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沉闷的钟声,从蛇山西侧的古刹归元寺传来,送走了二月六日的黎明,迎来了新的一天,也给蒋介石带来了新的烦恼和苦闷。
早晨七点二十分,蒋介石刚洗漱完毕,康泽从电话里获得准许以后来到他跟前,双手递给他一张照片。蒋介石一看,心惊得一跳。原来,反映在照片上的文字是日本政府一月十六日声明全文的手抄件。他辨认得出来,抄件是陈璧君的手迹。
“是怎么弄到手的,唵?”蒋介石的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报告委座!是刘文焕拍摄的。”康泽兴奋地说。
昨天傍晚,为进一步开发个旧锡矿,来要求蒋介石给予资金的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基于对蒋介石不满的共同感情,一到武汉后就去看望汪精卫。龙云从汪精卫那里获悉日本政府发表声明的事,要求陈璧君为他抄写一份,以便回云南后在他的同僚中传阅。陈璧君抄写完毕,见龙云上厕所未回,便把抄件放在卧室里的书案上,到伙房吩咐厨工为龙云准备晚餐去了。刘文焕送报纸信件来到卧室,见到抄件,马上用随时随地都带在身上的微型照相机将抄件拍摄下来。
蒋介石若有所思地又望了照片一眼,猛然明白了一个问题:日本政府发表声明的事只有几个心腹知道,为什么外面在同一个时间就已经传开?原来汪精卫与日本人有勾结,也得到了声明,是他传开的!蒋介石想到这里,在心底咒念着汪精卫的名字。
“汪精卫呀汪精卫!”
“刘文焕还掌握到什么情况吗,唵?”蒋介石问。
“据刘文焕报告,一月十五日上午八点多钟,泰安纱厂经理东升一久到过汪先生家里。”
蒋介石若有所悟地“噢”了一声,心想。这可是个重要情况,日本的声明很可能是通过这个渠道转到汪精卫手里的。他微笑着对康泽说:“你们别动总队要给刘文焕以奖赏,唵!”
康泽明白,这是蒋介石奖励刘文焕,也是奖励他,心里热呼呼的,便十分响亮地从喉咙里蹦出两个字:“遵命!”
“日本这个声明,唵,我在上月十六日上午就收到了。”蒋介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个这个,我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所以啦,唵,没有向大家传达。”
“委座说得对!”康泽讨好地附和着,“这实在没有传达的必要。”
康泽走后,宋美龄用激动的言辞对蒋介石说:“姓汪的有本领把日本声明弄到手,而趾高气扬,你就没有本领让日本声明变成废纸而扬眉吐气?”她加重语气说,“不要再迟疑了,大令!赶快派人去日本,先向有关人士摸摸底,如果有商量的余地,再派人与日本政府做进一步交涉。”
蒋介石陷入沉思中,久久不吭声。宋美龄见他还在犹豫不决,就来了个激将法:“有些人在大造舆论,说你会马上下台,姓汪的会马上上台。难道你所甘心下台!”
“你,这个这个,听谁说的?”蒋介石愣了一下半信半疑地望着妻子。
“刚才听康泽说的。”宋美龄沉闷地说,“康泽怕你生气,不敢当面对你说。”
“我就不相信日本人那么相信姓汪的!”蒋介石很伤心,心中的火气连同话语一起迸发出来。
“所以,很有必要马上派人赴日摸摸底细,我们也好心中有数。”宋美龄语气柔和,但很有力量。
“好!”蒋介石终于下了决心,“我把佛海找来,要他物色一个人去日本。”
早饭后,蒋介石的亲信周佛海应召前来。蒋介石先向周佛海说了那张照片的事,再拿出日本政府一月十六日的声明和十八日的补充声明给他看。
周佛海早已从陈公博那里获悉日本发表声明的事,因为蒋介石向他保密,不便打听。他将日本声明浏览了一遍,故作惊讶地说:“万万没有想到,日本政府会发布这种声明!”他沉思一会,摇着头说:“这绝不是日本政府的真意。”
“日本的真意是什么?你说说,唵!”蒋介石很感兴趣地问道。
“日本发表声明是手段,迫使委座与日本和谈是目的。这就是日本的真意。”周佛海认为只有这样说,才能博得蒋介石的欢心。
“我也是这么想的。”蒋介石果真很高兴,“我想派个适当的人去日本,与日本有关人士探听一下,看日本‘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策能否改变。佛海!你看派谁去适当,唵?”
周佛海想了想,说:“我看可以派董道宁去。他是外交部亚洲司日本科科长,是个日本通,也很能干。”
“这个人可靠吗?”蒋介石对董道宁不够了解,“这你得拿生意呀!”
