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们走出蒸笼般的屋子,到外头透透气散散心歇歇凉的时候,虾米却只能平躺在硬木板床上接受热的煎熬。尽管墙角那台老旧的落地风扇摇头摆脑扇过来一缕缕微弱的风,怎么也无力驱散笼在房间里的热气。前些日子她和阿亨商量过要买台空调,终因要花上几千元钱,还要耗去那么多电而作罢,心想,熬一熬,这夏天也就过去了。眼下,看来这严夏酷暑还挺难熬哩。她很清楚,南方的热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消失的,这热的日子何止一个夏天,打从立夏前要一直热到白露、秋风过后,也就是从“五一”劳动节到“十一”国庆节过后几乎要热上大半年时间,有时立冬都到了,还有小伙儿身穿背心短裤趿拉着拖鞋走在大街上,还有人打赤膊哩。平日里,她时不时听到镇上老人们议论,这气候是一年比一年热起来了,看来冬天连毛衣都要收进箱底去了,许是人太多了,人气太旺的缘故,许是工厂办多了,排放的废气多了的缘故。管它什么缘故,反正这个夏天比上个夏天要热。闷躺在床上的她,甭说每一天,就是每一时每一刻都挺难熬的哩。此刻她很想下床去,下楼去,哪怕只呼吸一口外头那清新的空气,哪怕只看上一眼那熟悉的街景,哪怕只睹一下那些个熟识的笑脸,哪怕只在那小街上站上一会儿,然而,她不敢轻举妄动。医生告诉过她,骨折处骨痂长好长牢需要一段时间,仍须继续卧床。她几次尝试下床去,拄拐杖挪动了几步,难忍的疼痛使她又回到了床上。此时她只能待在床上,忍受闷热的煎熬。
天快黑时,阿哈上楼来看了她一下,坐了会儿他就下楼去,和阿亨一块出去了。楼下店门还开着,芷芷在照料着生意,抛下她孤身一人在楼上忍受着这恼人的寂寞,暑热和蚊虫。想到这儿,她拿起枕边的遥控器,打开对面桌上待机的电视,开始了频道的选择。
阿哈和阿亨一块出了家门,沿河阳街往东行去,到了影剧院门口,那些等着进去看歌舞晚会的一堆堆的人并没有引起他俩的注意。阿亨继续往前走,他要上位于镇政府大楼后面的社区居委会办公室坐坐,翻翻下午才到的报纸。阿哈踅进巷子口到了锦绣公园大门外,大门口昏黄的灯光下站着蹲着一些乘凉聊天的人们,有人跟他打招呼,有人并不理睬他。阿哈走进园子,凭借大门口和北侧屋檐投射过来的微弱的灯光隐约可以看见亭子里、池塘边、草坪石椅前有人在纳凉,在走动。池塘边有个弯腰弓背的人影不知在干啥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悄悄走近前去,仔细一认,竟是阿了窝在池塘边用矿泉水瓶舀水,够不着,又趴下身子伸长着手往下舀。他用脚尖往阿了尻部踢了踢,吆喝道:“死癫子,还不给我出去!”只因心中记挂着那事儿,随即匆匆忙顺着灯光往北侧房舍那边去了。
阿了虽感到尻部有点被蛰了似的痛,但他并不理会阿哈的吆喝,待舀满了一瓶水,立起身来,先往嘴里咕噜噜灌去,嗽了嗽口,又把瓶子里的水朝脸上、脖子、手臂、脚上喷洒去,水搅和着身上的汗水流洒掉了,他感到了些许凉意,又趴下身子再舀水。
阿哈打开门走进房间又随即关上门,拉亮电灯,第一眼先瞄着床上,那枕头还在,疾步上前把枕头捏了捏,钞票还在里头。房间里奇热无比,身上早已汗涔涔,他这才发现门窗紧闭,密不透风,连忙走到南边窗前打开窗子,顿觉一股清新的气息涌了进来。房间里连个电风扇都没有,还是热。他待了会儿,心想,这么热,没到半夜是没法儿睡的,就又关上窗户,关紧房门,走了出去。
阿哈往池塘边走去,发觉那个黑影还在那儿,他知道这阿了不认真赶是不会动的,决心过去再赶他。阿了见他过来了,摸了摸还有点疼的尻部,连忙往草坪窜去了。阿哈赶是赶,天黑也懒得去追他,由他去了。
阿哈打公园大门口出去,灯光下几个乘凉的人或站着或蹲着,他见人家聊得正起劲没注意到他,觉得跟这班人没啥共同语言,也就没停下来,打他们跟前匆匆走过。他想往蜂腰桥走走,又想往河阳街走人多,许久没走这巷子了,今儿不妨走走。他顺着路灯光往巷子内翟家那儿扫了一眼,大门似乎开着,管它哩,没人就快快走过去,倘遇着他家人打个招呼就是了。阿哈朝巷子里走去,很快地,他看见翟家对面墙上的路灯照着他家洞开的大门,大门两侧一边坐着一个人。往回走是不可能了,硬着头皮走过去吧,阿哈把头压得低低的正打翟家大门口走过,还是传来了他很不愿意听到的声音:“这不是阿哈吗?这么晚上哪儿去呀?”
