘉靖四年(1525年)王守仁为父亲守丧三年已经满期,按照惯例,朝廷应当召他回京,官复原职。但是,尽管御史石金等人交章论荐,而执政者却一概不予理睬。朝廷终究不召守仁领券。这样,他只好闲居在家,继续授徒讲学。九月,他与诸生制订了讲会条约。这个条约,实际上是一种学术性活动组织章程。集会地点定于龙泉寺中天阁,时间定为每月初一、初八、十五、甘三日。这座书院从此便成为阳明学派传道授业的重要场所,许多有名的王门学者都曾经在这里受学或讲学。
王守仁居越讲学六年(1522年~1527年),广授门徒,创立学派,其心学著作《传习录》由原3卷增至5卷(嘉靖三年十月由门人南大吉续刻于越),《文录》4册亦刊行传世(嘉靖六年四月由门人邹守益刻于广德州),其他理论著作亦广播于学界,这标明阳明学说已经发展到了成熟阶段。这一时期,王守仁在“知行合一”的本体论方面完成了他的理论体系建设,以“良知”揭示道德本体,以“致良知”揭示道德修养方法,从而正式建立起具有独立思想体系的新儒家学说--阳明心学。与此同时,经过王守仁苦心培养的一大批阳明学派的骨干人物已经崭露头角,茁然独立。诸如浙中的钱德洪、王畿、陆澄、顾应祥、黄宗明、季本、张元冲、张元忭、蔡宗兖、朱节;江右的邹守益、欧阳德、聂豹、黄弘纲、陈九川、魏良弼、何廷仁;北方的南大吉;南中的黄省曾;楚中的林信;泰州的王民等等,后来都成为阳明学派支系的开创人物,为阳明学说的传播和发展各自作出了突出贡献。
嘉靖六年(1527年)五月,朝廷命王守仁以原官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前往广西征讨思恩、田州之乱。原来,思恩、田州的少数民族与明王朝的矛盾是由地方官与土司首领之间挑起的,朝廷实行大汉族主义,采用屠杀政策激化了民族矛盾。先有田州岑猛暴乱,被提督御史姚镆率兵镇压;后来余党卢苏、王受构众作乱,攻陷思恩。姚镆又集合邻近四省兵力进行讨伐,但久战不克,所以朝廷起用王守仁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并责以体国为心,不得循例辞避。八月,他精心安排好阳明书院讲学事宜,又专为弟子写下一篇《客坐私祝》,谆谆告诫诸生曰:“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情慢之徒,来此博奕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虽寥寥数言,实可谓语重心长,使其弟子获益非浅。当晚半夜时分,前来为王守仁饯行的客人们陆续散去。等到客人告辞完毕,王守仁将要进入内室休息,忽听有人来报告,说钱德洪和王畿候立庭下,有事向先生请教。王守仁转身走出庭外,吩咐移度天泉桥上。钱德洪便以自己与王畿认辩的问题请王守仁教正。二君以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脐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
最后,王守仁又一次告诫钱德洪和王畿,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钱、王二人经过先生指点,内心无不豁然深省。王门师生在天泉桥上的这次论学活动,被后世称为“天泉证道”;王守仁的“四句宗旨”,亦被后世称为“王门四句教”。
王守仁离越上道,诸门人送至钱塘,依依惜别。其后,他经过翟州、常山、南昌、吉安、肇庆到达梧州,沿途不辍讲学,听众纷至沓来。当他十月至南昌,发舟广信,诸生徐樾、张士贤、桂辄等人于途中请见,他一律以兵事未暇婉言谢绝,答应回途相见。徐樾从贵溪一直追到余干,可见其求师若渴到了如此地步。尔后,“至南浦,父老军民俱顶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顶舆传递。入都司,先生命父老军民就谒,东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复入,自辰至未而散,始举有司常仪。明日谒文庙,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屏拥,多不得闻。”继后到了吉安,他大会士友于螺川。诸生彭簪、王钊、刘阳、欧阳瑜等偕旧游300余人,专门迎接王守仁进入螺川驿中,他立谈不倦,强调道德修养“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十一月抵达肇庆,王守仁寄书钱德洪和王畿,希望他们做好阳明书院教习工作,严格执行讲会条约,促使诸生学业靖进;并要求他们经常报告书院的有关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