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和二年的十二月个沉闷而寒冷的月份,整个后宫因楚霍天的铁青的面色而越发小心翼翼。没有人敢议论十月初三那天的天翻地覆,没有人敢在人前嬉笑言笑,生怕一个不小心,成了那个最倒霉的出气筒。
皇后凤仪殿的日日紧闭宫门,让宫人心中惴惴不安,却也没有人敢去探询;至于甘露殿夜夜传出的婴儿啼哭之声,也没有人敢去问个所以然来。文武大臣眼见得楚霍天日日疲惫不堪地端坐朝堂,心中揣测不已,但是却被他玉冕之后的冷静果然的决断之声阻断了所有的猜想。
这个月过得十分压抑而沉重。
胡天八月即飞雪,楚地的今年却才下了第一场雪,比起往年的大雪不断,显得格外萧索冷清。云香宫里,欧阳箬浑身裹着雪狐长毯,静静看着窗外的飞雪,一点一点,似最轻软的棉絮一般瞬忽不见。
她睁着眼睛,一点一点描绘着那雪飘落的痕迹,大大的眼睛镶嵌在瘦小的巴掌大的脸上,大得十分无神,脸颊再也没有往日的丰腴柔美,原本尖而优美的下颌如今只瘦得像刀锋一般的尖利。
屋内碳火旺盛,温暖如春,散着安神的馨香。她渐渐沉入睡眠之中,半睡半醒之间,帘外脚步声渐近,随之还后宛蕙姑姑声音响起:“赵先生又来了,我家娘娘刚醒来。正好呢。”
“今日药可都吃了?可有什么不适?”赵清翎温和儒雅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闻之令人心折,带着强大的安定让人不由地去信任他。
“都用了,娘娘还是…哎…还是不太愿意说话,造孽呦…”宛蕙姑姑小声的抽泣声又响起。
“姑姑别担心了,这身子养好才是正经。其他的慢慢来吧。你也别太伤心了。”赵清翎长叹一口气。纱帘一撩,冷风扑了进来。
脚步声响,那道熟悉而散着清新的药香的身躯已经坐在她的榻边,捉了她的手腕为她把脉,另一只手毫不避讳抚上她的额头。
他眉心微皱,半晌才放开手,静静看着她:“你醒了?”虽是疑问句,却被他云淡风轻的声音念成了肯定。
欧阳箬睁开眼睛,幽幽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飞雪。
赵清翎温和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又因她的沉默而转为黯淡:“娘娘,今日可有什么不适?”
欧阳箬只是默默,枯瘦的手指抓着裹着的雪狐毯,越显得那手指素白如玉,无半分血色。
赵清翎似习惯她的沉默带来的冷窒,转过眼拿过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自顾自轻笑道:“娘娘不知道,最近皇上被三皇子整惨了,一个晚上起夜三四趟,搞得皇上一整夜都未睡好,偏偏他还要自己放在寝殿之中,赵某看他上朝的时候还打哈欠呢。”
欧阳箬亦是没再搭理他。
赵清翎心中一堵,忽然清冷一笑:“娘娘这顿打挨得好啊,打得皇上都醒了,以后依赵某说啊,以后皇上再也不敢对娘娘不好了。皇后娘娘也收敛了。娘娘只要养好身子什么都好说。”
欧阳箬不动的眼睛终于转过去看了他一眼,他心中一喜,却又结结实实被她的眼神冻得似十月天当头淋了盆冷水。她的眼中满是嘲讽与自嘲,嘲讽每个对她施于安慰的人,用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白白地告诉他们,她,欧阳箬不需要这等廉价的安慰。
赵清翎愣了愣,回过神来,却见欧阳箬又回过头去依然默默看着窗外的飞雪。
他终于按耐不住了,一把将她从榻上拖起,长长的黑发,铺满了他满手,清冷如雪的眼睛只冷冷看着他,白的面色,如玄墨一般的眼,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他的心终于被她的无动于衷给激怒了。
赵清翎忽然冲她笑道:“娘娘不但善于弹琴,还善于阴谋阳谋,赵某知道娘娘不多不少,娘娘几乎做的那些事情赵某都知道了。柳正声是不是你叫那些妃子背后的徐家,林家,还有张家一起扳倒的么?还有皇后,若赵某猜得不错,那个秦智就是你送过去的,还有…”
“还有徐氏的巫蛊案,还有…”她清冷地接过他的话,木然无表情的面孔下隐藏着最讥讽的嘲笑。她一件一件地说自己做过的事。嗓音带着冰雪的凌厉,刺得赵清翎遍体生寒,甚至她将自己在宫外布的耳线,暗桩一条条说了出来。