周佛海会意,忙说:“可靠,可靠,这是个效忠委座的人。”
“好,就这么定,你向董道宁详细谈谈,要他一个月以后向我报告结果。”蒋介石的眉头一皱一舒展,“这个活动必须绝对保密,除了你和我,还有董道宁以外,再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唵!”
“请委座放心。”周佛海郑重地说。
两天以后,董道宁在医院搞了张假证明,以去香港治病为由,向外交部请假两个月。他感到在中日交战时刻,只身赴敌国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想向刚从日本卸任回国的许世英了解有关情况,就以外交部的名义通知许世英。
许世英是中国驻日本的第一任大使(以前只设公使),他是在日本宣布与中国断交后,于一月二十日离开日本,二月四日回国到达武汉的。他听说外交部特地派官员来看望他,感到高兴,与妻子沈艳青在会客室会见董道宁。
董道宁一见到许世英,立即想起一九一六年六月,许世英在黎元洪政府任内务总长时,当时的名记者黄远庸旁听一次内阁会议,在《申报》上发表《新内阁会议旁听记》的事。这篇通讯开头报道说:出席内阁会议的成员是九个人,但远远望去,只有八个脑壳十七只脚,讥刺许世英身材矮小如侏儒、司法总长徐贤只有一条腿。董道宁心想,这样的描写未免近于低级和有失严肃,但许世英矮小是实在的,看去身高不过一米四,与妻子沈艳青站在一起,他的头部与她的乳房正好成水平线,让这种人出国当大使,似乎有失国体。蒋介石要许世英当驻日大使不无原因。原来,一九0七年许世英任奉天高等审判厅厅长时,与当时任日本驻奉天领事广田弘毅结成好朋友。中日战争爆发前夕,广田弘毅出任日本外务相,蒋介石希望通过外交途径达到停战的目的,许世英自然成为最理想的人选,至于身材仪表怎样,那就顾不得了。
“许总理!许夫人!外交部特地派我来看望二位老人家。”董道宁向许氏夫妇一鞠躬。
许世英在一九二五年当过段祺瑞执政府的内阁总理,加之这对夫妻年过花甲,故董道宁以“许总理”、“老人家”称呼。几句寒暄之后,董道宁转弯抹角地问及许世英在日本的安全情况。
“很不安全!不论白天黑夜,使馆的同仁都不敢步行外出。”许世英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惶恐神色,“许多日本公民听了政府的反华宣传,简直对中国人恨之入骨,他们一见到中国人,不是打,就是绑架。一遭绑架就没命了!日本宪兵把中国人当作间谍关押和杀害的事,也屡见不鲜。”“我们许多旅日华侨,就这样白白地送了生命!”沈艳青悲愤地说,“许先生卸任回国时,四百多位华侨不愿在日本过那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与我们同乘‘亚洲皇后号’邮轮回国了。”
董道宁不免胆怯,但为了完成赴日使命,尽量往好处想,他说:“中日两国的人都是黄种人,身材长相也相似,你老人家外出不能扮成日本人?”
“嗨!我和我的太太都不懂日语,出门带翻译,人家一见就知道是中国人,那不等于自找苦吃。”许世英苦笑一声。
董道宁出生于浙江宁波,在日本横滨长大,在东京上中学,在名古屋上高等学校,在京都上大学,会讲一口十分流利的日语,心想:我董道宁扮日本人可有条件,不怕!
“当然,外出有日本官员陪同,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许世英说。
宾主又寒暄一阵,董道宁看看手表,已是晚上八点过十分,想到八点半汪精卫要到自己家里秘密相会,就向许氏夫妇告辞回家了。
董道宁违背了蒋介石旨意,将他即将秘密赴日的情况如实告诉了汪精卫。
“日本政府发表声明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也是很难改变的。”汪精卫想探听董道宁赴日是一般的应付差事,还是尽心尽力为蒋介石效劳,接着说:“我担心你会白跑一趟,只怕回国来不好向蒋先生交差。”
“周佛海先生向我讲明了,我去日本的使命是通过我能够接触的人士,摸摸日本政府的底细,看日本甩开蒋先生的政策是否可以改变,回国来如实报告就算完成了使命。”董道宁完全理解汪精卫的心情,“我一个小小的科长,也见不到日本的显要人物,根本不可能干出扭转乾坤的事。”
汪精卫很欣赏董道宁的聪明,高兴地说:“好!你去日本打听打听,也好让蒋先生和他周围的人死了这条心。”
“我也是这样想的。”董道宁频频点头。
“你能够在今天去日本一趟,意义重大,可惜我不能与你一道去。”汪精卫微笑着说。
董道宁知道汪精卫的话里包含着不便直说的内容,说道:“我相信,汪主席访日的时间不会很远了。”
汪精卫很想说一声:“你真是我的知心朋友!”但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思索一会,摇摇头以表示谦虚,又说了一句不便直说而只有董道宁理解的话:“等待着你从日本归来的好消息!”