阿哈只得停下脚步。灯影里,倚着大门边坐的菜姑手里晃动着竹针在打毛线衣,坐那头的采姑边摇着蒲扇驱赶蚊子,边朝着他问。
“天热,我想上蜂腰桥走走。”阿哈搪塞着,准备挪动脚步快快离开。
采姑见他还没停一下子就要走,忙说:“这大热天的上哪儿不是热?我还以为你有啥急事赶着要去哩,既然你没啥事儿,坐下子吧,咱也算是邻居,难得见到你上我家来过。”又瞧着他欲走欲停的样子,又说:“是怕我家凳子有刺,不敢坐?”“哪里,哪里?”阿哈见她如此说,只得停下来接过她递过来的小凳在门坎外坐了下来,却一时无话。“虾米怎么样,好些了吗?她也够倒霉的了,如今哪家哪户不打麻将,不来个小输赢?偏偏她就撞在了枪口上。这输点赢点钱要没人去告,一般是不会被抓的,哪个没心肝的再没钱花也不该为了那点赏钱去做那种事儿。”菜姑停下了毛线针。采姑说的是虾米的事儿,阿哈却一下子想到翟家丢钱的事,霎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在灯光昏暗,她俩没察觉到。采姑递给阿哈一把蒲扇,阿哈接了过来,他身上的短袖汗衫没扣上,敞开着,里头的白背心向上卷了起来,便使劲摇动起蒲扇,说:“我那嫂子好是好了点,人还躺在床上,那种伤有得拖哩。她呀,那才叫‘时运不济,提尿壶断蒂’。有啥法子哩,人家是握刀柄的,咱是抓刀尖的,只能认输罢了。”采姑瞧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忙说:“人称你为地保,你就不会上舞厅下馆子打探那些个贪官、大款吃喝嫖赌的故事,讲给咱听听,也好出出他们的丑,解解咱百姓心头的气。”“你说我像个地保吗?其实我连半个地保也不够格,咱这镇上若是公开发生的事儿,像喜丧事敲锣打鼓放鞭炮的,像这家那家争争吵吵的,像发大水闹火灾的,少不了我在场,我大都晓得;而那些有钱男人寻‘野鸡’,找‘脚路’,包‘二奶’的事儿都是秘密进行的,他们也知道我这张嘴如大锣,一敲天下响,如何不躲着我?再说我这人一天到晚为那五毛钱一块钱跟人争,跟人辩,这镇上上上下下的人也都躲着我。但,有啥法子呢,我实在感到做人好难,做人好累啰……”阿哈说到这儿,叹了口气。采姑听他唉声叹气起来,笑道:“活该!你这人呀,态度要改改,日后要多种花,少栽刺。我问你,你白吃了人家多少,又白拿了人家多少?你呀,要再不改,这满街的人照样躲你讨厌你骂你咒你,你自在吗?”“我的姑奶奶,你不知道,我这也是生活所迫呀……”阿哈又叹了口气,“这世人哪个不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我是有白吃过,但街边小摊一碗粥一碗锅边糊块把八毛钱,我就让他抵消了当天的街管费;我是有白拿过,但那两棵白菜三个芋头人家说身上没个零钱给你你就收下,那街管费你就甭收了,而那个白菜那个芋头我也懒得去煮,常常就搁那儿烂了。我公公开开向那些有上顿没下顿的穷小子收的那些破烂小钱跟那些个贪官收贿的厚沓沓的钞票有得比吗?”采姑见他摆出了穷酸相,又笑道:“怪不得人家当老板的都挺着个‘啤酒肚’,你呀,这肚皮都要贴到背上去了。阿哈,听说你最近也发了,是吗?”阿哈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停止了扇扇儿,摆摆手儿,说道:“哪里哪里?这满街的人就是舌头软,谣谣言,无风也要起三尺浪,这叫‘阿凡提梦中拾金条’,人家也真会编书的。”他随即站起身来,又说:“我想上桥那儿转转去。”把小凳、蒲扇递了过去。采姑见他要走,也不再留他,顺手接了。菜姑晃动手中的竹毛线针,叮了句:“有空常来坐坐,邻居不走不亲嘛。”阿哈嘴里应着:“远亲不如近邻,我会常来坐坐的。”移动脚步急急忙往西朝巷子深处走去,边走肚子里边嘀咕:“还要常来坐坐哩,再坐下去可真要露馅了,看来这聊天也不能太深入,谈多了,人家啥子儿都问你,可真要言多必失哩。”可真有个脱离险境的感觉。