绝美苍白的面孔上是无所谓的狂热,她说完,冷冷地看着赵清翎越变越难看的脸,哈哈一笑:“怎么,赵先生怕了?像本宫这等蛇蝎女人,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再也不能苟活这世上。赵先生的药估计泼到了地上都比用在本宫身上来得有价值。”
她终于掰开他的手,颤抖地站起身来,瘦削的身体里似有什么支撑的骨架垮了一般,显得那么柔弱无力,乌黑的眼闪着刻骨的恨看着他:“赵先生请走吧,那些话去告诉皇上,本宫早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早就在华国灭亡那日,就该殉国了。何必拖着这破败的身子在你们楚国中碍你们的眼。”
赵清翎看着她面上被恨充满:“你们男人争权夺位,杀人不见血,朝代更迭,更是不知死了多少人,华国被灭,十几万华地好男儿被你们楚军的铁蹄踩得尸骨无存。堂堂华帝,华宫妃嫔被你们像关牲畜一样关在冷宫边。夜夜想起,本宫都几乎要从睡梦中吓醒。”
“我欧阳箬忍辱偷生,从华地一路而来,更是见了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偏偏,我还要笑,对着他笑,对着每个楚人笑。到了侯府,皇后赵氏心机深沉,柳氏谈笑声中,杀人不见血,徐氏嚣张跋扈,几次寻衅与我。甚至连懦弱的林氏都懂得在我小产时勾引皇上,从而有孕…”
她顿了顿,讽刺地看他:“赵先生惊才绝艳,请教教本宫,无权无势如何在楚宫立足?徐氏的巫蛊案都能够东山再起,柳氏侵吞巨额后宫银钱都未赐死,本宫因为一个小小的玉佩就要被皇后杖责致死,本宫去求皇后不要在小帝姬面前行刑,你猜皇后如何说?打死了才干净!!哈哈!”她笑得满眼是泪。
赵清翎见她浑身颤抖,几乎要抽搐起来,心中大惊,慌忙上前将她按在床上,急急道:“住口!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都撑到这份上了,难道你要放弃吗?我不准!不准!听到没有?现在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痛,皇上已经为你动了心,动了情,甚至子玄也为了你要离开楚京。你不准死,知道么?!你要是想死!”
他儒雅的面上终于露出愤怒:“你要是想死,我也有本事将你从阎王手上揪回来!你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比想害你的人更好!”
欧阳箬停止了挣扎,只直愣愣看着按住自己的赵清翎面上激动的表情。似从华国城破的那天,就有个心里的声音在告诉她该怎么做,可惜她一直听不明白,现在她终于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
她要活着,不但要活得好,还要活得比想她死的人活得更好!
她看着赵清翎,终于无声地笑了。
“赵先生能将一个没落的皇子扶成皇帝,是否也能将我这个亡国妃子扶起来站在龙椅的背后?”
赵清翎面色一紧,神色莫变地看了她几眼,冷声道:“若你是单纯要立稳脚跟,赵某不用帮你,你自己也行,但是若你起歹意,对楚国不利,赵某也同样有能力将你毁掉。只不过,赵某还是希望你能心存善意,心若不能净,琴就不能清。”
欧阳箬将他挣开推开,满头乌发冷冷覆在脸颊两边,更显得那双眼眸幽深似寒潭之水:“赵先生说过的话,荣德禅师也说过,今日本宫只问你一句,你帮还是不帮?”
赵清翎看着她倔强而冷艳若梅的面庞,忽然说不出话来,屋内碳火劈啵作响,她的眼神幽深难辨。
他终于点了点头,薄而文雅的嘴唇勾起优雅的弧度:“赵某能不帮你么?都听了娘娘这么多不欲人知的秘密,若赵某不帮你,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听娘娘再真心抚一曲…”
他要帮她,不单纯帮她,更多的是要看住她…最怕就是疯狂的她做出什么翻天地覆的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阳箬的伤也好了七八分,只是她依然是瘦,但是却不再是那般无死气的虚弱,而一日日变得越发锋利,眼神冰冷似雪,再无往日的温婉,柔情万分。
宛蕙曾试图请她去将小嬴州抱回,欧阳箬冷冷地道:“放在皇上那边,难道姑姑还担心什么么?这是天大的恩惠呢。”
“可是,皇上日夜操劳国事还要看顾三皇子,实在是…”宛蕙一想到楚霍天一边批改奏章还一边看顾哇哇大哭的孩子,那场面光想想就觉得…觉得实在是充满了喜感啊…
欧阳箬看着小霖湘恢复活力在满殿乱跑,忽然笑道:“姑姑老糊涂了,你说是生恩大,还是养恩大?”
