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霍天来了两日,整个花延宫里上下人人谨慎万分,生怕一个疏失便被楚霍天问责。欧阳箬的病也起色不少,到了第三日已经能坐起如常了。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欧阳箬的病缠绵几日也好了。只是楚霍天来来回回花延宫几日,又叫赵清翎给她看病,只这件就传遍了整个后宫,让不少人红了眼。
有人说她恃宠而骄的,也有的人说她红颜祸水,又拿她的身世背景说事。欧阳箬也不在意,只依旧日日去皇后那边请安问早,几位相熟的妃也去走动走动。宛昭仪的肚子也大了不少,看样子胎养得十分好,她整日笑意吟吟的,欧阳箬看着也觉得高兴。欧阳箬常捧着自己抄的佛经敬献给皇后,她的字温婉秀丽,皇后十分喜欢,每每叫人装订好了,诵经时便带上。
整个后宫虽然暗里波涛不断,但是面上却是一团和气,转眼就到了大寒时节,皇后开了个家宴,因楚霍天不喜铺张浪费,这后宫家宴便十分简单。只叫了后宫的妃子一起在那日家宴上一起喝个暖冬酒,听宫里的歌舞司献一两支曲子便是了。
那日欧阳箬着了一件碧水天一色长裙前去赴宴,她那裙子为尚服局的为她新制的,只因楚霍天一句“你这几日病了都瘦了许多,那衣服便叫人重新裁便是了”,第二日便有女官过去为她量体裁衣,制了五六件新衣。因欧阳箬觉得自己病色未褪,便拣了这件素色的。
她这条裙子领子为扇形立起,将她柔美的脸部线条衬得精神许多,整条长裙妥帖而不显得累赘,听说尚服局的宫女说里面填的是鹅绒毛,又轻薄又保暖。果然一穿上就很好地勾勒出她纤细有致的身材。长裙上锈了烟绿色绿梅,一朵一朵,缠枝而开,十分素雅清淡。她又披了一件同色缎面披帛,上面绣了千山雪景,缥缈大气,素雅淡然中又隐约有种江山大气在其中。她头挽了惊鹄髻,不着金步摇,两边只各着了两只碧玉簪,其余便插了几朵掐银丝珍珠珠花,妆容妥帖,清雅难言。
一进皇后的中宫,便觉得热浪扑面而来,十分温暖,两边的位上已经坐了几位妃嫔,正拿了各色点心瓜子正在闲话聊天。见欧阳箬进来,不由都盯着她看。见她穿了新衣,不由眼中妒色深深。欧阳箬趋前向皇后行礼,又向几位妃请安了下,便坐在后边席上。右手边便是李贵人。李贵人与她交好,欧阳箬也十分喜欢她的直爽不晦。只是今日却见李贵人面色有些发白,似不太舒服。欧阳箬忙问道:“李妹妹可是生病了?”
李贵人勉强挤出笑来:“这殿里炭火旺,觉得闷得头晕。”
欧阳箬点点头,忙叫宫人将这边的窗子开了一小缝,李贵人感激一笑,精神又恢复了一点。
宴席开始,皇后见欧阳箬坐得远,忽然道:“柔嫔可要上前坐?正好与本宫说说话,坐得太远了反而不便。”
欧阳箬扫了一眼席上,自己如何能上前去?任坐在谁的身边都是错。忙低头道:“臣妾惶恐,位份不敢逾越,皇后娘娘若有召臣妾便上前去伺候左右。”
皇后见她态度谦卑,也笑了:“也罢,你大病初愈,怎么能要你伺候本宫。”
柳国夫人却笑道:“也就欧阳妹妹得人可怜,难怪皇上喜欢。”皇后也道:“是呢,不像那位,不把我们几位老人放在眼中,最后得了报应。”她说的便是徐氏。
柳国夫人勉强一笑,不再言语。第十道菜上来,是一道清蒸鱼。欧阳箬自小在南边,眼见的在这楚地隆冬时节有鱼,不由奇道:“怎么这时节冰天雪地的,竟有鱼可呈上。”
旁边的李贵人笑道:“柔嫔娘娘不知,只要在河面上凿个洞,鱼便能集聚而来。抓鱼十分简单呢。”她说完,那风一阵吹来,一股腥膻之气熏得她不由得“呕”的一声,竟然将先前吃的东西吐在一边。
欧阳箬大惊,忙叫宫人递帕子,端水收拾。皇后闻得这边声响,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着了凉?”
