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箬平静地看着她,一双幽黑的大眼中神色难辨:“去,将宫门关上,若是‘云香宫’的人,或者传旨的太监便放进来,若不是,一概挡了。”
香叶惊疑不定地退了下去。小霖湘已经三岁多了,心智稍开,见欧阳箬比往日笑得亲近古怪,倒不吵不闹,只静静的靠在她的胸前。
欧阳箬一下一下地拍着她,忽然笑道:“霖湘我儿,你的母妃真没用,不能陪着你一起,看着我儿最后嫁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母妃…母妃真真是没用。”她喃喃地道,一点一点的泪滚了下来,落在霖湘小小的面上。
小霖湘惊觉,连忙用小手为她拭泪,用带着稚气的声音道:“母妃不哭,是不是摔痛痛…”她年纪小,只当母妃摔倒痛得哭了。
欧阳箬的泪越发落得急了,她边哭边笑道:“是,母妃这次真的是摔得重了,摔得痛了…”她的眼是笑的,泪却不听使唤一般落了下来。
乳母此时抱了小嬴州过来,见欧阳箬如此,吓得不敢上前。欧阳箬抹了把泪,上前接过小嬴州,细细地看了看,才问小霖湘道:“这是你的弟弟,以后你替母妃好好照顾她好么?”
小霖湘听不懂,却也隐约知道母妃的托付,咯咯笑:“好,我以后不跟他抢东西玩。”
欧阳箬听得她稚嫩的话语,心中痛得若刀绞一般。两个稚儿,天真烂漫却再也不能看着她们长大,心中的悲痛简直要将她摧垮。
她踉跄地进了内殿,一手一个孩子,只坐在榻上看着他们的小脸,泪仿佛开了闸一般再也收不住。
小霖湘不安地扭动着,欧阳箬也不拘她,就看着她在一边玩。小嬴州却是睡得正香,鼎中的香烟缭绕,迷蒙了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那宫门猛的被人打开,几个内侍闯了进来,当先一人直奔内殿,见了欧阳箬也不跪,只道:“柔婕妤娘娘得罪了,皇上有命,将三皇子抱去‘甘露殿’。”
欧阳箬怀里抱着小嬴州,只怔怔出神,闯进来的内侍不耐烦又喝了一声,突然的叫喝声让小嬴州吓了一跳,不由地恼怒大哭起来。
欧阳箬回过神来,轻声哄着怀里的孩子,转过头冷笑道:“公公这般急做什么,本宫即使有罪,也容不得你们撒野,吓了三皇子,晚上他若惊悸不睡,你们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那领头的内侍见她的笑冷艳若梅,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心中不由突突,但是想起来之前得到的消息,又强硬起来:“柔婕妤还是赶紧交出三皇子,奴婢们交差晚了,谁也担待不起。”
欧阳箬慢慢立起身来,看了怀中小嬴州一眼,再看看他们几人如狼似虎似要吞人的表情,冷笑道:“交给你们?自然是要给的,不过却不是放在你们的脏手上。李嬷嬷。”
她唤来三皇子的乳母,将三皇子放到她手上,柔声对她道:“三皇子就拜托李嬷嬷了。你跟他们过去,皇上不会为难你的。”
李嬷嬷含泪应了,抱了三皇子便要随他们而去。
忽然宫门响起哭声,宛蕙跌跌撞撞地进来,许是赶得急了,连平日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歪了一边,她面色煞白,上面还有红肿之处。
她见得那些内侍要将三皇子带走,慌忙拦了下来:“不!娘娘,你怎么可以让他们将三皇子带走?不行!娘娘…娘娘!”
她直哭得喘不过气来,殿门口的香叶与香灵都吓得呆了,只互抱作一团。
欧阳箬冷冷立在殿门边,看着宛蕙上前要拦,那些内侍哪里会让她近身,伸脚一踹,将她踹到一边。这时香叶香灵才回过神来,慌忙上前去扶。
宛蕙被他们踹开,不甘心又要拦,那些内侍早就趁乱扬长而去。
宛蕙委顿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她抬头一看,见欧阳箬依在门边,不说亦是不哭,慌忙扑上前去,拽着她的裙摆哭道:“娘娘,你去跟皇上说说,说你是冤枉的,那玉是娘娘托苏将军去寻小帝姬用的,什么天杀的谣言,都是胡编乱造的,是哪个绝子绝孙的造出这等谣言来?她不得好死…”
欧阳箬只是不动,任她在拽着摇着,一声不吭。
宛蕙只是哭骂着,欧阳箬却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欧阳箬忽然轻笑道:“姑姑哭什么,你这话估摸着已经让某人听到了,你再不闭口,连本宫都护你不得了。”
宛蕙吃惊,这才回过身,却见皇后一脸铁青,正由人搀扶着进了来。
欧阳箬轻轻地笑,拽开宛蕙的手,看着来人。
皇后眼中闪着得意与一丝不明的狂热,两只有些发黄浑浊的眼看着欧阳箬忽然笑道:“柔婕妤这里怎么了?本后是来看看三皇子的,怎么这般凌乱啊。唉…”
她故意拧起眉叹道,两边的宫人涌进,赶紧为她备下软椅。皇后慢慢坐了,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欧阳箬。
欧阳箬笑道:“皇后娘娘来晚一步了,三皇子方才已经被皇上派人抱走了。难道皇后娘娘竟然不知?为这点小事惊动皇后的凤驾,臣妾真是过意不去。”
皇后面上微变,终于露出一丝怒色来:“皇上果然还是护着你这贱人!竟然…”
她住了口,看着欧阳箬面上的淡笑,平日积攒起来的怨恨,猛然爆发:“看你平日乖顺,没想到是竟是个如此不知廉耻为何物的人!来人!将她拖下去重重地打!本后且要看看这只狐狸精到底是不是哪里不同,竟迷的皇上神魂颠倒!”
