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塽终于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家乡县圃镇。
他客居数百公里外的山城二十多年了,总是抹不去对家乡的那股深深的眷恋之情,经过一段时间的奔走活动,到底从山城某中学调到镇中学。妻珏玉是山城人,这次也跟着调到镇小学。儿子高小放还在省城上大学。
世上的事儿往往不尽如人意。高塽的父亲早年去世了,久病在床的母亲巴望着唯一的儿子能回到身边侍候,调动的事却非一朝一夕能办成,颇费周折。就在高塽上下奔走时,母亲竟去世了。
炎炎夏日,正值学校放暑假,高塽、珏玉提着大包小包乘火车离开山城到了省城辰州市,又从省城乘长途汽车沿离海岸线不远的国道往南跑了八十多公里,在县圃镇西侧的蜻蜓新桥桥南的国道西边的汽车站下了车。他俩往北穿过蜻蜓新桥,横过国道,进河阳街口往东走去,到了镇街中心的蜂腰桥北的叉街口,往北拐进一条横街,这儿地势渐高,走了一小段路,到了横街东北口的巷子口,弯进小巷又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巷子南侧的家了。
刚回家来着实忙碌了几天,安顿下来后高塽想趁着暑假在小镇上走走逛逛,寻找往日的伙伴、朋友谈谈聊聊。当年穿开裆裤玩泥巴打弹弓一块玩耍的伙伴如今早已成家立业成了壮年汉子,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儿。
这天入夜,高塽邀了还住在小镇上的担任小区居委会主任的阿亨、桥南酒楼的老板霍大宝、开药铺兼私人诊所的卜行义上翟友仁开的桥北酒楼小聚。珏玉跟那些人不熟,也就没过去。
在桥北酒楼酒足饭饱后,大伙儿出了酒楼,上了酒楼外的蜂腰桥。这会儿桥面上没其他人,他们站在桥东侧倚着石栏杆张望,凉风习习吹来,一轮皎月从前方喇叭河口北侧的龟山后冉冉升起,不一会儿,月轮挂在了龟山望夫塔的上方,把清辉撒向河口南侧的鲎山及小镇的上空。在凉风的吹拂下,大家一时忘了热,为眼前的景物所陶醉。卜行义情不自禁道:“太美了,可惜这会咱手上没相机。阿塽的儿子喜欢照相,他要来少不了要照上几张的。阿塽,听说你对咱这个小镇挺有研究的,能不能跟大家说说?”高塽似乎是早有准备,想借此在同伴们面前倒倒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忙说:“你们读过屈原的《离骚》没有,有这么一句‘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这县圃就是传说中昆仑山中神仙居住之地,是个很美好的地方。这‘县’在古汉语中通‘悬’,不知哪朝哪代,这高高悬在昆仑山中的仙居美景竟然移到了咱这沿海小镇上来,这镇上的人自古以来乐得当神仙,逍遥自在,岂不乐哉?还有一种说法,听老人说,咱这儿古代曾是县衙所在地,只因地理位置不够中心,后来县衙搬到瑶台--如今的城关去了。”
高塽说到这儿,抬头一望,一轮明月高悬头顶前方,一阵凉风吹来,顿觉整个人仿佛融进柔和的月光里。他环视四周,眼前的喇叭河及两岸的河阳街、河运街还有前方隐隐约约的龟山、鲎山全都笼在了一派迷迷蒙蒙之中。
大家倚着桥栏杆继续谈论着。
“亏得阿塽有这么高的兴致。记得当年上小学上中学时写《我的家乡》为题的作文,我总是恨不得搜罗所有能捜罗到的优美的词汇来赞美家乡的可爱,许是在这小镇上待久了的缘故,如今我总感觉咱这家乡怎么也可爱不起来。就拿周围的环境来说吧,这空气、这水一点也比不上从前了,还有这满街的人,鼎沸的人声加上电视、音响的播放,吵得人一天也不得安宁,所以我感觉咱这个家乡一点也不可爱。”阿亨感叹道。
高塽听了心头微微一颤,他那亢奋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了下来,说道:“是啊,科学技术的发展给人们带来便利与享受的同时,也带来了种种的污染,影响了人们的健康与生活。”
霍大宝的声音总是那么响亮:“你们看,我又大声了。我也感觉咱生活的这个小镇尤其是镇上的人没从前那么可爱了,人们的嗓门越来越粗了,火气越来越大了,尤其是年轻人,他开店时总要把音响开得忒大声,他开摩托车总要开那种闪着花花绿绿灯的车一路吼叫着大音响招摇过市,他总是要千方百计引起旁人的注意而全然不顾旁人的感受。这世风日下啰,连我也受了感染,总感觉说话不大声似乎人家就听不见了。”
“我也有这感觉。”翟友仁道,“如今的人变得越来越自私了,总是挖空心思想把别人的钱财变成自己的,跟这样子的人打交道,生活在这样子的环境中,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它的可爱。”
瞧着大家都各自说了一遍,像是做总结似的,一直在静静听着的卜行义开口了:“这是眼下某些人急于发财而心浮气躁的一种表现,也是素质低下的一些人自私自利心态的表露。长期生活在这种氛围中,当然感觉这种环境这种人不可爱,甚而厌恶之,但,这并不等于说讲奉献乐于助人的人就没有了。还有,家乡的景物看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阿塽他以愉快的心情来欣赏,自然感觉美了。”
