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和谈,陶德曼斡旋,已经被许多人知道了,还保什么密?”居正不高兴地说。
大家见这位老同盟会员提出批评,不敢作声,都望着另外两位老同盟会员汪精卫和于右任,希望他们进言。
汪精卫见于右任不吭声,就说:“觉生兄批评得很对,的确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好,下面请徐次长报告。”
徐谟用浓重的江苏吴县口音,将上月四日上午和十三日上午,蒋介石两次会见陶德曼,十三日下午,孔祥熙就和谈地点与和谈代表级别问题,与陶德曼面晤,二十日上午蒋介石会见川樾茂,同日下午,在国民党中央党部召集的紧急会议上,与会的二十多位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高级将领,除李宗仁外,都表示接受和谈;接着,蒋介石又与顾祝同、白崇禧、唐生智、徐永昌交换意见,都表示同意;二十二日下午,组织中日和谈代表团等等情况,一一报告,然后说:“二十八日,陶德曼就中日和谈问题,会见了孔副院长,二十九日又会见了外交部王部长,除了原有的五项条件不变外,又加了两条:一是上海停战区域,必须在一九三二年五月签订的《淞沪停战协定》的基础上加以扩大,但扩大多少面积,日本没有提出来;二是中国政府要尊重外国人在中国的权利。”
徐谟见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越发来精神了,他喝了口茶,接着说:
“三十日上午,本人陪同陶德曼先生从上海去南京。路上,陶德曼对我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本来有几次好机会与交战国的英、法、俄和谈,但德国过分相信自己的力量,坚持打下去,最后以投降告终。希望中国引为借鉴。’我将陶德曼的话报告给委员长,他说:‘这是朋友的忠告,应当重视。’十二月二日下午五时,德大使又会见委员长,本人又在旁担任翻译。德大使说:‘战争再打下去,中国的失地越大,将来的和谈停战条件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蒋委员长连说:‘我理解,我理解。’他向德大使表示,除了华北主权必须保持外,其他条件都不能算是亡国条件,都可以接受作为谈判的基础。我的报告完了,谢谢诸位!”
汪精卫缓缓起身,说道。“刚才听了徐次长的报告,本人感慨万千。对蒋先生渴望和平停战的心情,我是完全理解的,也十分同情。”他把有关难民和伤兵的见闻说了一遍,心情沉重地说:“越打国家损失越严重,老百姓越遭殃。如果南京这一仗打下来,又将是什么结果呢?我想都不敢想。这个仗还能继续打下去吗?好,现在请诸位发表意见,国难当头,究竟该怎么办好?”
于右任扭过脸,问坐在身旁的张群说:“岳军兄,你是中日和谈中方代表团长,和谈进展得怎样了?你先跟大家说说,讨论起来有个基础。”
“伯循兄!和谈还没有开始呢!”张群苦笑一声。
“你们不是上月二十二日下午就组成和谈代表团吗?快半个月了,怎么还没有行动呢?”于右任疑惑不解地说。
张群、蒋介石与黄郛三人,是一九一二年结成的拜把兄弟,他明知和谈未能进行是这位把兄的责任,但得维护蒋介石的威望,说道:“难啊,一言难尽啊!”
“伯循兄!和谈阻力很大,主要阻力来自共产党。”汪精卫乘机发泄对共产党的不满,“共产党只晓得天天唱抗战高调,如果让八路军去守上海,他们守得住吗?去守南京,又守得住吗?”
“啪”的一声,惊得在座者的心“嘣”地一跳!大家用诧异的目光,随着响声的发源处搜索过去,只见年过花甲的居正竖眉立目,又“啪”的在桌子上一巴掌,愤愤地骂道:“跟共产党合作,是瞎了眼睛!”他过分的气恼,使两条脖筋胀得鼓鼓的,如同两条蚯蚓在蠕动,“我居正是国父的追随者,对国父无比崇敬。但是,我又是众所周知的西山会议派,反对今天继续坚持联俄、联共和扶助农工三大政策!”
会场一阵沉默。
居正公然在众人面前以西山会议派自居,刺伤了汪精卫的心。内心的愤恨,促使他狠狠盯了居正一眼。
一九二五年三月,孙中山在北京逝世后,谢持、张继、居正等人想推举邹鲁、林森上台。七月,广州国民政府成立时,汪精卫凭着孙中山遗嘱执笔者的身份,同盟会老党员的资格,表面上维护孙中山的三大政策而赢得国民党左派的敬佩和拥护,加之粤军首领许崇智等军界人物的支持,被选为国民政府主席兼军事委员会主席。对此,未上台者不服,邹鲁、谢持、林森、张继、居正、戴季陶等十余名国民党中央委员,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北京西山碧云寺召开了所谓“国民党第一届四中全会”,通过了反苏、反共、反对国共合作和弹劾汪精卫的决议。尽管一九二六年四月汪精卫第一次当国民政府主席下台的主要原因,不在于西山会议派的反对,而在于蒋介石的要挟,但他认为两者之间有某种因果关系,一直对西山会议派怀恨在心。
现在,居正在这种场合提出反苏、反共、反孙中山、反汪精卫的西山会议,汪精卫又恼又喜:恼的是居正旧事重提,触动了他心头上的伤疤,喜的是居正反对第二次国共合作,正适合他的心意。
“我们都是三民主义的信徒,也是国父的信徒。我认为,过去,也就是国父逝世前后一段时期,与共产党合作是正确的。”汪精卫敏捷地瞟了居正两眼,看不出他脸上的感情有什么变化,于是加重语气说:“也是无可非议的!”他放炮似的说了这一句,马上把语气缓和下来,“当然,今天形势不同了,再与共产党合作,就是严重的失误。”
孔祥熙见居正、汪精卫指桑骂槐,影射蒋介石,再也忍耐不住了,说道:“过去,国父和汪主席与共产党合作,是反军阀的需要,今天,蒋委员长与共产党合作,是抗日的需要。时间不同了,形势也不同了,但是,政治上的需要是完全一致的。”
汪精卫避免在会上与亲蒋派论战,不与孔祥熙辩论,说道:“共产党说国共合作要坚持他们的独立自主,我们为什么不能坚持自己的独立自主?中日和谈,为什么要受共产党的制约?”
