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沉睡了几千几万年,采薇终于醒了。
她张开了眼睛,惊异地向四周打量。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穿着白色大褂的护士,高高挂着的吊瓶……噢,这是校医院啊!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她再转过头来,看见了秦如晋那张焦急而紧张的脸。一看到采薇睁开了眼睛,他马上露出了喜色,连声喊:“张大夫,她醒了!她醒了!”
一个身材微胖的女大夫走了进来,她摸摸采薇的额头,又拿听诊器听了听,然后说:“烧退了,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打完这瓶药,休息三四天,就可以痊愈了。”
秦如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采薇却紧张起来。秦老师,是他送自己到医院的吗?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不怕被发现,被怀疑吗?她看了一眼秦如晋,他也正在看着她,目光是温柔而怜惜的。采薇心中一动,刚想说点什么,身边的张大夫抢先开口了:
“你病了多长时间了?”语气是严肃的,还带着强烈的不满。
“从上星期日开始发烧。”采薇说。一旁的秦如晋猛地一颤。“星期日?”他下意识地重复着。
“星期日?”张大夫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不要命了?发了五天烧,还不来医院看病,也不在寝室好好休息,我都奇怪,你居然没有烧成肺炎脑炎。”
采薇虚弱地笑了:“我,我怕耽误课。”
“学知识也不能不要命啊!”张大夫依然毫不客气,看来她是真动怒了,“更可气的是,这么冷的天,你不在教室呆着,偏偏像个傻瓜似的在校园里乱转,找死啊?结果怎样?昏到了吧?如果不是秦主任看见了你,把你送到医院里,兴许你这条小命早就交代了。”
哦,原来是这样。采薇明白了,秦如晋又说起了高明的“实话”。这种高明的实话,采薇已经领教了不止一次了。他当官四年居然没说过违心话,大概全是靠这种高明的实话吧。突然间,采薇又感到一阵辛酸,秦如晋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妻子一起去赏梅,而和自己在菩提树下的约会,却永远是秘密的地下活动。她看了一眼秦如晋,他正懊悔地低着头,采薇猛地一惊,张大夫的话,给秦如晋的震动,比给自己的震动要大得多,因为,她之所以不要命的在校园里“乱转”,正是为了他。
“秦主任,”一旁的小护士说,“这孩子已经没事了,天也不早了,您也该回家了。我们会把她照顾好的。”
“没关系,”秦如晋固执地说,“反正我今晚没什么事,等她把这瓶药打完了,我送她回寝室,然后再回家。”
不对啊?采薇恍惚地想着。今晚秦老师没事?他不是要赶火车吗?天色不早了,不早了?她突然问张大夫:“大夫,现在几点了?”
“七点四十。”张大夫看了一眼表。
“啊——”采薇轻声喊了起来。她看着秦如晋,刚要说什么,却看见他轻轻摇着头,示意她什么都不要说。采薇闭上了嘴,什么都明白了。为了她,秦老师居然放弃了那个重要的学术会议。一时间,在感到歉意的同时,她那一直落寞而失意的心中,终于融进些许的感动和欣慰。原来,她在秦老师的心中,并不是那样无足轻重,甚至于,还可能有一定的分量。而这份感动和欣慰,使她心中的歉意更深了。
“我很抱歉,秦老师,”她终于说了出来,“我……耽误了您很多时间。”
秦如晋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瑟缩了一下,马上又挺直了脊背。他祈求而苦恼地看了一眼采薇,采薇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她真心实意地抱歉,反而成了对秦如晋的嘲笑与讽刺。采薇明白了,秦如晋一直都在懊悔,他认为采薇昏到的全部责任在他身上。其实,他又何尝做错了什么?
一瓶药很快地打完了。采薇勉强坐正身子,依旧摇摇晃晃的。她挣扎着站起身来,突然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秦如晋马上把她按在床上,然后说:“算了,我背你回去。”
“别,秦老师,”采薇慌忙说,“我能走。”
“行了,别逞能了!”秦如晋的口气中忽然带着一种压制不住的粗鲁。采薇只好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张大夫和那名小护士都笑了,张大夫边笑边说:“秦主任,我真不敢相信,您对学生那么好,他们怎么还管您叫‘活阎王’呢?”
秦如晋苦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学生说的,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
采薇忽然觉得秦老师话中有话。可没等她说什么,秦如晋已经背着她,大踏步地离开了医院。伏在他宽阔厚实的脊背上,采薇感到温暖和踏实,而嗅到那男性的气息,她又感到一阵迷乱。
来到寝室里,秦如晋把采薇轻轻地放在床上,又轻轻地给她脱去鞋子,盖好棉被。他知道,一年以前,也是在这张床上,也有人做着和他相同的事情,只不过,当时,躺在床上的是他,做这些事情的,是现在那个他正在照顾的女孩。
他望着采薇,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那黑眼珠深邃而无助,嘴唇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的面颊是深陷的,眼睛是浮肿的,神情是迷惘而萧瑟的。任何人只要看她一眼,都会知道她是个病人,只有他……他忽然感到一份揪心般的痛楚,祈谅,懊悔,怜惜,心酸,都在一刹那间涌了上来。他低声地,颤抖地说:“小薇,我是个大傻瓜!”
“别这么说,”采薇的心中忽然涨满了酸楚的柔情,“秦老师,您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的昏到,过错并不在您身上。”
“我应该看出你在生病,我却没有看出来。”
“不,别责怪自己了。秦老师,”采薇忽然问道,“您的学术会议……”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不去参加了。”
“这个学术会议不是很重要吗?”
秦如晋摇了摇头:“现在什么都没有你重要了。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我只能舍鱼而取熊掌。”
鱼和熊掌?采薇猛地一颤,心中又掠过了那份隐隐的痛楚。她露出了一个飘忽的,凄凉的微笑。“我是熊掌吗?”她轻轻地说,“我还以为,我是一条可怜的鱼呢。”
秦如晋仿佛重重挨了一棒,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他立即蹙紧了眉头,闭上了眼睛,身子晃了晃,似乎也要昏到。片刻,他睁开眼睛,凝视着采薇,他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她的心里。他眼里充溢着惊痛,懊悔,自责与怜惜。这目光,述说出太多太多心灵的语言,诉说了太多太多深切的情感。采薇的眼眶刹那间湿润了。她连忙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说这些话。”
“不好的是我,应该说对不起的也是我!”秦如晋沉痛地说,“好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柔,“小薇,好好休息几天,什么都不要去想了。别忘了吃药,别再着凉,等你病好了,我再找你谈,好吗?”
他细心地掖了掖采薇的被角,然后悄悄地走出了寝室,悄悄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