阿哈出了巷子,过了横街,打甪家食杂店门前匆匆走过,过了桥北酒楼,在蜂腰桥上站了站,桥上零零星星站着几个人,虽有微风吹过,还是热。他下了桥,踅到桥南酒楼前,望了眼闪闪烁烁彩灯下酒楼门口进出的人,踅了进去,顿时感受到了大门上端空调吹下的阵阵凉风带来的凉意。偌大的厅堂里几张圆桌坐着食客,有人在猜拳劝酒,“六六顺呀,五七九呀……”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柜台旁的冷饮在热卖中,拥挤着男男女女。阿哈挤上前去买了份冰淇淋,他手托塑料杯,用塑料小调羹往杯里剜了口送进嘴里,顿觉冰凉凉甜丝丝的。他款款上楼去。二楼靠墙是一溜包厢,包厢的门有闭有开,透过半开的门可以看见围桌而坐的食客,传出高谈阔论的话音。包厢外不大的厅堂摆着几张圆桌,稀稀落落坐着几位食客,靠近柜台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两位男子,桌上摆着几碟菜,几瓶啤酒,他俩边喝着啤酒,边热烈谈论着。阿哈一眼认出那是老狼和酒楼小老板细宝,他俩的桌子正对着柜台边的立式空调。阿哈发觉他俩的目光正向他扫来,连忙先打了个招呼,走上前去,站在立式空调跟前背对着风口享受起一股股清凉的风。阿哈吹了一阵子,很快地身上汗湿的背心、汗衫干了,手中的那杯冰淇淋也嚼完了。他离开空调,踱到桌前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把掏空的杯子往桌上一撂,跷起了二郎腿。蓦然间,老狼和细宝的谈话戛然而止,他俩相对而视,一时无言,彼此沉默着。老狼扫了阿哈一眼,自端起一杯啤酒一仰脖一饮而尽,忽然谈起了这几天闷热的天气,细宝连忙高声应和着,他俩就今年反常的气候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阿哈猛然意识到人家并不欢迎他,顿觉难堪,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朝他俩尴尬地笑了笑,细宝应付似的点了点头,老狼并不理睬他。阿哈自觉没趣,姗姗移步,走了开去。他走到楼梯口时,三楼的乐曲声一阵阵传了下来,他没个好心境上去看热闹去,径直下楼去。他走到大门外,霍然间如踩在了烤炉上,刚才那股清凉的感觉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管它怎么个热,他心里惦着房间里的那个枕头,生怕有人潜入把钞票给偷了,沿着河阳街,急急忙往东回锦绣公园去了。
阿亨跟阿哈在影剧院门口分手后,往东转到了镇政府背后的社区居委会的办公室坐了坐,翻了会儿报纸。电风扇在抖动着,那风也是热的,他的额上背上还是沁出了汗。他坐了会儿,坐不下了,踅了出去,沿巷弄到了镇政府办公楼外的河阳街上,又转到影剧院外,空场上空荡荡的,里头传出了低沉有力的乐曲声,歌舞晚会正在进行着。看演出,他不感兴趣,上哪去呢?何不……他心头蓦然一亮,顿时来了精神,沿河阳街向西走去,远远瞧着自家店门已关,临近时把头一扭,疾步流星走了过去。他上了蜂腰桥,无心观赏桥南、桥北酒楼和河两岸闪闪烁烁的灯光,很快下了桥,上了河运街向东行去。