李贵人见自己殿前出丑,正羞愧不已,正要谢罪又是忍不住一阵干呕。殿上的几位妃都是过来人,柳国夫人皱了眉头轻声道:“许是害喜了。”
皇后娘娘猛地醒悟过来,忙传彤史,又连声唤太医。欧阳箬心中也是雪亮,忙低声问:“妹妹月信来了没?”
李贵人吐得眼泪都出来了,正接过宫人的帕子净面,闻言倒是愣了摇了摇头。欧阳箬便知此事八九不离十了。果然太医前来,诊了一会便向皇后告喜。
皇后正翻着彤史,闻言笑道:“不错,已经有一月有余了。李贵人真是好福气。来人!赶紧报皇上知晓。”
此语一出,底下的妃嫔亦是赶紧向李贵人道喜,又有伶俐的宫女内侍赶紧去向皇后道喜。李贵人面色潮红,只低了头喃喃,往日的直爽却是不见了。欧阳箬离她近,李贵人羞涩地朝她一笑握了她的手。欧阳箬亦是向她笑着道贺。
皇后心情大悦,笑道:“快来人,将李贵人的席子抬上来,本后要与她好好说话。那些腥膻的菜也不要上,上些爽口的给李贵人。”
当下便有宫人搬了她的席子上前。席上因李贵人的有孕而越发热闹了。去传消息于皇上的内侍也回来了。奉皇上的口谕封李贵人为充华,赐号为“玉”。众人都跪下接了旨。一场宴席众妃嫔吃得是各有滋味,欧阳箬用了些,看了时辰差不多,与宛昭仪一同辞了皇后出来。
宛昭仪摸了自己的肚子,看了外边夜郎星稀感叹道:“没想到李贵人也怀上了龙种。”
欧阳箬由宛蕙披上了狐裘披风,又在怀里塞了一个暖炉才笑道:“应该改口叫玉充华了。”宛昭仪笑笑:“也是,就欧阳妹妹的脑袋转得快。”
欧阳箬一笑:“宛昭仪何必感叹呢,再过三个月,姐姐也该临盆了。”
宛昭仪挽了她的手,出了偏殿忽然轻声道:“妹妹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再说皇上这般喜欢你,应该再孕也不难的。”
欧阳箬心里一叹:子嗣,那是能随意便有的呢。
随即她回过神点点头谢道:“林姐姐提点得是,不过这事急不来的。”宛昭仪扶了她的手慢慢走着。
她一边走一边道:“要不叫太医来帮妹妹你调理下,家父有位学生,在太医院里面当差,听家父说他人还算可靠,要不叫他来给妹妹看一看?”
欧阳箬心中感动,拍了拍她的手道:“难为姐姐为我着想了,妹妹实在是惭愧。”
宛昭仪带着满足又摸了下凸出的肚子,里面有她全部的希望与未来:“谢什么,姐姐妹妹地喊着,我是真拿你当亲姐妹看的。这后宫能有这份情也难得。”
她说完上了轿子,对着欧阳箬温柔笑了笑,由宫人抬着走了。
欧阳箬看着她一行人渐渐远去,才上了肩撵。到了花延宫,欧阳箬梳洗下便散了发髻靠在榻上,宛蕙端了一碗药汤进来,欧阳箬一闻,皱了眉头道:“姑姑,你怎么也学外边的人给我喝这些苦药。”
宛蕙叹一气:“娘娘这般聪明的人也不需奴婢再说了,赶紧怀一个才是正经。没有子嗣就怕皇上的宠爱不长久,再说有个皇子帝姬的,以后娘娘也有个依靠。”
欧阳箬放下手中的书册,她的身份从来都是一个极大的障碍,从踏入楚地的第一天起,她就提醒自己万不可错一步。可是如今,真的要为他生儿育女,就算凭借他对她的宠爱恐是不够的。
她不由陷入沉思中,烛火被宛蕙轻手轻脚地挑熄了。屋里又恢复一室黑暗。她辗转反侧又忆起那日甫入宫,楚霍天带着她上了问天台,夜也如这般黑,可是她分明能看见他的眼眸灿若星子,里面的柔情直欲将她溺毙。
楚霍天对对她算得上是好的。可他是帝王,后宫佳丽不计其数。欧阳箬苦笑了下,说来说去,到底是自己不能全信了他的心。
第二日一早,欧阳箬照例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却不见玉充华过来。皇后笑着对众人道:“本后见她初孕,便免了她早起请安之苦。”
