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灵魂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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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堂姑

大堂姑去世已有四个多月了。多时想写篇文章,可是提起笔来感觉总差点什么。

在我的印象中,大堂姑性情开朗,行事泼辣利索,颇有男人的气魄。大堂姑隶属三店街细方村村民。至今,我家和大堂姑家一直在赶情搭礼。逢年过节,我都要去大堂姑家。

每次我代表父母去大堂姑家,她总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一脸的歉意,急忙地掇椅子,抹去椅上的灰尘,然后倒杯开水,加满满两汤匙红糖。口里一边说:“这么样好呢!坐!坐!先喝口水!”一边忙不迭地往厨房方向赶。我知道她又要跟我讲客套:打荷包蛋。我慌忙地上前阻止。大堂姑有些生气似的挣脱我,连声说:“你一年难得来一次。空过怎么好呢?莫婆婆妈妈的唦!要不了几大一下(方言,即多大一会儿)的。你坐唦!”最让我感动的是,在众多的亲戚叔伯中,只有大堂姑深谙我不吃猪肉这种癖好。第一次给我下过一大碗瘦肉掺汤,便记住了我爱吃鸡蛋的嗜好。以后每次见我来了,再也不给我打瘦肉汤,总是想尽办法弄上几个鸡蛋,要么用蜜枣煮鸡蛋,或者用爆米花煮荷包蛋,每次最少得用五个鸡蛋。五个鸡蛋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逢侄女在家,我便会有意留下二三个。

喝完汤,大堂姑就从方桌抽屉里面拿出一元钱一包的襄阳牌香烟,掏出一支递给我。刚过弱冠的我,有些烟瘾,每天三支,饭后必抽,雷打不脱的。想起那时候我在下面街镇当通讯员时,经常收到乡镇来客的零碎香烟,我一次抽不了,就把剩下的收集在一只空红双喜烟盒里,留作自己饭后慢慢享用。至今想来,那段记忆,依然让人十分惬意。

我接过大堂姑的烟,大堂姑掏出火柴给我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等到大堂姑那支烟袅袅升起一团蓝色烟圈,火柴也快燃尽,火苗眼看就要窜到大堂姑的右手食指,大堂姑一口将火吹灭,旋即将残余的火柴棒扔到地上。我美滋滋地吸着劣质香烟,大堂姑就用充满疑惑的语气说我家并不穷困,我为什么长得这么瘦不拉叽的?我就说,小时候我家在农村,算是殷实之家,经常吃到肉,在我五岁那年,有一次我奶奶盛了一小碗肥肉给我吃,从那以后,我闻到猪肉就要作呕吐状……随后,大堂姑关切地询问我的工作情况。我那时是踌躇满志而郁郁不得志,只能靠着做临时工混日子。那时我虽然胸无点墨,却心比天高,喜欢文学,一心想当作家。大堂姑就诚恳地鼓励我,“慢慢来吧!俗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况你还年轻呢!年轻就是资本,年轻就是优势……”

我那时是两毒俱全,既喜欢抽烟,也沉溺于抹麻将。一根烟抽完,见我情绪渐趋低落,大堂姑便热忱提议:找三个人陪我玩几圈。我当然没有拒绝。牌场上那种相互埋怨为了块把几毛钱争得口沫横飞的烂事,我就懒得再去表述了。抹麻将的人干劲真是大,白天抹了晚上继续(更有甚者可以抹三天三夜不休息),饭食自有家属送到手上,一手拿筷子将饭菜稀里哗啦往口里赶,双眼紧盯麻将。抹牌的人没有了儿,赢了的人想早点散场,输了的却不肯罢休,往往是越赶越深,越输越多。

过足了麻将瘾,通常已是深夜,大堂姑又爬起来弄宵夜的给我吃,烧水洗脸洗脚。温水泡完脚,脱了外裤上床,假作正经地捧着本文学杂志翻上三五页(这是我睡前必修的功课),然后脱去上衣,心安理得地做我的作家美梦。那梦至今让人垂涎欲滴;我忽而灵感顿悟,写了一首绝妙诗歌;忽而站在彩旗招展的新华大厦门口,正忘我地为排队的读者签名售书……