欧阳箬只是静静立在门边,长长的发拖在身后,一双清冷的美眸含着嘲讽看着皇后气极败坏的脸,两边的宫人已经犹豫地上前,想要将她拖按到地上行刑。
宛蕙一见势头不对,慌忙一把抱住欧阳箬,对那些宫人厉声喊:“我家娘娘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打她?要是皇上知道了,仔细你们一个个的皮!…”
她还未说完,皇后哈哈一笑,刻毒的眼神似毒蛇一般盯着欧阳箬清丽无双的面孔:“皇上?!如今皇上恨不得你死了,好保全皇室的尊严。今日本后来成全你一个来去了无牵挂,如何?”她越说瘦削的脸上神情越是狰狞。
欧阳箬到此时才知道她对自己的嫉恨是多么的深,往日的端庄谦恭统统不见,扒开虚伪的面具,露出的竟是这副恨不得她死的嘴脸。
她忽然微微一笑,对皇后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希望皇后娘娘日后不要后悔才是。”说着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宛蕙拖她不住,心中更是惶急。
皇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直恨不得自己上前去将她狠狠地抓下,她此次来本来是想来将三皇子抱走斩草除根,没想到楚霍天却先她一步,接了过去。她满当当的如意算盘都落了空,心中别提多憋恨了。
“来人!将罪妃欧阳氏拉下去打!”皇后一声令下,宫人们不敢再犹豫,一涌而上,将欧阳箬死死按在地上,两边的内侍,抄起手中早已经准备好的棍棒高高地挥起…
欧阳箬轻轻闭上了眼睛,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忘怀的。
是华宫被楚军攻破的那一日,她独自立在万千人跪伏之中,含着巨大悲愤与不甘地遥望着他。鼻间满满的都是血的味道;还是他在那夜带着浓重的酒气在她身上为所欲为,令她满心满眼都是绝望与肮脏;还是他抚着她的鬓发,对她似笑非笑的道:“也许,朕爱上了你呢?”
…
她终于落下一滴泪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痛与宛蕙凄厉的尖叫声,就让一切都结束吧。她已经好累好累…
…
…
钱烟翠出了宫门,有些怔忪的频频回头,手中是皇后硬塞给她御赐的金银与布匹。她几乎忘记叫随身的宫女拿着,有些失魂落魄地一路拿着。
两边陪伴的是皇后身边的宫人,一个是大宫女紫叶,一个是吴嬷嬷。她们不停地说着恭维的话,好听得令她感觉不真实。
钱烟翠有些怔忪的回忆起自己方才在皇后寝宫“宜兰殿”的一切。
一早,她便被皇后诏进宫中,皇后笑着对她道:“苏夫人放心吧,苏将军喜欢的那女子已经说她与苏将军只不过是幼时认识,后来苏将军不知为何总是将她挂在心上,她如今已是有夫有子之妇,说这事断不得再提了。”
钱烟翠放下心来,对皇后笑道:“那是外子太过痴情了。敢问皇后,那女子究竟是谁啊?”
皇后为难道:“这个…人家如今是别家之人,怎么好再让苏夫人知道了身份,总归是极尊贵的。苏夫人就放心吧。不过皇上也知道了一二,甚是关心呢,到时候皇上问起,你就照实说了。皇上怎么问,你便怎么答就是。本后也会多多说好话的。”
钱烟翠踌躇了:“皇后娘娘,这不好吧,这事要闹到皇上那边去,外子会不会…”
皇后似知她的心思一般,笑道:“哪里会呢,本后都说了,皇上待苏将军是不同一般,说是亦父亦友也不为过。不然怎么会亲自为苏将军挑选夫人呢?”