为讲究准确性,董道宁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又不愿失礼,就会意地点点头。
“中日已经断交,你打算通过什么途径去日本?”汪精卫问。
“南京沦陷前,通过川樾茂先生的介绍,我结识了南满铁路公司驻上海事务所所长西义显先生。在一次闲谈中,西义显明确表示,如果为了实现中日和谈停战,我愿意赴日本的话,他会帮助我实现这一愿望。”董道宁的话里充满了兴奋感,“事情凑巧,前天收到西义显通过日本驻武汉领事馆给我捎来的一封信,说他已为我去日本做好了一切准备。”
“你只身去敌国,可得随时小心。”汪精卫嘱咐说,“为了安全,必须有位有一定地位的日本人陪同你前往。”
第二天傍晚时,董道宁仍旧冒充东升一久,乘坐德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到了上海。晚上,西义显和伪满洲国外交部驻上海专员伊藤芳男、日本同盟通讯社上海分局局长松本重治,在上海惠中饭店二三三号房间秘密会见董道宁。
“想起日军在南京的暴虐行为,我作为日本人,感到可耻之至。董先生是中国人,我向你谢罪!”松本重治站起身来,弯腰向董道宁一鞠躬。
董道宁赶忙鞠躬答礼,说道:“这种令人痛心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后避免悲剧重演的唯一办法,是努力恢复中日和平,让我们为促进中日和谈停战而携手前进吧!”
“董先生说得很对!”伊藤芳男说,“为了促进中日和平,我愿意为董先生赴日尽到一分微薄力量。”
“太感谢了!”董道宁对伊藤芳男深情地点点头,接着问道:“到了日本,由什么人接见我,诸位为我联系好了吗?”他望望甲,又望望乙。
“联系好了。”西义显微笑着说,“日本陆军大本营参谋本部将有两位官员接见你:一位是谋略课课长影佐祯昭大佐,一位是中国课课长今井武夫中佐。昨天接影佐祯昭先生来信,说大本营参谋次长多田骏中将也表示愿意接见你。”
“谢谢三位为我赴日所做的努力。”董道宁说:“我是在中日两国处于战争状态赴日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乃至某种危险,希望能有一位精明能干的日本朋友与我同行。”
“早有安排。”松本重治手指伊藤芳男,“请他陪同董先生赴日。”
“我算不得精明能干的日本人,但可以做董先生的一个忠实旅伴。”伊藤芳男谦和地一笑。接着,他们就启程日期,一路应注意的事项研究了一番。
上海,这座东方的繁华城市,被日本侵略者用武力征服之后,满目疮痍。残垣断壁,坑坑洼洼,比比皆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难民,断了气若干时日的饿殍,处处可见,不愿受敌人奸污的女人哭喊声,日本宪兵的皮鞭声和受害者的惨叫声,不时传来。眼前的上海,仿佛一个遍体鳞伤的老人,面容憔悴,脊背佝偻,浑身疼痛,满腔愤怒,伤心地蹲在长江口,忍受着种种凌辱和痛苦,控诉着这人类历史的大不幸!
二月十五日凌晨,一辆车头上插着日本国旗的黑色小轿车,穿过上海市区,向上海港驶去。董道宁望着窗外那目不忍睹的凄惨情景,不痛恨日本侵略者,却暗暗埋怨起蒋介石来:如果不是你老蒋对中日和谈优柔寡断,上海何至于此!
候轮室和码头上,每隔十来步就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港口的工作人员都是日本人,乘船者都是日本人,从上海开往日本长崎的轮船也是日本航海公司的“樱花号”。董道宁见此情景,心里一阵隐隐作痛,于是,他又埋怨起蒋介石来!侵华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规定,为了防止中国派间谍潜入日本,乘船者必须受到严格检查。董道宁与伊藤芳男一样是西装革履,他装扮为伊藤芳男的秘书,取名川岛真一。
“川岛先生是第一次乘坐樱花号去日本吗?”宪兵分队长白井明文看了董道宁的身份证后问道。
董道宁心里一怔:这家伙的眼睛好厉害!他赶忙用纯熟的日语回答道:“是的,先生!”
“昨天下午,我们接到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的通知,凡是第一次从这里乘船去日本的旅客,必须向司令部稽查处申请,经过他们审查发给许可证方可上船。”白井明文的手伸向董道宁,“请把许可证拿出来看看。”
“原来不知道有这个规定。”伊藤芳男陪笑道,“我与白井分队长多次见过面,你知道我是满洲国外交部驻上海专员,川岛先生是我的秘书,我以专员身份当面向你证实,总该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