底下的人闻言,妒色的有之,不平的有之,欧阳箬并不插嘴。回到了宫里,却见鸣莺迎了出来道:“娘娘,玉充华身边大宫女紫珊姐姐过来了,说玉充华请娘娘过去喝茶。”
欧阳箬身边的香叶嘴快,不平地哼了一声:“平日里倒是她来给娘娘请安,怎么怀个身孕就这般金贵了。”
欧阳箬轻拍了她一下,作势微怒:“就你小蹄子嘴快,以后还敢这般说人,就罚你天不亮起来扫雪。”香叶吐了吐舌头,忙称不敢了。
欧阳箬细思了下,再看看天色,对宛蕙道:“去备份礼物,等等下午再过去。”宛蕙忙应了。
到了下午,欧阳箬睡了一觉才过去。天色正好,风也没有刮得那么紧。天上的金乌暖暖地照着,十分舒适。她只带了鸣莺与德轩,捧了礼物前去。到了玉充华的住处暖春斋后,便有个机灵的小宫女在门口处迎了进来,她请安后道:“我家小主就等着柔嫔娘娘过来呢。”
欧阳箬点点头,随她进去了。玉充华正半躺在美人塌上歇息,身上着了一件绯色的家常裙子,上面绣了小碎花,十分素淡,但却衬得她的面色如春。
她见欧阳箬进来,连忙上前见礼:“婢妾给柔嫔娘娘请安!”说着便要福下去,欧阳箬赶紧扶起她笑道:“怎么这般见外呢。昨日还未给你好好道喜呢。本想等你清净些再来的。”
玉充华握了她的手往里屋走去,闻言叹了一口气,语气虽轻,欧阳箬却听见了。她面上有一丝忧虑,却笑道:“柔嫔娘娘过来帮婢妾看看该怎么回礼,几位娘娘送的礼都叫婢妾难办。”
欧阳箬便随她进去了。到了内屋,玉充华见宫女没有跟进来才握了欧阳箬的手忧虑道:“姐姐,这没外人,实话说我可愁死了。怀着龙种就跟怀个什么似的,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欧阳箬拿了茶盏轻抿一口才笑道:“李妹妹年纪小,又是第一胎,难免会想得多些。”
玉充华心直口快,见欧阳箬笑语晏晏不当一回事,有些急了。转身从核桃木柜子里拿出一个红绸包袱,在欧阳箬面前摊开。
“姐姐你看看,这可是皇后打赏下来的,你瞧瞧她到底什么意思?”玉充华指着那堆金灿灿的事物问道。
欧阳箬一看,不由面上惊诧:“怎么赏了这么多?照例可不是这么赏的。”
只见包袱里面有各色金镯十几对,一看就是上好的玉镯子十几对,还有金簪,象牙玉梳等等不一而足,这份量真是太多了,而且楚霍天最近正大肃贪腐,又令后宫节俭裁了用度,身为皇后本已是带头做起了,为何又赏了那么多东西下来,实在令人费解。
玉充华清秀娇美的面上闪过烦乱道:“昨夜宴席过后,皇后又留着我说了些话,那些话怪怪的,我听了便是不舒服。”
欧阳箬问道:“皇后说了什么?”
玉充华侧了头苦想了一阵,才道:“皇后说了她生子艰难,似不能再孕了,又赞我年轻貌美,总之她语气怪怪的。”
欧阳箬一听,忽然推了那堆事物冷笑道:“那我明白了,皇后是想等你生下龙子,便过到她膝下养。”
玉充华一听,顿时面色如雪,回过神来便拿了那包袱就要往地上掷,欧阳箬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抢过轻呼道:“拿东西出什么气?”
玉充华红了眼怒道:“我当她为何对我这般好,原来是存了这么个心思。难怪昨夜我听得一团糊涂,原来竟是拎不清她的歹毒意思。哼,拿这些破铜烂铁要来买我李盈红的骨肉。我呸,她想得美!”
欧阳箬将那包袱包好了,放在一边,叹了口气道:“李妹妹心中愤怒是自然的,只是李妹妹有没有想过,即使是你再连升三级还是不能亲自抚养皇子帝姬的。”
要亲自抚养皇家血脉起码要从五品以上,玉充华再升也没那么快的。
玉充华一听,顿时若被抽了骨头跌在软榻上,含了泪道:“难道就没办法了么?”