走在河运街上,他放松了脚步,神情也不那么紧张了。打霍家店门前经过时,他不自觉地扭过头瞥了眼那半开半掩的店门内漏出的灯光。到了河运街尽头,往外拐就是乡道了,这儿少有行人,他在街南边相邻的两家店门前停了下来,街尽头是熊氏兄弟的家,熊可在自家开了爿洗发按摩店,熊以租了隔壁开了爿洗足店。阿亨知道甪家跟熊家的那场摩擦早已过去了,怨仇宜解不宜结,做生意的人哪个会愿意拒客于门外,瞧了眼洗发店紧闭的玻璃门的灯光里有人影在晃动,街面上一时无人,还是低着头走向隔壁推开了洗足店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从不同方向吹来电风扇的热风,立即被围在收银柜台边看电视的几位小姐包围了。“甪主任,欢迎欢迎!”“甪主任工作辛苦了,难得上这儿来!”小姐们叽叽喳喳,簇拥着他,恭维着他。他心里一怔,你头一遭上这儿来,这些人咋都知道并且还都认得你这个人,想来你这个人在这镇上名声还不小哩。“你们让开一下好不好,甪主任,真欢迎你大驾光临!”刚从里间出来的熊以分开众人,顺手递上一根香烟,往日两家的怨恨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忘,如今他要的是客人多多,钞票多多。“这天热喉头难受。”阿亨摆了摆手,表示不想抽。熊以见状,也就把手上的那根烟和叼在嘴角还没点上的香烟放回烟盒。“我呀算啥子个主任,管这个居委会一没权二没钱,抓那个计划生育又要挨人骂,随便哪个七所八站的所长站长不比我强?”熊以见阿亨这般说,连忙说道:“不管怎么讲,我这儿还是十二分地欢迎你们当干部的多多光临。”“这会有客人吗?”阿亨真不希望在这儿撞上熟人。“刚送走了几个人,这下子还没人来,这生意说不准的,有时一个客人也没有,有时一下子进来了好几个。”熊以答道。“好了,本来这儿的小妹是排号服务的,今天破例,你喜欢哪位就点哪位吧。”阿亨朝几位小姐扫了眼,挑了位个子小巧、样子挺文静、戴着副眼镜的女子,熊以就让他随她走进里间沿楼梯上楼去了。
上了二楼,出乎阿亨的意料,挺宽敞的,原来楼下是间店面,楼上却把两间店堂给打通。洗足店刚开张不久,阿亨虽算得上地保,却因初来乍到,也感到生生的。靠墙一溜排着几张覆着白布的皮沙发,对面墙上架着台电视机,电视开着,却没个客人。那女子把阿亨引到靠近空调的一张沙发前坐下,走过去顺手启动了柜式空调。阿亨撩起覆在沙发上的白布往一边推去,挺着身子半躺下来,享受着身旁不远空调吹过来的阵阵凉风,顿觉飘飘然若神仙。那女子已从热水间端了一木盆调了中药的热水过来了。洗足用的盆有讲究,在讲究回归自然的今天,木制的盆比塑料或其他材料制的盆更受一些人的青睐。阿亨似乎闻到了那盆水中散发出的中药那浓郁的味儿。阿亨脱下满是灰尘的凉鞋,才发觉不穿袜子的沾满汗渍的双脚在灯光下脏兮兮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双脚探进盆里,生怕烫着了。哟,那水一点不烫一点不凉,温温的,真令人舒畅。那女子拉张小凳在他跟前坐下,阿亨赶忙拉卷起裤管。那女子开始从他的大腿到膝盖到小腿肚到脚踝直到脚掌认真地揉搓起来,她个子虽小,两只胳膊却有点粗,手指头挤压挺有劲。那女子揉搓了一阵,让他把腿脚从盆中伸出来,拉过另一张凳子把他的双脚架在上面,取过身旁的一瓶沐浴露倒在手掌心往他腿脚上涂抹,抹均匀后,又把木盆移过来,让他把腿脚伸进盆里,进行清洗。阿亨半躺着,眯缝着眼睛,美滋滋地感受着异性纤细的手指儿小虫般在肌肤上蠕动带来的快感。