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箬不语,理智告诉她只要转过头去,转过头去就会无事。但她却不允许自己回过头,只是死死盯着他,眼神幽深难辨,像一汪深潭,看不见底下的汹涌暗流。
“你敢再看,老子还怕了你不成。”那楚兵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心头一阵焦躁,把那柄血迹未干的刀又横在她面前。
欧阳箬幽幽低下头。那楚兵只道她只是一介妇人,到底还是害怕,便得意淫笑道:“不用说刚才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就算是皇后,老子也一样杀。不过你这小美人,嘿嘿,只要求求老子,说不定便放你一马。”说罢一只沾着鲜血的手就伸来摸她的脸蛋。
“啊!”一声杀猪般的叫声猛地响起,那楚兵满脸惊诧地捂着胸口,只见一截玉簪斜在他胸口上。一旁的欧阳箬苍白着脸,没有玉簪固定的一头青丝倾泻而下,素白衣上满是鲜红的鲜血,斑斑点点,犹如冬日盛开的一朵朵寒梅。
她一手抱着凌湘帝姬,一手以生硬的姿势执着一把断了一半的白玉簪,长发飞舞,衣裙飘飘,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圣洁。
她忽然轻轻笑着:“求你,你也配?”话说得极轻,但是足已让周围人变了颜色。
此时远远地走来一群人,一双如鹰般冷然的深眸扫过混乱处,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落入他的眼眶,瞳孔不由紧了紧。
那楚兵只觉得胸口处疼痛难当,想要拔刀,却不知为何在她幽幽如冰地眼神下怎么也提不起刀来。这个女人莫非疯了不成,竟然敢伤了他?
欧阳箬鄙夷地看着他,手中断了的白玉簪捏得更紧,几乎生生嵌入自己的肉中,若是不好--她何惧再死一次?想着手心沁出冷冷的汗,只是面上越发笑得妩媚。
“你!”楚兵终于被激怒,摸索着手中的刀,就要劈下。
一双修长的手掌漫不经心地轻轻示意,旁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内侍忙出前喝道:“楚定侯在此,不许无礼!”
围一起一群人,“哗啦”一声撤了开。欧阳箬转头望去,只见一位魁梧俊挺的男子正立在乾元殿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一众人,身上黑衣玉冠,仿佛是不经意来此地闲庭信步,倒是身后跟着一群甲胄分明的武将,个个面上肃然,气氛紧张。
他就是楚定侯罢。欧阳箬心道。身旁的楚兵忽然“扑通”一声,忙跪了下去,周围众人如梦方醒,似风吹草折,一片一片地跪下。连华帝也忙携了皇后躬身行礼。
可只有她一人静静站立。
欧阳箬牢牢抱定怀中的帝姬,静静立着与他冷然对视。楚定侯面上不动声色,一双眼眸淡淡扫过她的面上,见她一双幽深的妙目直盯着自己瞧,也不知回避,怀中一团绯色小小人儿,她似母鸡护雏般紧紧抱着。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欧阳箬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渐渐沉重,仿佛也承受不了如此紧迫的气息。楚定侯神色未改只是不语。一旁的内侍眼见不对,正欲上前呵斥,楚定侯却忽道:“算了,随她罢。”内侍面上惊讶,但随即敛眉不语。
楚定侯收回眼光,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旁的华帝身上,扯出一丝微笑上前道:“华国公免礼,真是折杀了楚某。”
华帝唯唯喏喏,似乎说了一句不敢。楚定侯只随口问他几句,便回头对身旁的内侍道:“靖才,晚上宴请有功将领你吩咐下去置办,是否都准备妥当了么?”
李靖才是从小跟随楚定侯的,深知他的脾性,当下不慌不忙道:“侯爷放心,已经吩咐下去了,各位将领也都正准备开怀痛饮一番呢。”
楚定侯面上带笑,平日严肃深沉的面上也缓和了许多,华帝只觉得压迫在身上的压力顿时少了几分,也顾不得心中那点羞辱感,只连连说着一番歌功颂德的话。
楚定侯心中鄙夷,却不露声色,只出于礼貌地应和几声,便扭头又对李靖才道:“吩咐下去,今日宴饮不得从中生事。有无故生事者,军法从事!”
