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赊店城北一公里,满目葱郁,成片的玉米、大豆、棉花尽现秋之风韵,还有参差杨柳,或高大,或丰盈,或婀娜,或魁梧,错落有致,成田园列阵。至地势坡状处,沿沙石路前行百余步,隔花草,闻水声,哗哗似芭蕉夜雨,再近,水击石声此起彼伏,轰鸣如晨钟,心乐之。
随从小儿指,前是潘河。
说话间,顿觉清气盈面,便欢跳前瞻。迈步而去,不料草深地滑,差点失足,引起众人大笑。余有惊无险,却自豪捷足先登,一饱眼福。面前倒是笔直的石桥。因桥大水小,更显朴拙伟岸。
举目丈量,桥高二米有余,长约五十米,宽两丈,可来往同行两马车也。桥有二十五孔,每孔路面皆由六块青石衔之,坚固无比。平日水在桥下流,雨天涨水时则水漫桥面,历经百年冲刷,仍完好无损。桥头小村,名曰:漫流寨。思之,与桥齿唇相连也。
桥底皆石,水深直膝盖,清清见底,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水草深处,有青背白腰小鱼,怡然不动,见人影接近,倏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桥西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源远流长,传其源在伏牛山东麓七峰山黑龙潭。潭底有泉,水源丰盈,流经方城、赊店,汇入唐河,再入长江。前清时期,湖广商船沿河而上,航帆如林,昼夜不息,以运输盐、茶、药材为生。赊店、方城两地码头,卸货舟楫结队等候,一时“市杂百货、邸具五民”、“各行商贾牙侩照地以时,各相贸易”。方城的桑丝、柞丝、桑丝绸、柞丝绸、药材诸物,亦由此乘舟而下,远布八方。
潘河两岸,儒学书院、社学义学书声琅琅,三弦书、大调曲、汉调二簧丝竹阵阵。潘河之内,云帆高挂,桨声灯影,大大小小的船只装满了酱菜、糕点、棉纸、铁货、面粉、烧酒、皮革。后来,赊店商人以专其利,在潘河下游漫流寨修桥,以阻商船上行。方城商人气愤填膺,遂使大锅将上游泉眼堵塞,水量渐减,船不能行。
赊店商人毁桥议和,双方通好,共同掘泉。然,主泉潜流他移,潘河水由此变小。民国十七年,建国军总司令樊钟秀复经派工疏浚,水势仍阻,终未通舟。
在河岸,遇一牵牛长者。招呼坐下,老人仰天而叹:“本来政府计划好要开发水潘河上游公园的,但消息外泄,河两岸荒地即被能人抢先‘开发’了,围院墙的围院墙,种果树的种果树,盖房子的盖房子,准备高价赔偿哩!政府嫌赔偿造价太高,就只好改成光修理河道和河堤了。”
言毕,赶着牛羊,唱着《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和毛泽东的“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逍遥而去……
余怅然,俯首问同行老父:“昔日汤汤潘河,缘何今日断流?”老父沉思良久,笑答:“天地之造化,非人左右,有得有失,乃自然规律,不必哀叹。需哀叹者,是今日势利之徒对自然的强取豪夺。须知,诸事皆有因果报应,亦福祸相连,世事好比这桥下之水,或大或小,或浊或清,但做人一定要如这力顶千斤之桥墩,坚定不移,忍辱负重,力迎风浪,方可成大器,做栋梁。大器者,可容万物;栋梁者,知民心所向;民心如潮,潮涌而舟动;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余不解,遂问:“何知民心所向?”
老父目光如澄,喃喃而语:“问问那些匆匆脚步,不就心明?欲知水之冷暖,问鱼儿;知水之污染,问泥鳅;知浪之险恶,问这不言之石;知赊店兴衰,只要看看这石桥,就不虚此行矣。”
咀嚼老父之言,我默然端坐桥上。不知何时,手臂上已有蚊虫叮咬红斑。四周漉漉湿气,能握出水。
父乃军人出身,秉性刚直,今已烈士暮年。独立桥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遥想当年,横跨潘河,驰骋沙场,何等雄威;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豪气冲天,壮志凌云哉,大有曹孟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之势!
良久,父点支烟,吞云吐雾,仰天大笑:“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余听罢,触景生情,遂发感叹:“此大石桥非桥也,乃镇河之塔!”
父欢欣,手指远方,大呼:“熙熙过客,层层喧嚣,吾等莫非塔上风铃?”
余侧目观之,不远处,河水动荡,车流争鸣,有乡野村妇摆水濯衣,更有垂钓者怨声载道,不知何故。以其境过喧,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余父林旺,母兰香。隶而从者,余妻黄兰,子致岱。
(写于2012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