洗净后,那女子又把他的双脚从盆里拽出架在小凳上,站起身端起盆子往热水间去,很快又端回一盆干净的温水,腋下还挟了干毛巾。她又拉了小凳坐下,用一条毛巾把他腿脚上的水擦净,又开始从他的大腿往下揉搓挤压,并不时用手掌拍打他的小腿肚,那声响如捣衣声般清脆。阿亨知道她是外来妹,想跟她聊聊,问问她的身世,忽然,他的眼光触到了隐藏在她眼镜后面那充满忧郁的目光,那是一种饱含创痛与伤感的眼神,他到底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又吞回肚里。他知道每个打工妹都有一个伤心感人的故事,而这种故事他又听到太多太多。人在江湖中,身不由己啊。今天,还是不问的好,若要问,这些人的苦衷一个比一个大,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一肚子要吐的苦水,她们的苦痛你能解除吗,她们的创伤你能抚平吗,她们的大大小小的困难你有能力解决吗?你呀,连自己老婆的伤痛都束手无策,还能帮人吗?他又想到了躺在床上的虾米,唉,今儿来这儿是来享受的,应该图个愉快,不应该去想那些恼人的事儿。正当他把放纵驰骋的思绪收回时,才发觉那女子已揉搓挤按完毕,把他的双脚又放进温水里浸泡。他又感觉那纤细的手指儿如小虫在肌肤上爬行,滑滑的,痒痒的,酥酥的,好自在哟,他闭上了眼睛。那双脚又被从水中拽出,又被用干毛巾擦拭。蓦然间,一股刺骨钻心的痒从脚掌心直钻上来,犹如沉默地底万千年的熔浆冲出火山口那窄窄的缝隙,又如蓄积千沟百壑的满满一库积水直泻狭窄的闸门,这一刹那的快感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真希望这触电般麻麻的痒痒的快乐永远留驻。待阿亨睁开双眼,那女子正立起身来,她那拳头刚从他的脚掌心离开。她朝他点头微笑了下,似乎在为自己刚刚完成了一件作品而洋洋得意。“就这一下,给多少钱都值得。”他自己对自己说。灯光下,他发觉自己的双脚白净了许多。他猛然察觉自己腰下那玩意儿竟如棍棒挺竖起来,顿觉尴尬,好在灯光幽暗,他连忙起身坐立起来。他探出干净的双脚往沙发边寻到了凉鞋,忽然记起洗足浴的人都要换穿拖鞋,又一阵尴尬。他后悔自己进来时不该这么邋遢,连双袜子都不穿,这时要有双袜子该多好啊。哪知那女子手上早已拿着双丝袜,蹲下来给他穿上。他连忙伸手往后裤兜摸出票夹,掏出一张十元钞票递过去,算是小费。那女子连忙摆手,说是老板交代不让收小费,阿亨执意要给,推来推去后她只得收下。阿亨瞧她眼眶潮潮的,也不说话,自穿好凉鞋,起身下楼去了。
到了楼下店堂,熊以和几位小姐在收银台前或坐着或站着看电视。“感觉还可以吧。”熊以问,全然没了往日那粗嗓门和凶神恶煞般的态度。“可以可以,多少钱?”阿亨忙问。“本来一节三十块钱,你嘛就优惠了,二十五块。欢迎你有空常来,我哥的店就在隔壁,也是新开的,你可以过去看看。”熊以接过阿亨递过来的钱,建议道。阿亨听他这么一说,心想,今晚正好空闲着,既然来了,何不往隔壁走走,打定了主意,他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阿亨无心站在街上多停留,到底下决心走近前推开洗发按摩店那扇褐色玻璃门。一进店门,他再次感到空调带来的习习凉意。不见熊可,只见一张理发活动椅上一个小伙子闭着眼睛半躺着,一位小姐站在椅边抓着他的肩膀进行按摩。阿亨心想,让他闭上眼也好,自己才不愿意跟他打照面,现在的一些年轻人对长辈并不尊敬,本地的年轻人他也认不大清楚,年龄层不同形成了代沟也就少了接触,只是这些年轻人大钱挣不来,小钱不想赚,越来越吃不得苦,又没钱又越懂得花钱越懂得享受。