李靖才忙点头答应,忽然见楚定侯眼光又不由扫向人群中一位素衣女子,那女子神情冷傲地立在一群凄惶的后宫女子中,犹如鹤立鸡群。心中顿时了悟,正要抿嘴偷笑,忽又见楚定侯扭过头来,忙敛去面上的得色,恭谨地退下。
夜已渐渐降临,欧阳箬耳边听得窗外一阵阵歌舞声,如三月莺啼燕喃,正是华国当下风靡的新词牌。
“晓梦凝愁,泪断阑干,偏青鸟不传云外信。落红满径,香蝶锦绣,唯觉石凉惊心寒。…”
飘渺的歌声无孔不入地钻入乾元殿每一个角落,似听不出一丝哀愁与凄凉,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依然是那个歌舞升平,锦绣繁华的华国宫廷。
不曾有战祸,不曾见过生离死别。
欧阳箬紧闭双眼,蜷缩着靠在一块锦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怀中人儿的后背。楚定侯走后她便被几个楚兵押着关进这间狭小的房间里,当她走过那个立在楚定侯身边的内侍时,忽然见他飞块地冲她微微一笑,欧阳箬待再看清时,他已面无表情地吩咐几个楚兵要好好看守,不得无礼之类的。欧阳箬心里“咯噔”一声,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但当时怀中的凌湘似被吓傻一般,只牢牢抱住她的脖子。欧阳箬见她神色惊慌,只好忙轻声安慰,再也顾不得多想。
“母妃,湘湘饿了。”不知过了多久,欧阳箬怀中的凌湘忽然醒了过来揪了揪她的衣襟轻轻道,说来也怪,自她抱了凌湘以后,凌湘就把自己当成母妃,不再哭闹。
欧阳箬闻言,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哄着她道:“湘湘乖,母妃就给你拿吃的。”
可她搜遍屋子也不见一点吃的东西,连水也没有,只急得满头是汗。无奈只得上前去拍门。门外的楚兵黑着脸,粗声问道:“有什么事?”
欧阳箬心下雪亮,忙从腰间掏出一个荷包,捏出一锭金子柔声求道:“几位军爷,妾身的孩子饿了,能否麻烦军爷给送碗米粥。求求军爷可怜孩子还小…”
话没说完,门外楚兵早不客气一把抓过金子:“行了,等着罢。这等乱糟糟的,老子都没吃上东西呢。”
“李公公吩咐过了,要好生看着,不可怠慢。”有人嘟哝说一句。
“那就去寻点吃的吧。饿出差错来,我们都得倒霉!”有接口。
欧阳箬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她自尽时钗环尽褪,素衣素面。好在华国有风俗,人死后身边要随葬金银,为了是在阴间投胎时可以贿赂小鬼才好投胎做人。她是按着风俗才在身边带了几锭金银,没想到死没死成,金银竟派上了这用场。
不多时,一碗米粥就端来了,还送来了一盘糕点想是给她吃的。这米粥虽不是用上好的御米做的,却也香软。凌湘乖巧,几下就喂完了,欧阳箬又哄着她吃了两块糕点,这才哄她睡觉。做完这一切,欧阳箬才发现自己当真饿得紧了,竟是一天没吃东西,剩下的糕点也顾不得了,全都吃了下去,没有水可以喝,吃得又快就呛着了。
欧阳箬怕吵醒凌湘,只得憋着,边吃泪水就这样慢慢滴落下来,原本以为,在宫中几年的生活已经把她的心磨得如如铁石一般硬,没想到大乱当前,竟然脆弱得如一只蝴蝶。
窗外阵阵喧哗声穿墙过户,到了此处只剩下模糊暧昧的声音。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一旁的凌湘面上。稚嫩的小脸上一片宁静,一派天地无欺。在这混乱的夜晚,她只庆幸自己还能庇护着这一小小人儿,即使她不是自己亲生,即使也许天一亮自己也无法再护她一分,但是这生之美好竟能让她已经死了一次的心再次缓缓跳动。
想着,她紧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慢慢沉入睡眠。
“哗啦!”欧阳箬不知睡了多久,门外忽然一声瓦罐碎裂之声把她生生惊醒。有个粗大的嗓门直扯着喊:“我就知道,你们把她藏这,奶奶的,今天我非把她抢回去不可。”
欧阳箬听着声音吓得立刻蹦起来,这声音如此耳熟,分明就是那个丑脸将军。心念闪过,不知不觉自己已经恨得捏紧素拳。她只恨不得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立刻冲出去杀了他,若不能杀了他,起码也有机会在他那张大脸上踹上一脚。
可是不能,可恨不能…
