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壕把小城一分两半,东边明月街,西边清风巷。明月街的王晓明和清风巷的申末儿是一对好伙伴。
王晓明从小不爱读书,他喜欢逃课去城外放羊。申末儿也不爱读书,便跟着王晓明去放羊。
一夏一秋,晒成“黑皮蛋”的王晓明养大了两只羊。爹乐得合不拢嘴,带着王晓明到清风巷喝申家羊肉汤。
羊肉汤店三间门脸儿,八扇对折的雕花木门。进了屋,两溜儿排着六张八仙桌,一张桌子配四条长条板凳儿。站到门口便有香喷喷的羊膻味飘入鼻中,王晓明咽口唾沫。
左边墙上一方木窗,窗里间坐一位二十多岁大姑娘,是公社会计的闺女。爹把一块两毛钱递进去说:“两碗羊汤俩锅盔馍。”姑娘玉般的手指一伸接过钱,再一伸递出来四张红红绿绿的小票票。爹便领了王晓明到右边墙开的木窗前。窗里是灶间,掌勺的师傅瘦高,五十来岁,精神却很好,扎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蓝布围裙。爹喊一声:“老申,辛苦了。”递进票。里面刀子勺子一阵响,便递出来两碗汤俩锅盔。
那羊肉汤乳汁般浓厚,沿碗一圈红红的羊油辣子,中间几段葱白,几段黄花菜,稍一晃碗,几块羊血便跟着若隐若现,还没吃到嘴里,先养了鼻子养了眼。
王晓明拿筷子往碗里一捞,便捞着满筷的薄如棉纸的羊肝、羊肉。一碗足有一两好肉,羊血羊杂是免费的,汤不够可以再续。申末儿的脸在窗口一探,又缩了回去。
申掌柜老了,申家老大老二都在外地做了大事,懦弱、实诚的老三申末儿接过了这道手艺。还是清风巷那家门店,还是那木门那店堂,只是推倒了左边开木窗的墙,把店面扩大了一间。申末儿的老姐姐站在店面里跑堂。那些来怀旧的老人和尝鲜的年轻人都认准了申末儿的手艺,忙不过来时,老姐姐熟门熟路地搭个手,做好一碗汤端上桌,常客一尝,味儿不对,便摇头,然后叹气。申末儿在窗里看到了,便重做一碗端出来,客人尝了,惊异地点点头,连连说:“对对,就是这感觉。”弄得申家大姐又尴尬又无奈。
王晓明富了,不喂羊了,每天开着小卡车到四乡收羊。收到的羊杀好、剥净,送到各个饭店。申家几十年都用王晓明的羊肉。
王晓明一直喜欢坐在八仙桌边,要一碗羊汤,一边品味美味儿,一边回味旧时光。白了头的老申师傅八十岁了,闲时,也转到店里坐坐。王晓明就说起洛阳的百碗羊汤和孟津的铁谢羊汤,说起那神秘的一百单八味儿的汤料配方,说起那久远到八百诸候会盟的历史。老人拍着木桌,畅快地说:“申家这汤店没那么多年历史,我八岁时也跟你一样放羊,十八岁时,就在这个地方开一间羊肉汤店。后来入了公,再后来又包给了咱个人。我老娘喝这汤干瘦干瘦地活到九十岁。咱这汤胜就胜在什么料也不放,清水煮白肉,就那个原汁原味,没一星半点杂气。冲汤时,只放葱白,不放葱叶,葱叶经热老气不鲜;只放黄花菜,不放海带,黄花菜不串味儿。肉和杂要片得薄,沉在汤中,汤味浸肉,肉味入汤,相互养着。”王晓明才想起申家这灶台上,只有盐和辣子油,根本没有香料和味精。
王晓明便感叹一番,这艺这秘,他算是都得来了,但是他自知自己不能坚守,便出不来那个味儿。他的羊送得越来越远,无论走多远,一回家便要来申家店里喝碗羊汤,这羊汤一落肚,五脏六腑都匀贴起来,似乎把酒店餐厅里吃进的毒素都抵消了。
申末儿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孩子功课很好。上初中的儿子人也精瘦,瞅个空儿也上灶,滋滋啦啦一阵儿,端上来一碗羊肉汤,也是那个气儿,也是那个色儿,也是那个味儿。他说:“爸,咱们也得改改门面了,多整些花色吧。”
申末儿听了儿子的话,租下王晓明的两层门面,开个“申楼”。照着清风巷老店的样子,雕花木折扇门,四方八仙桌,木质楼梯,让人走进来,就沉到另一个年代去了。他们从羊头到羊尾,搞了几十个羊肉特色菜,压轴的还是申家羊肉汤,一个客人一小碗,红红羊油辣子,黄花菜,嫩葱白,薄如棉纸的肉片……要第二碗,没有;要加十块钱肉,没有。只续汤。这都是申末儿那宝贝儿子的主意。但人们倒是越吃越觉得有味儿,来吃的人就冲着这一口。
王晓明逢人便说,这申家的羊肉汤,也只有申家的男人才能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