就在阿亨愣着的当儿,靠墙边一排椅子或坐或站的几位小姐早包围了过来,阿亨一下子懵了眼,他定了定神,最后挑了那位身材高挑、白皙的脸上有几点雀斑的小姐。小姐领他向里边走向盥洗盆前坐下,把头探进盆里。当女人小巧的手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温水把头发冲湿时,当女人细腻的手涂抹洗发液一遍又一遍把头发揉搓时,阿亨又感到了小虫儿在肌肤上蠕动,而当女人纤细的手指甲儿穿过发丝跟头皮轻轻接触时,那种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感觉,真叫人惬意无比,怎能不令人心猿意马。让女人给你洗头跟你自个儿洗头,感觉就是不一样。正当阿亨尽情享受不一样的感觉时,水流戛然而止,那小姐用干毛巾揩拭他发丝上的水滴,又把他脸上、脖颈的水珠抹净,然后让他到活动椅上去。阿亨刚落座,那小姐熟练地操起电吹风,一边用角梳把他的头发翻动,一边让暖暖的吹风把水滴吹干。阿亨很想恢复刚才的感觉,希望尽快得到她的触摸。那小姐放下角梳,往他头发上喷洒点香水,又用电吹风吹了一阵,把头发吹干。她调了调活动椅,让他半躺着。他盯着面前的大玻璃镜,看见身后不远那张活动椅上躺着的年轻人正跟在他脸上按摩的小姐谈笑着,引得有两位小姐也聚拢过去听。阿亨想熊可这当老板的这会儿不在,大王不在家,小鬼乱抢斋。老板不在跟前,小姐们就自由、放肆了许多。阿亨本想跟这位小姐聊聊,又想,那头人家谈论得那么热烈,你不必吸引人家的注意。他索性闭上了眼睛,让小姐那纤纤玉手从额头开始到脖颈、肩胛再往下轻轻地揉搓,他又感到虫儿的蠕动,又有了酥酥麻麻痒痒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浮起来了,飘起来了,浮啊飘啊……“嘀……”的手机声让他意识到自己还躺在活动椅上。“真扫兴!”他肚子里嘀咕了一句,掏出别在裤腰带套子里的手机一瞧,是芷芷发来的短信:“爸,这么晚了,还忙什么,回家来吧。”刚才那种感觉一下子全被这“嘀”声冲没了,他一时没了兴致,再待下去也是索然无味,心里毕竟惦着家里,就从半躺的活动椅上坐立起来。小姐见他有事,也停止了按摩。他问小姐:“多少钱?”“二十块。”从后裤兜掏出票夹,拔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递给小姐,说声:“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儿,走了。谢谢了。”就起身往门外走去。小姐目送他走了。那头仍半躺在活动椅上的小伙子和几位小姐似乎并没注意这头的动静,仍在谈笑着。
阿亨站在了街当中,又感受到了热气的袭人,一想到要回到那个闷热的家,回到还躺在床上不时传出“哼哼”的呻吟声的虾米身旁,他心中又充满了说不尽的烦恼。
老狼和细宝谈论得正热烈,阿哈踅了过来,他俩一下子打住了话头,待阿哈离开后,他俩又继续刚才关于组建运输公司,垄断经营县圃镇到瑶台城关公共交通运输的话题。在老狼劝说动员下,细宝对参股经营的事儿到底动了心,他明白,只要能做到垄断经营,这回报肯定是不低的。他表示,这事最终还得他爸点头,待他跟他爸商量,一旦同意再决定投入的资金。老狼瞧着这事儿到底有了点眉目,一时高兴,跟细宝又干了几杯啤酒,然后说:“走,我请你洗桑拿去。”“你是客人,应该我来请你才对,只是这店里还有……你喝了酒,这驾车?”“没事,就一点点路几分钟就到了,晚上又没交警。还有,这店里你不在生意都不要做了?走吧,放松放松去。”在老狼怂恿下,细宝来到柜台前向服务小姐把酒楼的事儿交代了一番,老狼跟到柜台前要结账,细宝执意不让,对服务小姐说就记他请客的账,说完拉着老狼下楼去了。
