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奴婢是想说,日子再怎么样苦,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奴婢心愿很小,一来希望报娘娘的恩德,二来希望娘娘能过得更好。”宛蕙姑姑沉默良久,带着莫名的决绝复又重重磕下头去。
“请娘娘决断!”
决断?!她优雅柔和的嘴角浮起丝丝不相衬的冷笑,望着地上伏跪的人,泪雾却不由弥漫在眼眸上。
她沉默着,忽然一字一句道:“还不来帮本宫更衣。”说罢泪便顺着眼角流下,清冷蜿蜒在面上。
楚霍天收拾一番,径直出了凌云阁,走出大门的时候,回头一望,亭台楼阁精巧无双,天上的白云疏朗飘逸,天上地下,如梦如画,没有楚国天空的干净明爽,温柔得像一卷缠绵的画。果然什么样的地方养什么样的人,他看着,平日冷厉的眼中不自觉带上一抹异样的神采。
“侯爷,前面几位将军已经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李靖才偷偷摸摸地蹩到他身边,轻声提醒。
楚霍天回过神来见是他,嘴角一扯,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李靖才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正要涎着脸去讨好。没想到楚霍天一甩袖子,大步朝前去了。
“哎哎,侯爷,您别走那么快啊,您听奴婢说…哎…”
楚霍天脚下不停,他才没空听他废话。如今华国刚灭,千头万绪等着他处理。他行走如风,被侍从领着到了勤政殿的侧殿里,一干谋臣武将早已恭候多时。
“禀告侯爷,华城浩夷的几处叛乱已经被属下等徼灭。华国景王,宁皇叔带着残部向西逃去,属下已经派人追击了,不出三日,定会在韩家庄一举围歼。”李将军出列禀告,甲胄上尤有尘土,想是一夜去敌还未整理。
楚霍天少有地露出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李将军辛苦了。昨夜宴饮就不见将军,改日定要好好为将军设宴补偿。”
李将军虎目神采奕奕,大声道:“末将不辛苦。还是侯爷定的计策好,这次末将的四千兵马损失甚少,就把他们杀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的,呵呵,末将不敢居功。”
在座的几位都不由面上带笑,楚霍天也难得眼眸中带着笑,俊朗的眉目生动起来,像三月春风融化了平日的冷色。李靖才在一边偷偷打量他的神色,见他不同以往,心里不由放松下来,心道自己昨日总算安排得好。瞧瞧,今天侯爷可是第二次笑了,还是真心实意地笑。越想越是得意面上不由露出得色来。
楚霍天摊开羊皮绘成的地图,修长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地名,最后落在了一个红圈点上。
“诸位看,我楚军越江而过,如今大军的粮草线拉得太长,穿过源江到了华国,这一路上行程几千里。特别是分三路行来,程将军负责押送的一路,路过与秦国交界的大徽山,这地方不太平。就怕…”
他顿了顿看向身边一个谋士模样的儒生。那位儒生大约二十五六岁,生得潇洒倜傥、白面青衣,活似从书中走下的人物,端地雅致。他是楚霍天底下第一谋士--赵清翎。文采斐然,相貌更是俊雅。被楚人称为“玉面书生”,他无心仕途,闲时写写文章,或针砭时弊,或吟诗弄赋,曾以一篇“春江赋”名噪楚京。几年前他投身楚霍天门下做了门客,但很少人知道他负责了楚霍天底下的所有谍报来源。
他见侯爷以目光相询,沉吟下,接口道:“最近秦国倒是安分,属下的谍探并未发现秦国有兵将调动,不过我楚国在大徽山那边守卫加强了。但是也不排除秦兵会趁乱暗中化成流寇,抢劫粮草,趁火打劫。”
楚霍天点点头道:“赵先生辛苦了。”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秦国新帝刚坐上皇帝的位置,底下多少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在看着,他自然不敢妄动。不过也要防有变,让京中有些人借口生事。飞鸽传令下去命军中再运一次就回楚京师待命。命他坐镇京师,以防京中生变。”
底下待命的侍卫忙称是,飞一般离开去传令。