“是啊,我刚回家来不久,倘叫我写描述家乡的作文,自然是带着好心情去写。当然,时间久了我的心情也会改变的,但眼下我还是对家乡有着好印象的。”高塽笑着说道。
大家又谈论了一会,感觉站久了,时候也不早了,各自散去,讲好下次有时间再聚。
翌晨,高塽感到胃有点犯疼,对珏玉说:“玉,我胃有点不自在,咱上街到我一位老同学那儿看看去,他开了个药铺兼诊所。”
他俩走出巷子,穿过横街,来到叉街口,这才注意到蜂腰桥头的“桥北酒楼”有点气派。他俩折向东沿街行走,喇叭河北岸的这条街是小镇的商业中心之一--河阳街。当年的石板街消失了,代之的是水泥街面,街两旁的店铺经过了改造,几乎都是两层,顶多三层,没有再高的,且古香古色的,许是这儿的人们刻意要保存一种古朴的景观。北侧的商铺沿丘陵小山脚下的平地迤逦而建,街南侧的商铺沿喇叭河而修,背朝着小河。街上摩托车、自行车、行人熙来攘往,高塽仔细瞧着,那些穿扮入时的少男少女竟然没一个认识,顿生“少小离家老大回”,“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感慨。不觉间,他们走过了好几个铺面,来到街南侧一家药铺前停了下来。只见柜台内一位中年女子手提着杆小秤正低着头往药柜的格子里抓出中药称好倒在柜面摊开的白纸上,柜台外站着个小伙子在等着。铺内另一边靠里头的一张乳白色方桌后的藤椅上,坐着一位个头不高的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一个乡下人模样的男子手握一张处方笺正从桌前凳子上立起身来,走向柜台抓药去。高塽、珏玉走进铺内,中年男子刚好抬起头来,相互叫了起来:“阿塽!”“阿卜!”
卜先生忙欠身招呼他俩进来,指了指珏玉:“她也回来了?”
“跟我一块调回来,现在在镇小学教书。”
“快请坐!请坐!我太太她正忙着。”卜先生指了指柜台内。
高塽跟还在抓药的卜太太打了个招呼。高塽在乳白色方桌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珏玉也拉了张凳坐在他旁边。高塽开始诉说胃的毛病,卜先生立起身走近他,用听筒在他身上听听,又按住他手腕脉搏,然后回藤椅上坐下开处方。
突然,铺子外的街面上传来一阵琴声,大家不约而同朝外头看去,只见一位高高瘦瘦、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泥裹赤足、年近五十的汉子手中提着一把二胡,边拉边说唱道:
有钱“好”,有钱“好”,
出门有车不用跑,
酒足饭饱腰包掏,
舞厅小姐把腰搂,
洗完桑拿妞来抱,
精神抖擞放一“泡”,
大事小事有人劳,
吃喝玩乐乐陶陶。
一下子,街面上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有大人,有小孩。猛地琴声戛然而止,那汉子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一位男孩的头,男孩嫌他脏,直往后退缩着身子。那汉子大声说道:“小弟弟,你说有钱好不好呀?有钱不好?但有钱好处可多哩。你可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发了财,但要取之有道,可别当老财迷哟!”说完,他走近卜家铺子门口,又拉起二胡,重复着刚才的调子说唱起来。
卜先生见状皱了皱眉头,放下笔和处方,示意高塽等一下,拉开抽屉取出两枚一元钱的硬币,起身走了出去,把钱递到那汉子手中,说:“你呀你,别在这儿吵了!到别处去吧。”
那汉子朝卜先生鞠了个躬,嘴里嚷着“就走,就走”,边离开边拉起二胡又说唱了一段:
中央决策真伟大,
下头有人偏了差。
上有政策下对策,
山高皇帝远难查到他。
暗中狠捞它一把,
虚报政绩往上爬。
三年五载后出岔,
有权滥用终被查。
那汉子边说唱着边往东头隔壁铺子去了,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往隔壁门前去了。
卜先生回到藤椅上坐下。高塽瞧那边柜台前刚才拿药的两个人才离去,又进来两个买药的人,卜太太又忙了起来。
“这叫花子有点面熟。”高塽对卜先生说。
“还不是阿了。说他癫也算癫,说他不癫其实也不癫。”卜先生道。
高塽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身材瘦削的当年镇中学学生的模样,他比高塽低两届,高塽在镇中学上高三时他在上高一。他是桃红村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学校停课他就回乡去了。高塽跟卜先生是同届不同班,他俩后来下乡插队去了。
忽然,隔壁街面传来一片吵闹声。高塽、珏玉起身走到门口往外一瞧,但见一位身着藏青色城管服装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推搡阿了,对着他斥道:“你胡编瞎唱什么!政府哪里亏待你啦?叫你跟五保户住一块,你不干,偏要到外头乞讨,你这不识好歹的癫子,去去去!别在这儿挡我的道!”“我挡你道啦?我挡你道啦?我不识好歹,你才不识好歹哩!我哪说政府亏待我?我说的是贪官,贪官就不能说吗,贪官他能代表政府吗?”