细宝跟随老狼钻进停放在酒楼西边靠河边小空地上的轿车,由老狼开着往西穿过河运街,须臾,上了宽阔的国道,打汽车站前向北驶过蜻蜓新桥,在北桥头附近拐进西侧的一条水泥道,很快地停在了桑拿房前。丽形这段日子晚上在这儿上班,见老狼、细宝进来了,连忙招呼他们到值班室先坐,沏了茶水递将过去。细宝品了口茶水,问道:“这是铁观音吧,还算好茶。你们大老板呢?”“他们在省城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待这儿,只是偶尔下来看看。”丽形答道。他们又聊了几句。丽形走出去叫来一位叫二锅头的中年男管事领老狼、细宝走出值班室往男宾洗浴区。他俩进去脱光衣裤,各找个橱柜锁了,再到洗澡间冲凉,随后一人进了雾气濛濛的湿蒸间,一人进入角落堆着桶烤得冒烟的石子的干蒸间……
细宝受不了那湿热的蒸汽,先跑出来了,他穿上二锅头递给的睡衣睡裤式的休闲衣裤,走进宽敞幽暗的休息厅,但见里头用半人多高的板块分割成几个区间,每个区间摆放着三两张供人休息的沙发,上方悬挂几台电视机,有关着的有开着的,开着的声音细如的溪流声。几个区间稀稀落落躺着几位蒸洗后休息的人们,有人抽着香烟,有人在喝水,有人闭目养神,有人在欣赏电视上的画面。细宝寻了个靠墙的没人的区间,往一张沙发上美美地躺了下去。大厅两头角落里两台立式空调开着,虽没带来多大的凉意,比起刚才蒸笼般的热,感觉上还是凉快了许多。躺了会,细宝心想老狼该洗差不多了,立起身来张望,恰巧老狼进来了,正东张西望着,细宝连忙朝他招手,老狼见了,急忙踅过来,在细宝旁边的那张沙发上躺下,他也穿着一样的休闲衣裤。大厅里一位服务小姐在转悠,她手里托着盘茶壶、杯子,走进老狼、细宝休息的区间,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倒了两杯茶水,才离去。老狼啜了口茶水,细宝没动茶水杯,放松身子半躺着,双目似闭非闭养着神。那一头开着的电视机吸引着那边区间的客人在观看。他俩不想看电视,躲在了这一头清静点的角落。天花板上几盏暗淡的小灯泡照着人的模糊的轮廓,老狼瞧了眼正在养神的细宝,想跟他继续谈入股运输公司的事,又想,这事儿谈得差不多了,还是谈别的话题吧,忽然说道:“细宝,我给你讲个故事。”“啥好听的故事?”细宝仍闭着眼,但来了精神。“有一回我到一个小城市去,白天只顾低头办事、花钱,天黑一摸口袋,天哪,只剩三十块钱,虽然我身上带着银行卡,但卡里的钱也剩不多了,还要买车票哩,想取款银行已经关了门,取款机又坏了,只能等第二天了,好在晚饭我已经给打理了。我正巧打一家桑拿浴房前走过,进去问了问价,洗一回三十元。我知道洗桑拿连带休息是不计时的,就有了掉进大海的人被拉上救生船的那种感觉,急急忙进去痛痛快快洗了一回,然后就在这种厅屋的沙发上半躺下来。一会儿,一位小姐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推拿、洗足或其他的服务,我心里说,小姐啊,我兜里就刚才那三十块钱,多一个子儿也没有啊,我能让你服务吗?我并不答话,只管摇摇头。小姐可真以为遇上了正人君子。你知道,这口袋没个钱,我能不一本正经吗?我知道,其实那些服务大都也是正经的。