欧阳箬亦是一叹,哪里有什么办法,楚霍天向来对后宫之事不上心,三位新人侍寝了好几次都只封个虚无的封号,位份也没有提一提。如今这李贵人也才因有孕才升了位份,她想着都替玉充华叹一声。
玉充华红着眼却无一颗泪落下,欧阳箬冷眼看她倒是有几分倔强,只得随口安慰她道:“李妹妹别难过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皇后有这份心,别人自然不敢动你。所以在你临盆前都是好好的。”
再说,由皇后做孩子的嫡母,皇后娘家又是楚国大世族,以后这孩子的前途可不是一般皇子能比拟的。这层意思还是要靠她自己领悟,欧阳箬见她在气头上,不便再说。
正要劝她几句,玉充华忽然眼睛一亮:“要不将来孩子出生后给姐姐可好,我瞧姐姐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可比那些毒妇好多了。”
欧阳箬一愣,苦笑道:“妹妹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妹妹难道不知我是华地之人,你的孩子若跟了我,还不指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玉充华闻言又是一愣,看着她又是愧疚又是沮丧。欧阳安慰一笑,见天色不早,不便多待便辞了她。临出暖春斋她若有若无地提了一句:“这子嗣大事李妹妹还是需向高堂说下才是。”
玉充华眼一亮,她父亲可是楚霍天帐下的号称“铁胆”李风将军,将门虎子一干军中栋梁,若向楚霍天施些压力也许事情也有回转的余地。欧阳箬见她了悟,抿嘴一笑,便告辞了。
到了花延宫宛蕙见她回来了,忙迎了出来,笑道:“方才李公公过来了,说皇上今夜要过来歇息,奴婢正打算差人去请娘娘早些回来呢。”
欧阳箬照例是梳洗打扮,简单用了晚膳等着楚霍天来。到了月上中天,欧阳箬已困极,才听见门外有龙撵的声音,欧阳箬赶紧与宛蕙迎了出去。外边寒冷,一打开门冷风就灌了进来。楚霍天一身玄色龙袍,外披一件同色熊皮大螯,长身修立,搓着手走来。欧阳箬忙与众人跪下迎驾。
楚霍天趋前几步,连忙将她拉起:“外边这么冷,怎么就出来跪迎呢。”
欧阳箬起身挽了他的手笑道:“皇上处理政事到这么晚,臣妾出来迎也是应该的。”
楚霍天笑着看了看她,挽了她进门。李靖才进来,身后跟了几个小内侍,摆上菜肴碗筷,一盘盘还尤带热气。楚霍天由欧阳箬解下外袍,笑道:“实在是无法,最近奏折多,又与几位老臣商量了祖祭大典事宜,因此来得晚些。你可困了?”最后一句却是看着欧阳箬的神色问。
欧阳箬抿嘴一笑,那笑盈盈似波光潋滟,美不可当。她道:“困又打什么紧,明日补回来便是,只是皇上今日似心情不错,还拿了宵夜酒水。”
楚霍天穿上家常袍子,拉着她坐下,轻声道:“今日朕问了钦天监,说真正大寒节才是今日晚上,不是昨夜,推了整整一天。这天象还真是奇特。也就钦天监那帮人弄得明白。朕命人拿了点酒水与你一起过节便是暖冬了。”
欧阳箬知道,楚地寒冷,人们便有在大寒这一天全家喝酒过寒节的习俗,以示接下来的寒冬里不怕寒冷。楚霍天说这话之时,俊颜生动,平日的冷肃与严厉都不知去了哪里。欧阳箬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前日所思只觉得心中微苦。
难道竟是他对自己有情,自己对他无意?
楚霍天见她怔怔,忽然也叹道:“往年都是朕与子玄,慕白一起过的大寒节,没想到子玄去意坚决,朕怎么留他都留不住。还有慕白今年也不与朕过这节了。”
欧阳箬心中一恸,手心似还有他温热而绝望的泪,知道他是决心离了这楚京,与她再也无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苏将军离去有说是为了何事?”欧阳箬只觉得自己吐字都艰难了,“苏将军对臣妾有大恩,臣妾还不知如何报答与他,没想到竟走了。”
楚霍天不疑有他道:“他最重承诺,先前朕叫他帮你寻找帝姬,如今这楚国才刚稳定,他便跟朕说要去华地,一边治理华地军政,一边帮你寻找帝姬。”
欧阳箬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