阿了被那中年男子拉扯着往前去。
高塽、珏玉跟着围观的人上前看热闹。阿了到底挣脱了那中年男子的手。那中年男子自觉没趣,遂扬长而去。高塽、珏玉走到阿了跟前,珏玉动了恻隐之心,取下肩挎的提包打开来,取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他。平日里从人们手中只能接到角币或顶多一两元币的他突然间接到一张十元币,他诧异的眼睛亮了起来,向珏玉点了点头,又鞠了个躬。他不再说唱了,提了二胡往街东头踽踽而去。
高塽、珏玉回到了卜先生的铺子内。高塽又坐在了卜先生的诊桌前。
“那人是阿……”高塽一时想不起来那推搡的中年男子叫啥,问道。
“还不是甪阿亨的弟弟阿哈,收街容管理费的,他算是咱这镇上的一个‘名’人,三岁小孩都认得他。”卜先生答道。
“那阿了呢,听说他还上过大学,咋会落魄到这种地步?”高塽感到疑惑。
“他这人脾气就是犟,人又怪怪的。恢复高考后,他第一年去考没考上,第二年考上了某大学,但只读了一年,身子害病,休学一年,一年后身子又不好,没再去上学,回到了县里。县里安排他到一个小单位当出纳。有一年西南某地闹地震,他偷偷把公家的三千元钱寄给了灾区。后来上头查账发现了,要他还上。他没钱还,这下子工作也丢了,人也有点癲了,就回到咱这镇上乞讨起来。他乡下老家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本家大小瞧他这癫样躲都来不及,也就沒人管他了。别看他浑身脏兮兮的,人家给的饭食稍有走味或不很干净他就不吃。他最爱要的是钱,有了点小钱,他就可以到小摊上买吃的。”卜先生瞧一时没人进来看病,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阿了这人有人说他癫,有人说他一点也不癫。你们听他刚才说唱的那两段谣辞还不是当今社会真实的反映?那些个贪官听了自然难受,可老百姓和亲民的干部若听了却心里头高兴,拍手叫好。他还写得一手还过得去的字,也会画点儿画,一次他用黑木炭在锦绣公园粉饰一新的外墙上写上了几段谣辞,画了几幅漫画,不说谣辞和漫画的内容,这行为就污损了公共场所,这事传到了镇领导的耳里,镇领导让城管的去查,城管的叫了阿哈去打探,阿哈一下子就断定是阿了所为,很快就在河阳街菜市场大门边上找到他,踹了他几脚,骂了他几句,也拿他这号‘木鱼’没法子。后来镇领导让人把锦绣公园那段外墙给粉饰干净。”
“想不到阿了的身上竟有这么多的故事。”高塽颇感兴趣。
“听说你打算写部长篇小说,我可以提供你一些素材。”
“是有这个打算,但总感到搜集到的典型事例不多。”
“我写不来小说,但我却听到了看到了不少的怪事儿,岂止阿了身上有故事,咱这小镇上、县上故事可多哩。白日里我们看到的是人们正正经经生活的一面,这些司空见惯的事儿写出来自然索然无味,也没人爱看;生活中的另一面却是人们更感兴趣的,也更能激起人们的好奇心,这样的故事写出来就有人看。就像阳光底下的世界是多彩的,但月光下的事物同样是迷人的,而黑暗中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东西却是人们想要探究的。当今社会有三样东西是人们最热心追求的,这就是人人爱之而又人人恨之的权、钱、色。这三样东西坑了不少人。”
卜先生正滔滔谈论着,进来了两位乡下妇人,要看病。高塽见状,慌忙起身,卜先生写好处方交给他。高塽接过处方,要给诊费,卜先生执意不收,示意他到柜台那头抓药。高塽、珏玉来到柜台前,前头取药的人刚走,卜太太接过处方一看,开的是西药,很快拿好了,用计算器算好了价。高塽付了款,拿过了药,和珏玉一块向卜太太告辞,又向正在问诊的卜先生打了个招呼,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