好吧,就让我当上一回正人君子吧。后来,又陆续有小姐过来邀我出去跳舞,出去唱卡拉OK,都被我客客气气地推辞了,我能不推辞吗?那一晚实在是我规规矩矩的一晚,我能不规矩吗?那一晚,我命令自己,你就这么老老实实给我待着,再漂亮的小姐来找也别理她,啥地方也别去。我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半躺着,到底半睡不睡地挨到了天亮,虽然躺得并不怎么舒服,总算熬过了一宿。后来想想,随便住个普通的旅馆,一宿也得百儿八十块钱,我听说有人出门为了省钱,就往桑拿浴房跑,又洗了个舒爽的身子,又过了个夜,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我说老狼大哥,你身上还会少钱花?是你亲身经历还是瞎编的故事?”细宝眯缝着眼睛,问道。
老狼忽然想起要抽个烟,跟细宝说了,立起身走出厅屋到衣橱间开锁寻着自己的衣裤找出香烟、打火机又返回厅屋回到沙发上,把那包“狼字牌”香烟封口一撕,掏出一根递给细宝,自己手上也夹了一根,打亮打火机先给细宝点着,然后自己燃着,随手把茶几上的烟灰缸和茶杯往旁一推,把香烟和打火机往茶几上一搁,半躺下身子,美美地吸了口烟,吐出一串串烟圈,继续说:“那可是我亲身经历的,一点不假。就算我有点钱,但那大钱一般不轻易去动,留着办大事儿用,身上的小钱跟流水似地很快就花光,我也时常感到手头拮据,老是有钱不够花的感觉。”
“老狼大哥,咱镇上这家桑拿房不比别的地方差吧,服务应该也算周到的吧。听人说真正的桑拿浴起源于北欧一个国家,叫什么……”
“芬兰,跟俄罗斯接壤,你可能上学时地理课没学好。”
“对对对,叫芬兰,听说那里的人在湖边小屋用蒸汽把身上的汗给烘出来,再赤身跳入冰凉的湖水中,然后又回到小屋烘,又跳入湖水中,如此反复多次,那才叫刺激,那才叫真正的桑拿浴。”
“人家那叫回归大自然,咱中国人口这么多,有这个环境吗?咱们的桑拿大多办在城市,不可能具备那样子的环境。只是现在跟在桑拿后面的一系列配套服务使它变了味儿,不过变了味也好,还是受人们的欢迎,要是都那么正经严肃,就不那么好玩了。”
“往日洗完桑拿后我最欣赏的就是再去享受推拿中的踏背。当身上的水珠儿擦干后,整个人软绵绵地俯伏在按摩床上,小姐那嫩嫩的柔柔的小脚踩踏在你的背上时,那种感觉啊,多少钱也买不到。”
“没玩过,往日咋不曾听你说过呢?”
“有些特别服务除非客人提出来,还得私下给点小费,你不提出来,人家小姐一般就做到按摩、踏背为止。就像有的人另外提出要求,还得看人家小姐愿不愿意,还得有单独的房间,还得加钱。正规店对这种要求一般会婉言拒绝,她们也怕这种病那种病的。除非野鸡店,正规店的老板一般也不愿意这种事发生,正经儿经营才细水长流。老板一旦发现小姐有不轨行为,就会把她赶走。”
“也许那些小姐功夫更过硬,这也是个重要原因吧。换成我,尽管人们背地里怎么个评说,我才不是那号男人哩。玩归玩,我这人是不会轻易让人牵着鼻子走的。”
“老狼大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人不简单。”
……
他俩又天南海北神侃了一通,香烟也抽了,茶水也喝了,不想再躺下去了,就从沙发上起来,走出休息厅到衣橱间各自换上衣裤。到柜台付款时,细宝争着要付,到底还是由老狼给付了。丽形送他俩到大门外上了轿车。老狼开车先把细宝送回桥南酒楼,然后掉转车头,连夜回省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