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启录
嘉靖年间,寿宁县关、隘废弛,倭寇进入寿宁城关,烧毁官衙,奸淫妇女,杀人无数,无恶不作,是个惨训。因此,凡设“关”布“隘”的地方,一定都是一个地方的重要门户、军事要冲。只要军民团结,关隘有人坚守,敌寇就无法入侵,百姓就能过上太平日子。冯梦龙作为一县之主,最放心不下的首先是那“三关十六隘”。上任不久,他就带领官吏巡视了寿宁最著名的车岭关。
车岭关离县城二十五里,是东南第一险境。来自平原水乡苏州的冯梦龙,从来没有见过“一线千仞”、“无所措足”的车岭关是如此的险峻。他站在石径上看那百丈漈,两腿就直打哆嗦,难怪被人喻为“南门锁钥”。他虽不是军事家,但能看得出,这雄关与小说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布阵描述极为相似。可他巡视时却不见一兵一卒,这关隘仅是个摆设,假若倭寇来犯该如何是好?不见兵卒原因又在哪里?
陪同巡视的一位当地小吏将实情告诉了冯老爷。寿宁有两条名岭,一条是九岭,一条为车岭。车岭是福安水路连接寿宁、庆元、景宁、龙泉等地最重要的陆路,日用百货全部依仗肩挑背驮。内地货币流通以银两为主,挑夫运银经车岭不但艰辛曲折,遇劫匪时更是性命难保。
冯到任的上一年冬季,岩际碓村有个力大无比的石匠李铁杖,平时会些拳脚,为贪图挑银工钱大,新婚不到半年,就选择寒冷月夜帮助景宁县的“蒋氏银号”运银。银号老板十分谨慎,决定派两名保镖押运。李铁杖却自信,谁知月夜运银没派保镖的信息被人获取。这天深夜,当李铁杖的银担挑到离车岭关不到五十米拐弯的枫树下时,路边就窜出了四个粗蛮大汉,把李铁杖打懵后,一担白花花的纯银就被劫持了。李铁杖是仗义之夫,醒来后,看一担银子说没就没了,如何回去向银号老板交差?只能以命抵责。但他深感对不起的是新婚不久的媳妇柳月。此时他口念柳月的名字,向家的方向拜了拜,便用挑绳吊在了路边的枫树枝桠上。李铁杖遇劫吊死在树上,第二天清早就被其他挑夫看到。不少老挑夫认得是李铁杖,就把尸体放在路亭里,等待他的亲人到来处理后事。消息很快就传到李铁杖的家,媳妇柳月及家人都赶到出事地点。只见柳月扑在丈夫身上,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哭声一直回荡在山谷之间。
李铁杖走了,倒有不少人担心柳月今后的日子将如何过。事很凑巧,有个刚丧妻不久的富商乡伸,见柳月年仅十九,花容月貌,愿重金续娶。而柳月心静如月,爱心专注,要么守寡,要么出家为尼,她婉言谢绝了富商的提亲。
李铁杖吊死后,不少月夜挑夫就经常遇到了“柴挡鬼”。一到出事地点,本是明晃晃的圆月亮就故意躲进厚厚的云层里。此时山风突起,树影摇晃,天昏地暗,眼前的石径就被大枫树封存得没法通过。大凡胆大走夜路的人,都是有备而来,杖柱下安着专用铁尖,遇到这种情形,便大喊出声,并用杖柱铁尖撞击石阶:“‘柴挡鬼’,快走开,否则敲碎你,叫你永不得转世!”接着唾沫“卟卟”吐出。这些举动果然奏效,一会儿就月复天朗,风轻树静,可继续上路。
车岭出事后,“鬼事”接连不断。守关士兵夜尿都听到岭下传来厮杀搏斗的“闹噪声”,天一亮就恢复平静。因害怕,不到十天,五个关兵都借故辞职。
历来都是寺居僧,庵住尼。岭头有个尼姑庵,李铁杖吊死后,尼姑也常听到一样令人发怵的“闹噪声”,见关兵一走,她们也弃庵而去。这座庵鼠筑窝,一片狼藉。还有人说,都有狐狸出没了。冯梦龙来到无人庵,看到森林浓郁,翠竹繁茂,山环气聚,藏龙纳凤,一连感叹“风水宝地”。他尤其喜欢庵前一眼清洌山泉,带气而涌,尝之沁人心肺。见此情景,便吩咐随员,立即将柳月请到庵里,老爷有话要对柳月说。
约三个时辰,迷惑不解的随员把柳月带来了。她知晓是县老爷要见她,很懂礼数,即跪拜在地,流下泪水:“老爷唤不幸女子,不知有何吩咐?”
冯见柳月,大吃一惊,山里女子竟如此娟秀,著“三言”时写尽了苏州城如彩云般的美女,也不见得有柳月这等清纯质朴而又文静大方,与那带着羞涩与清朗的名字一样,胜过春柳拂面,弯月钩心。
冯对柳月说:“柳月,我带你看一眼清泉,看能否洗去你的忧伤。”“谢老爷!”柳月一听,更加难过,但她知道县老爷在关心一个弱女子。面对泉池,就像见到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她泪眼汪汪,由于日夜思夫心切,满脑子都是李铁杖的影子,泉水里倒映着丈夫微笑的脸。看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叫起丈夫的名字。一阵山岚吹过,她晃过神来,知道这是幻觉,又伤感抽泣起来。
冯老爷开始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银号老板看出李铁杖乃仗义之人,都原谅了他,他没亏欠谁,只欠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你的贞洁感动了本令,此庵现无管家,我请你当住持,为来往苦难的路人消灾避难,更为全县百姓安危修善积德。泉池如镜,庵名仍叫‘天池庵’,不知意下如何?”
“真是求之不得,感谢老爷的大恩大德,我一定苦行修炼,勤种善果,不负知县一片好心。”柳月说完跪拜谢恩。
办成了一件大事,冯回衙后当即在文案上愉快地写道:“岭有小庵,道人亦委而去之,余谓复关,必先复庵,乃招庵主,使之增葺墙屋,复给资,令垦荒田数亩,行道稍不寂寞。异日,守关资粮、火药以庵为外府,即万一增戍守,也不患栖息无所矣。”由此,给庵银五十两,用于修庵与垦田,天池庵在柳月的精心操持下,面貌很快焕然一新,香客不断。天池庵有了新住持,车岭关不久得以恢复。
柳月出家后,车岭下再也无“柴挡鬼”与“闹噪声”了。她常给关兵及过往行人免费烧水送茶,脸上没了愁云,永远带着笑容,好像是圆圆的月亮。
天池庵与车岭关共生共荣,一些守关器械与弹药按冯老爷的要求,存放在庵旁,关兵常帮助庵里锄田收割。漂亮的柳月虽与年轻壮实的守关士兵为邻,也有刻薄的挑夫经常停歇经过,但对柳月的美,人人都当作了雄关的月亮去敬重欣赏,没人敢轻薄她;她对爱情的忠贞,人人都当作神话传颂,没人会去贬低她。
车岭关恢复驻兵固守,烧杀抢夺、万恶不赦的倭寇从未踏进寿宁半步。后人评价说,其功在冯氏,也在柳月。
柳月出家后,有一首新的民谣是这样唱的:“车岭车到天,九岭爬九年。岭上有柳月,回家不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