“自然是养恩大。”宛蕙犹豫道。
“那姑姑再说说看,是生恩情重,还是养恩情重?”欧阳箬回过头盯着她。
“这个…这个自然是养恩情重…”宛蕙额上渗出冷汗来,这等浅显的道理她怎么会不明白?真是老糊涂了。
“那以后万一皇上选储君,姑姑你说是皇上是立三皇子,还是立二皇子?”欧阳箬一眨不眨地盯着宛蕙紧张的面孔。
宛蕙再也不敢说,只低下了头。欧阳箬住了口,只转入了内殿,将自己前几日写的一张表封好,交给宛蕙:“去派个小内侍,将此‘罪己表’交与皇上,就说本宫伤好,忝住偌大的云香宫自请出宫,迁入永巷!”
宛蕙一惊,忙跪下道:“娘娘说什么?!这样的隆冬天要迁入永巷,那可是冷宫啊!娘娘三思啊!”
欧阳箬只是不理,转了头静静看着窗外的寒风呼啸。
“娘娘!你生了那么多天的气也该消了,去那边是万万不行的。别说是您伤重初愈,就是您平日身体无病,去那边不死也要脱几层皮来了。”宛蕙继续苦劝道。
欧阳箬将她手中的罪己表拿过,另唤了个宫女命她送了出去。宛蕙见拦不住,更是急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欧阳箬见四下无人,才轻叹一声:“姑姑,你且听我的没错。看似死地才有生机,若一味贪图这片刻的安宁,最后换来的才是危机四伏的祸事。”
她看着屋外被白雪覆盖的飞檐,宫墙,冷冷地道:“我欧阳箬发过誓,最终要将那日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百倍加于她们身上!”
白雪依然飘落着,一点一点,覆盖了这大地上发生过的所有的罪恶,与那深不可测的人心。
“啪!”楚霍天脸色铁青地将手中的“罪己表”摔到了地上,怒吼道:“她当真是这么说的!?”
光滑的地面上,跪着一个传话的小内侍,他抖索抖索地回道:“是是…回皇上的话,柔婕妤…娘娘真的…真的是这么说的!”
楚霍天又待再吼,后殿里“哇”地一声孩子大哭。他面上闪过懊悔之色,随即转入内殿,就听得他低低斥乳母:“怎么又哭了?!饿了?”说着将小孩抱了过去,在怀里轻声哄着。
乳母与几个宫女这几日见惯了他露出如此慈和的一面,但是心里还是十分怪异,乳母低声道:“方才吃过了才睡下了…就就…”她不敢说小皇子是被楚霍天的猛地一喝又吵醒了。
楚霍天见她面色为难,也知道是自己嗓音太大了。他不耐烦挥下众宫人。独自一人抱着哭闹的小嬴州,坐在床上出神。
小嬴州已经两个多月了,长得十分白胖,只是夜里容易惊醒,似失去依靠一般惊悸大哭。他日夜将他带在身边,看着他的幼小的脸庞,便能描摹出她那张清丽傲然的容颜。自从那日过后,他等她清醒便不敢再去看她。他怕她一睁开眼,就是那刻骨的恨。往日的柔情蜜意都变成了恨,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小嬴州哭了一会才慢慢睡去。楚霍天将他轻轻放在了摇篮之中,怔怔看了一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日会将小嬴州抱走,也许是愤怒下想给她个教训,没想到到头来反而是自己痛了心。
他叹了一口气,揉着头痛的额角转了出去,这才发现传话的小内侍还跪在一边,战战兢兢地等着他的旨意。
楚霍天如冰雪一般的五官软化了下来:“去,告诉柔婕妤…就说…朕过些日子去看她。”
传话的内侍抹了把汗,赶紧退了下去。
…
“什么?皇上真的是这般说的?”宛蕙不敢相信地看着回来的内侍,转头吃惊地看着欧阳箬。
欧阳箬嘴角一勾:“好了,下去吧。”人若一抹孤魂,清冷地靠在窗前,不再说话。宛蕙叹了口气,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什么道:“徐娘娘与宛妃娘娘来了好几趟了,娘娘真的不愿见她们?”