第二天上午,我陪元发表弟一起去田间地头去放牛。元发表弟也喜欢文学,知道我酷爱文学,还将他的两本诗集慷慨地赠送与我。元发还能吹一手漂亮的笛子。可惜元发以后去鄂州读中专去了,我们相聚的时间很少,元发毕业以后在外打工,谈了朋友结了婚,我们的交流更少。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去帮大堂姑家收稻场晒的稻谷。忽然风声大作,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考虑到我一个官家子弟未经风雨,大堂姑当机立断让我赶快回屋去。想必大堂姑是这样想的:倘若有个什么闪失,怎么跟我爸交代。听到大堂姑的话,我拔起腿来使劲往村子里跑,那雷声委实有些吓人……等雷阵雨过后,大堂姑、姑父和表弟都回了家,一个个浑身湿透得像三个落汤鸡。每当忆及此情此景,我便会为自己的自私与怯懦而感到无地自容。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九年前的夏天,大堂姑开三轮车的大儿子(大表哥)在武汉不幸遇难。大堂姑一家人悲恸欲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惨烈,恐怕是无法用语言所能抵达。料理完大表哥的后事,大表嫂被迫南下打工,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的学费生活费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姑父以前养了几头牛,靠贩卖牛挣点生活费,家里十来亩田地基本上由大堂姑打理,割谷插秧,犁田打耙,挑草头推三轮车,大堂姑样样是行家里手。三个侄儿侄女的生活起居,完全靠大堂姑一手料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表哥去世第八年,也就是八年前,大堂姑被确诊为喷门癌,需要做手术才能维持生命,还得看人的运气,大约只能支撑一到两年的时间。凑足了手术费,大堂姑终于成功地完成手术。因为大堂姑已经不能干繁重的体力活,只能做一些烧火料灶的轻松活,所以姑父卖了牛,悉心料理家务与农事。大堂姑在安享了不到一年半的福,于去年立冬时节溘然去世。

送葬那天,我去了姑父家。大堂姑的兄弟即腊望叔叔和我同桌就餐。腊望叔叔只吃了几筷子,便下席了。腊望叔叔很内疚,因为大堂姑去世前,腊望叔叔来看过她。但是大堂姑背对腊望叔叔,没有说一句话。腊望叔叔一家深得大堂姑悉心照顾,腊望叔叔的婚姻也是大堂姑介绍并极力撮合的,为了尽早将弟媳讨进家门,大堂姑三番五次去弟媳家,光布鞋都走破了两双。临终前,大堂姑的举动,对腊望叔叔的触动很大,腊望叔叔以为大堂姑对他颇有怨恨之意。其实,腊望叔叔理解错了,当时大堂姑完全没有劲说话而已,并非对腊望叔叔心存恨意。哀伤的乐声渐起,腊望叔叔蹲在屋门口暗自低声啜泣。其实不仅对弟弟,而且对另外两个妹妹,大堂姑也是宠爱有加。大堂姑的仁厚慈善在七里八乡颇有口碑。

哀乐四起。哭丧的艺人如泣如诉,亲属们不禁热泪盈眶走上前捐钱,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钞票纷纷落在艺人旁边的锣鼓上,据说,总共收了一千几百元钱。

其实,最悲伤的要数大表嫂。为了抚养大表嫂三个年幼的孩子,大堂姑算是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二个孙女已经上班了,孙儿也上了高中毕业班,还没有来得及让大堂姑享受几天清福,大堂姑就带着缺憾走了。大表嫂心疼大堂姑,因为愧疚而愈加悲伤。

站在灵柩旁边,大表嫂哽咽的啜泣深深感染着我,这份感动是那么纯粹与真诚;高明的哭丧所引发的悲伤,不是因为悲伤而哭泣,而是因为哭泣而悲伤,显得机械而冷漠,充满了矫揉造作与夸饰。

如今,大堂姑的女儿是油漆包头,女婿是村小学校长;小儿子在武汉舵落口经营农药批发生意,小孙子正在念幼儿园。大儿媳带着两个女儿仍然在南方打工。生活过得都还算滋润。

当了小老板的元发表弟多次劝姑父去武汉跟他享清福。姑父闲不住手脚,对农村生活习惯充满依赖,恐怕适应不了城市的安闲。姑父还说,小儿子的事业才起步,时机还不成熟。于是,姑父退掉大部分耕地,只种了一两亩田地,过着衣食无忧宁静淡泊的农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