皇后一席话说的钱烟翠消了疑虑。
…
再后来,皇上真的来了,只是面色铁青,只从头到尾问了几句话,“这玉佩当真是子玄身上落下来的?”他的声音冷然,蕴涵了极大的怒气,钱烟翠吓得抖抖索索,半天才答道:“是…是外子酒醉之时,臣妾为他更衣时落的下的。”
皇上身子晃了晃,半晌才又问:“皇后说,他酒醉之时念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人叫什么?”
钱烟翠正心疑皇后怎么将这等细节也告诉了皇上,正想着,皇上忽然一掌拍上龙案,碰的一声,连龙案上的砚台笔架都跳了起来,十分吓人。
钱烟翠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的场面,只吓得哭道:“外子…外子念着那个名字…似乎是个女的,他叫她…箬儿…”
只这句,皇上便颓然坐下,久久再不说一个字。
钱烟翠等了许久,才被李公公拉了下去。
她颤抖地拉着李公公的袖子,抽噎道:“公公,难道我说错什么话了么,怎么皇上这般生气?会不会…会不会杀我的头啊…”
李靖才看着她哭得花容失色,心中叹息一声,安慰道:“你先回府,这事…麻烦了…”他看了看那禁闭的殿门,只觉得头大如斗。
钱烟翠跟着皇后派来的宫人,浑浑噩噩领了赏赐,又被她们夹着过了几道宫门。
眼见的朱红色的宫门似一只怪兽张着巨盆大口,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紫叶道:“这位姐姐,你且告诉我,为什么皇上那么生气?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紫叶的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趁身后的吴嬷嬷不注意,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可知皇上最宠爱的柔婕妤的闺名叫什么?”
钱烟翠茫然地摇了摇头,在楚国,女子的闺名是极少挂在口上的,除非成亲的时候,媒人才会找女儿家要去,更何况后宫的妃子?她哪里能得知?
紫叶叹了口气,轻声道:“柔婕妤复姓欧阳,单名一个箬字。”
紫叶那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着,那一字一句,像是最沉重的石头一下一下砸着她的心。钱烟翠顿时住了脚,只呆呆看着她那充满了怜悯的目光。像是看着最可怜最愚蠢的人一般。
钱烟翠机械地转过头,看着那隐在重重宫檐之下的“宜兰殿”,忽然一声尖叫:“不!皇上,臣妾错了…不是那样…不!”她发了疯似地往里面冲去,手中的布匹金银落了一地。
紫叶与吴嬷嬷吓了一跳,慌忙将她拉住,吴嬷嬷是个人精,见她的样子就知她已经知道了真相,气极败坏地捏了紫叶一把:“要死的小蹄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叫皇后将你活活打死!”她边说边将钱烟翠架了出去,宫门已经近在眼前,只要出了宫门,她要怎么闹就是她的事了,与她们做下人的再无关系。
紫叶也慌忙上前帮忙,两人一起将发了疯似的钱烟翠拖出宫门,又叫侍卫拦了不让她再进来,这才擦了把冷汗往回走。
远远地,还能听见钱烟翠不甘的哭喊声。
吴嬷嬷狠狠地盯着紫叶,口中“小蹄子”骂个不停:“叫你作死告诉她,这下可好了,她知道了,万一坏了皇后娘娘的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紫叶怯怯地道:“奴婢错了,好嬷嬷别告诉皇后罢,反正皇上也信了…这无妨吧。好嬷嬷…奴婢错了…”
吴嬷嬷见她求饶,心里也叹一口气,手重重点上她的脑袋:“就你心肠软,真不知皇后娘娘看重你哪一点了,平日你又不是没见过皇后娘娘的手段,多少个厉害女人都不明不白死在皇后手中…算了,今个事我不说了,以后你可小心点。唉…可怜那苏夫人,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一副空脑袋瓜子,话一套就出来了…”
她摇头叹息地走了,紫叶回过头,看到犹自在挣扎要闯进来的钱烟翠,心中不由替她可惜,这个罪名要是坐实了,别说是宫里那位宠极一时的柔婕妤,就是什么一等将军也要砍了脑袋。要知道,这可是欺君之罪!
唉…女人还是不要太天真才好,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
紫叶打了个寒战,赶紧跟上吴嬷嬷的脚步。
钱烟翠在宫门哭闹挣扎,发髻都散了,远远在宫门边候着的将军府下人一见,连忙上前去拖她回来。
钱烟翠只哭得天昏地暗,下人赶紧将她往马车里一塞,慌忙回府。怎么最近苏将军不太正常,天天出去找什么劳什子玉佩,而这一向稳重的苏夫人怎么闹得跟疯妇一般。
赶车的下人叹了一口气,变了变了,这天是不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