“《新唐书》里的《陆象先传》说得好:‘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堂堂独立自主的国民党,偏要与自己的敌人搞什么第二次合作,如今让共产党牵着鼻子走,自讨麻烦,何苦之哉!”陈果夫说到这里,傲慢地瞟了孔祥熙一眼。
他能如此,不无原因。陈果夫是老同盟会员陈英士的侄儿,而蒋介石未出茅庐前,通过当时在陈英士部下任总参谋长的把兄黄郛和陈果夫的穿针引线,而深得陈英士的提携。出于这样一种特殊关系,陈果夫敢于在蒋介石面前直来直去,在今天这种场合,也只有他敢于与孔祥熙唱对台戏。只见他右手向前猛地一推,说道,“必须排除共产党的干扰,坚决与日本实现和谈停战!”
会场上又一阵沉默。
“能够和谈吗?这些条件能够接受吗?”邵力子是拥护第二次国共合作的,但他不愿意因驳斥汪精卫、居正、陈果夫的反共言论而彼此伤感情,只就和谈条件发表意见,“如果我们接受这些条件,国家将是个什么样子?我看,共产党不骂我们,老百姓也会骂哩!”
“仲辉兄,不和则战。但是,战,能够取胜吗?”张群望着邵力子,反驳说:“五个月的抗战,给中国人带来了什么呢?两个字:血!火!希望你老兄正视这个现实。”
“正因为我没有正视这个现实,才没有资格当中日和谈代表团长,”邵力子厉言相对。
陈立夫眼见将出现一场针锋相对的论战,赶忙说:“我看今天就讨论到这里为止吧!如果还有分歧,等委员长来武汉以后再讨论一次!汪主席的意见呢?”
“同意休会。”汪精卫说,“我看对中日和谈问题,分歧不大,请大家付个表决,也好向蒋先生报告。”
表决结果,与会者十五人,除了邵力子外,其余的人不但同意和谈,而且希望立即行动。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汪精卫夫妇刚吃了午饭,陈公博来了。他一进屋就冲着汪精卫夫妇喊道:“汪主席,璧君姐,我才从南京来,肚皮还是空荡荡的,快给我饭吃。”
“你愿意吃什么?快向姐姐说。”陈璧君欢快地笑着说。
“这还用做弟弟的说,把好吃的拿出来。”陈公博见小圆桌上摆着一盘天津鸭梨,抓起一个就吃。
“你看你,皮也不削。”汪精卫亲昵地说着责备话。“饥不择食哩!”陈公博怡然一笑。
陈公搏与汪精卫夫妇这种亲如一家人的关系,由来已久。他自从一九二五年二月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毕业回国之后,一直受到汪精卫的重用,并成为知己。汪精卫任广州国民政府主席兼军委主席时,任命陈公博为军委训练部主任。同年八月,廖仲恺被刺后,他继任国民党中央农民部长。一九二六年一月,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后,汪精卫主持国民党的中央工作,他是中央执行委员。一九二七年,汪精卫在武汉主政时,他是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工人部长。汪精卫受到蒋介石的排斥出走法国后,陈公博组织国民党内的反蒋亲汪势力,于一九二八年冬,在上海组织了“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奉汪精卫为主席,陈公博自任总干事长,他因此被蒋介石开除国民党党籍。这就是史学家所说的国民党改组派。一九三二年一月,汪精卫和蒋介石重新合作,出任行政院长,任命陈公博为实业部长。一九三五年冬,汪精卫辞职赴德国治病,陈公博也辞职赴欧洲旅游。卢沟桥事变后,他们相约回国,陈公博现任国民党中央民众部长、军委第五部部长。
随着一阵高跟皮鞋的“橐橐”声,陈璧君赴伙房吩咐厨工做饭菜去了。“公博!听说几天前,你与老蒋吵了一架,是怎么回事?”汪精卫比陈公博大十岁,又因为关系密切,在今天这种场合,他对陈公博直呼其名。“说来话长。”
“你就长话短说吧!”
陈公博津津有味地吃完最后一口梨子,掏出手帕抹抹嘴,说道:“五天前,我从广州回到南京,见到仲鸣兄,得知老蒋成立中日和谈代表团,因周恩来他们到了南京而放弃谈判的事,心里很反感,就去找老蒋……啊,不耽误你的午睡吗?”
“不要紧,你说下去。”汪精卫说。
“我对老蒋说:‘蒋先生!共产党可恨而绝不可怕,和谈可坚持而绝不可放弃。既然已经组成了和谈代表团,希望立即与日方进行谈判,千万不可因为周恩来在南京,就畏缩不前。’可是,老蒋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却质问我……”陈公博叹息一声,不言语了。
“他质问你什么?”汪精卫愣住了。
“他质问我:‘你这是听谁说的?是汪先生告诉你的吗?’你说可鄙不可鄙?”陈公博望着汪精卫那感情急剧变化的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