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我的声音过大，老奶奶动了一下身子，把脑袋缓慢转向我。老天！我看到一张令我惊恐万分的脸，不，是眼睛。她的左眼和右眼不一样，左眼异常大，却黯淡无光，像是假眼睛，看人时有些发狠；右眼有光泽，却是浑浊的，眼角积着一团黄色的眼屎。
“呀，哪来的小小子？傻笑啥呀！”她的嗓门倒是响亮。
“奶奶，他是我刚认识的好朋友，教我认字呢。”女孩赶紧解释。她拿我当朋友，这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我没拿她当朋友，我只是对罩在红纱巾里面的那张脸充满好奇。
“死丫头，就知道玩，屋里还烧水呢。”奶奶边责骂女孩，边拿眼睛瞪我，认为是我耽误她孙女干活。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不再看她。她的眼睛跟我奶奶的眼睛没法比，我奶奶的眼睛看我总是笑眯眯的，像两弯温暖的月牙，而她的眼神蓄满了无尽的怨恨和不满，令人不敢亲近。
女孩回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走到离奶奶较远的院门口，向我招手，我跟了过去。
“奶奶年纪大了，你不要跟她一样。”女孩向我解释。
“没什么，我也有一个这样糊里糊涂的奶奶。”为了不让女孩看出我内心的恐惧，我只有撒谎，还贬低了我那精明能干的奶奶。
女孩咯咯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怎么不上学呢？”我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
“我叫小小，今年11岁，上过几天幼儿园。”她把头低下来，小声说。
可怜的小小！只上过几天幼儿园。
“明天我教你查字典，这样你会认识好多字。”我突然萌生了教小小认字的想法。
“真的呀？”小小歪着头看我，虽说隔着纱巾，却能真真切切感觉到来自她内心的欢喜。
“嗯！”我重重点下头。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小小向我伸出手指。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我紧紧勾住了她的手指。
四、第二天，我去找小小，可惜她不在，我趴窗户观望，老奶奶自己在屋里打呼噜睡大觉呢，像只老懒猫。“小小这么不遵守时间，不是个好学生。”瞧瞧，我已经把她当成我的学生了。在我们班，谁要是迟到了，老师会让他到前面站着，是件很丢人的事。小小哪去了？我无聊地望着天上的云，阳光不是很亮，照在那些等待拆迁的破房子上，给人一种衰败感。我第一次感到了寂寞如潮水般涌来，小小每天就自己在院子里玩吗？她该有多寂寞啊。小小终于回来了，仍戴着纱巾，这让我怀疑是不是晚间睡觉她也要戴着。她气喘吁吁，手里拿本小学生字典。“我在花花家借的，快点开始吧。”说着，她进屋给我拿个小马扎出来，我开始有板有眼地教起来。然而，教了一会儿，感觉哪里不对头，拜师就这么简单？就算不举行仪式，也得让她叫我一声老师呀！满足一下我小小的虚荣心。于是，我咳了一声，清清嗓，说：“小小，古人拜师都有个仪式，今天仪式就免了，你先叫我一声老师吧。”小小只是咯咯笑着，不说话，似乎不愿意叫。我的犟脾气上来了，“哼，你不叫，我就不教。”我把字典合上，故作深沉，眼睛高傲地望向天空。小小大概被我逼急了，不笑了，不得已从嗓子眼儿里小声挤出一句——老师好。我听了，美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这回回家后我跟李当当有吹牛的了，我要告诉她，我在省城给别人当老师啦！小小叫了老师之后，反倒不像刚才那样离我很近，而是离我远远的，我不得不扯着嗓子喊，她拿一根铅笔头在本子上记着，学得很认真。教了一会儿，我就坐不住板凳了，把字典一撇，说：“天太热了，我们玩会儿吧。”她没拒绝，点点头。我们就钻过大墙窟窿，来到医院花园的喷泉下。那是一个规模不算宏大的喷泉，水柱不高，四周溅起的水花儿大的大，小的小，不算好看。我把脚和手伸进水里扑打起来，好凉爽呀。我喊：“小小，过来！”小小就笑着跑过来，靠着我身边坐下来。我们开始打水仗。我总是能把大捧的水准确地撩到她身上，不一会儿，小小脸上的纱巾、衣服和裤子就湿透了。小小并不主动还击，只是老实地捂着头，躲闪着，咯咯笑着。她真爱笑，而且笑声总是那样清脆，甜美，像叮咚的小溪流。我身上只淋湿一点点儿，为此我很得意。此时我有个更得意的想法：我想看看面纱下真实的小小。所以趁她低头扑拉衣服上的水珠时，我一把扯下她的头巾。啊！我骇然了，一屁股跌在水中。那是一张特殊的容貌，头发是白的，眉毛是白的，睫毛也是白的，甚至眼珠都是灰白的……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白癜风，也不知道这种病给她带来多少痛苦，我只是惊诧她那别具一格的白。在我扯下小小纱巾的那一刻，她的眼睛似乎不适应强光，紧张地收成一条线。我惊愕地与之对视，如果她肤色正常，倒是个漂亮的女生，小鼻子小眼睛，眉眼间透出些许秀气，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小小大概没想到我这样坏，她慌乱地扯过我手里的纱巾，哭着跑开了。
我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后悔，其实我真不知道小小有白癜风，想不到她会那么在乎被人知道她的病。也许是她太小了，脆弱的心里没有勇气面对嘲笑和苦难，所以她极力掩盖病情。而我，只为了满足好奇心，竟然伤害了她，伤了她的自尊，我想向她说声对不起。看着小小远去的背影，我的心情黯淡到极点。我第一次学会了思考——原来世界并不全是鲜花和阳光，也有黑暗与苦难。
五、小小每天都起得很早，在接下来几天，我去找她玩，她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厨房的小饭桌前等我。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碗和盆摆得整整齐齐，一丁点儿也看不出这个家没有女主人。里屋传来呼噜声，看来爱睡觉的老奶奶还在做美梦呢。不醒来更好，我怕她那双眼睛。
看得出小小很热爱学习，对知识有一种热切的渴望，两天她已经学会了音序查字法，下一步，要教她部首查字法。其实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上四年级了。是她自己不想上学还是什么原因？我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而且问得很直接：“你都十一岁了，咋还不上学？”
“想上，上不了，因为我没有城里户口！”小小说。
小小说的户口这事我明白，我们班也有外地转来的同学，但是他们靠父母走关系，托人办户口，都能跟城里孩子一样顺理成章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
我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小小，小小叹息一声：“我家没人能办。”
“你爸妈呢？”
“我爸出去打工了。”
“妈妈呢？”
我这刨根问底的毛病就是改不了。
她闭口不谈妈妈，扔下字典向屋外跑去。几只鸭子在院子里呷呷大叫，大概饿了，她要喂鸭子了。小小喂鸭子的时候我把21个声母工工整整写在纸上，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虽说小小大部分都认识，但是发音不准，平舌和卷舌分不清。正在我快要写完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警觉回头看，是老奶奶醒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她拄着拐杖，目不转睛地看我。我身子一哆嗦，笔没拿住，轱辘到地上。
“你看看，你这败家的小小子，赶紧把铅笔捡起来！”老奶奶大怒，左眼珠似乎要瞪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