床上的凌湘被吵得翻了翻身,好在小孩眠深,不容易醒来。窗外似乎闹成一团,但是声音却是小了。
“吴将军,这是李公公吩咐下来的,我等也不敢私自放将军进去。”有个人忙道。
欧阳箬小心地靠在门边,从门缝往外看,只见一人正拱手对吴德虎说着,欧阳箬眼尖,见有个人影正悄然往外走去,想是见势不妙去报信的。
吴德虎已经喝得烂醉,他只记得自己看上一个女子,喝饱了酒,不知怎么的就想了起来。酒醉之人很容易固执,他借着酒胆摸到这里,见几个人把守着门口,那几个兵卒又是苏颜青手下的。一时火起,摔了酒罐就撒起了酒疯。
“浑话!当将军我是那么好欺负的么?…你们几个兔崽子,分明就是苏白脸手下的,还拿什么李公公来唬人。本将军…”说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秽物。旁边的守卫都忙掩鼻。
“将军,真的不骗你,再说侯爷也下令了,今夜不得生事。”那人一说完,欧阳箬就心道不好,那丑脸将军已经醉了,再多说辞只是徒惹他恼恨。
果然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人被扇得跌在地上。吴德虎破口大骂:“娘的,现在拿侯爷来压老子了。老子跟侯爷打了多少仗过来的,别说是侯爷的命令,就是侯爷站在这里,看我老吴要个小妞还不一早给了。你们几个人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边骂边作势要打。
“住手!”有个阴柔的嗓音喝道。欧阳箬凝目看去,只见那个清秀的内侍带着日前见过的苏将军赶到了门口。狭小的院子里灯火明灭,人影憧憧。欧阳箬直看得心口砰砰直跳,这么多人,还有这个阵仗绝对不是好事。
“哦,李公公啊。”吴德虎大着舌头,嘿嘿笑着打招呼。
“哦,是吴将军啊。夜深露重,您怎么到了此处呢?”李靖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吴德虎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强自打起精神来。
“喝多了来散散,没想到走着走着就到了此处了。嘿嘿。”
“哦,那好,来人,送送吴将军,夜深了路不好走,小心磕了碰了。”李靖才不阴不阳地道,手一挥,几个守卫应了声忙把吴德虎扶了下去。
吴德虎满脸怒意却只得强自忍了下来。临走前怨恨地盯了一旁不说话的苏颜青,想来又是把这笔账又记在了他的头上。
苏颜青面无表情。待一干人走干净后,李靖忽然换了面色,笑嘻嘻地道:“还好苏将军在附近,不然咱家真不知道怎么打发吴将军呢。”
一脸的笑看得苏颜青汗毛倒立。这笑实在怎么看怎么奸诈。想着面上微微抽动了下,分明是他强把他拉到此处,却说成是…也罢,吴德虎记恨他由来已久也不差这一笔。
他认命地叹了一气道:“李公公辛苦了,末将还要去巡查,请恕末将不能陪李公公了,告辞!”说罢微微一躬身转身就要走。
“哎哎,苏将军别走啊。咱家还要麻烦苏将军呢。”李靖才见他真的要走,忙上前拉扯道:“这个,吴将军刚才走了,可是他的脾气苏将军可是很清楚的,万一他又来生事可如何是好?咱家可是害怕得紧啊,这样吧,反正这个女人是侯爷看上的,不如就…”说着在苏将军耳边如此这般一番。
苏颜青面上不豫,转头看向那间紧闭的屋子。犹豫地道:“李公公,侯爷真的是如此吩咐的吗?末将看侯爷不是这等…”
正要往下说,李靖才慌忙捂住他的嘴,四处看看才忙轻喝道:“咱家可不是乱说的…”他又附耳过去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
苏颜青默默立在一边不语,俊朗的轮廓在明灭的灯火下变得飘忽不定。欧阳箬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直觉上却清晰地告诉她,他们二人说的是与她有关系。
欧阳箬十指紧扣住门,紧抿嘴唇。她又能如何?如今她只是一只笼中的鸟雀,生死都不再由她。惨淡苍白的月光照在她的衣上,竟无端让人觉得冰冷入髓。
李靖才又低低跟苏颜青说了一阵,他才犹豫地点了点头,转头缓缓向着欧阳箬关着的屋子走去。欧阳箬看着他俊颜上带着不忍,一步一步走到门前,他身上的轻甲在月下泛出冰冷的寒光,直刺入她的眼里,刺得她心中一片冰凉。
一步,两步…
终于,他立在她门前,“吱哑”一声。
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