欧阳箬秀眉微微一颦:“拣些精致的礼回送过去,就说本宫身体等大好了,就去看她们。今日病颜不敢见客。”
宛蕙点头,退了下去。
欧阳箬细细想着,这一顿伤倒让她看清楚许多,甚至平日自己看不通透的内心都明了了…
她犹自沉思,衣角却被人小心地拽着,她低头一看,小霖湘怯怯地看着她:“母妃,你为什么哭啊?”
小小的脸庞上是探究与惶恐。欧阳箬一抹面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是泪水盈然,难怪小霖湘会这样问。
她赶紧擦干泪水,微笑道:“没呢,母妃想事情呢。”
小霖湘皱了眉头,歪了小脑袋:“母妃是不是痛痛?”
欧阳箬收住的泪又流了出来,抱了她泣道:“母妃不痛了,再也不痛了…”是的,不痛了,再也不痛了,伤好了结了疤,再也不会痛了…
过了三日,楚霍天终于过来了,他身后跟着乳母抱着小嬴州,欧阳箬头未梳,一身白衣如雪,依然静静地立着,等他到了近前,才略略施了一礼。
楚霍天与她相顾无言,他坐下转了头,轻咳一声:“你…身子好些了吧。”
欧阳箬不答,只是看着他身后的小嬴州,乳母忙抱上前去。她颤抖着将他抱下,转入了内屋,不一会,压抑的哭声传出闻之令人心碎。
楚霍天尴尬地扭过头去,满嘴苦涩地品着杯里的茶。
过了一会,欧阳箬出来,面上已是平静无波,她将小嬴州交给乳母,对楚霍天道:“臣妾谢过皇上看顾三皇子之恩。臣妾病体未愈,请皇上多多回避才是。”
楚霍天顿时呆住,宛蕙亦是惊得嘴都合不拢。
她清冷的眼眸中,倒映着他尴尬的面色。她静静看了他一会,才转身又回了房中。小嬴州离了母亲的怀中,又哇地一声大哭。
楚霍天的心顿时被揪成一团,咬了咬牙,微怒道:“回宫!”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小嬴州哭得更是厉害了。
宛蕙心疼得想要追上前去,却又是跺了跺脚转回了内屋对欧阳箬急道:“娘娘怎么能将皇上赶走呢?万一皇上震怒…”
欧阳箬闭了眼睛不说话,过了一会才慢慢道:“姑姑,过两日天晴了,准备下,本宫要去看望虞敬太妃,听说她一心向佛,本宫想拿些佛理讨教一下。”
宛蕙愣了半天,才怔怔应了声是,又忍不住问道:“那皇上?…”
欧阳箬再拿出一份“罪己表”,闭了眼递给她道:“去,送到皇上那边,说本宫无力抚养三皇子,请皇上代为教养。本宫定日日祈祷皇上与三皇子,万福康健。”
宛蕙哑然,这才退了下去。
过了两日,天果然放了晴,欧阳箬先是去拜访了关心她的徐氏与林氏,又去看了张芳。她哥哥如今又官加三级,楚霍天连楚京的京畿防务一半都交给他去打理。查抄来的柳家赃银一小部分放到他手中,命他安顿好被柳正声迫害的百姓以及无辜家奴。张芳也被擢升为小嫔。
欧阳箬到了她那边,见她精神不错,心中才放下大石,想来皇后并未为难她。
张芳自是对她感激涕零,哭道:“那天娘娘要不是赶过来,柳国夫人就将嫔妾打死了。好人没好报啊,怎么娘娘灾噩不断。嫔妾自那日后就日夜为娘娘颂经祈福呢。”
欧阳箬淡淡笑道:“好了莫哭了,本宫只能看你一小会这便走了。以后你好好伺候皇上,自是有更多的福份。”
张芳看着她瘦削的面庞,又是一阵感动。欧阳箬自是好言相劝,这才出了去。
看看时候,已是快近午膳了,欧阳箬还待去,宛蕙担心道:“娘娘还要去太妃那边么?”
欧阳箬笑道:“去,怎么不去,本宫还想叨唠太妃一席素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