不多时,一个个侍卫来来回回,一道道命令如水一般传了下去。
“华宫中的珠宝,财物清点成册,不日运回楚国。从即日起,有私藏者,杖五十。”
“华国户部典籍,命人专门护送到楚户部,责令专门登记整理。有损毁者,杖五十。”
“华国三品以下世妇,一概除钗除服,即日押解回京。”
“华国五品以下官员,除服押解入京。”
…
一道道森严如铁的命令重重地传了下去。安静了一个晚上的华宫顿时又开始鸡飞狗跳起来。哭声,咒骂声时起彼伏。
在华宫一隅,凌云轩却安静得似仙家境地。繁华奢侈的大殿里,三五个宫女小心地蹑足而行,内侍恭立一边,面无表情,更漏滴答,更不知世外变化。
欧阳箬梳洗完披了件石榴红的长袍,松松地系着,长发散着,靠在美人塌上,手上撑了个小巧的冰袋子,轻轻地冷敷上额角。冰冷的碰触,消了一直热辣的肿痛。
她轻颦眉头,一旁的宛蕙姑姑忙上前接过,轻轻替她冷敷。
“娘娘,可要叫太医来看看?”她小心地问。
铜兽口吐出香烟缭绕,整个内殿也飘渺起来。欧阳箬沉默不语,良久才道:“这点小伤,痛不死人。”
“可是…”宛蕙姑姑犹豫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刚才沐浴就她伺候一边,那大大小小的青紫触目惊心,有几处碰伤都肿了起来,青了一大片,应是死命挣扎落下的。她在心里长叹,女人长得太美就是逃不掉这样的命,面前的女子偏偏生得妖娆,想当年第一次见到她,身为宫女见惯宫中美貌女子的她也看得出了神,如今得了不该得的“恩宠”不知是福还是祸。她正神思不属间,忽然闻得欧阳箬幽凉地叹息一声。
“姑姑…”她的叹息像是静谧深潭落入的小石子,乱了一室的宁静:“方才我那样说你,姑姑不要放在心上。”她用了我字,口气有着说不出的祥和。
“大乱当前,我也不知道谁才可信,谁不可信,姑姑若是愿意,日后就费心多多指点与我。”
她转过头来,清亮的眼眸中带着看不透的神采,像幽深的潭水,直要把人沉溺。
宛蕙姑姑不敢多想,忙拜下:“不敢,娘娘教诲得对。奴婢不敢。”
欧阳箬扶她起来,眼神却飘向窗外,只一日一夜,满心满心的恨便成了一根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她心里,一动就是锥心的痛。可是要活下去,这些恨都只能放在心里,放在连自己都不知晓的地方。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恨意已全然消失。
她几乎都忘记了,她最擅长把自己的心思埋藏。
“姑姑,为本宫更衣吧。”话才出口,便隐约听到外边震天的哭声。欧阳箬面色一变,宛蕙心思灵活,忙遣了个小宫女出外打探。
不多时,那小宫女便白着脸进来:“启禀娘娘,是…是楚侯爷下令,三品以下的世妇都除钗除服,立刻押解去楚国,她们,她们都在哭…”
欧阳箬与宛蕙对视一眼。两人在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为何那么快!”一向镇静的宛蕙也忍不住冲口而出。欧阳箬强自镇定下来,摸着到了塌边,定定地坐下来,忽然冷冷地笑:“他是怕。”
“怕什么?”宛蕙好奇地问。
“他怕什么?”欧阳箬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尖锐,“都城浩夷被围了大半年,城中的粮食早就匮乏,他们这群虎狼之师一进来,哪里有我等老弱妇孺的份。自然是早早押回楚国,说不定在路上死上一批,就更好了。”欧阳箬冷冷的话在空荡荡的内殿里飘荡。
是啊,死上一批就更好了,这样就可以少吃很多很多的粮食,很多很多…
冰冷无情的话让地上跪着的小宫女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们这些华国宫女,终日不出宫门,如今却要一步一步挪到异国去,几千里路下来,不死也剩半条命了,真真人比草贱。凄凉的哭声惊醒了尤自出神的欧阳箬。
“你哭什么?”她被哭声扰得心凉,忍不住问了一句。
“娘娘,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离开这里。”那小宫女泣道,殿外似有人也跟着压抑地哭。
灭国的乌云根本没有散去,而这只是个开始。
欧阳箬坐在塌上,面上木然。
不想死,不想离开这里。谁会想死,谁又想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