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霍天公务繁忙,八月里来来回回到别院也就才三趟,每次都来去匆匆。别院离京城有些距离,路上还要拐过一个小山坳。那日傍晚,欧阳箬正用过晚膳,瞅着天色渐渐黑了,正要叫宛蕙挑了灯,再把廊下的几盏风灯点上,却见远远的有个下人满面慌张地走来,一进门就跪下抖着道:“七夫人,不好了,侯爷在来别院的路上被刺客行刺了,听说受了伤。”
欧阳箬脑中蒙地一片空白,身子晃了几晃,赶紧扶了身边的桌案,定了定神,盯着来人厉声道:“你别胡说,快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下人见她声色俱厉,吓了一跳,正抖抖索索要说话,忽然那院子外有人喊道:“不好了,林夫人昏过去了!”
欧阳箬心中咯噔一声,却发现走了几步,自己的腿不由地发软。宛蕙连忙问道:“夫人,怎么了?”
“没事。”欧阳箬平了平心中的慌乱道:“走,去看看林夫人。”
她说着扶了宛蕙的手看了林氏。林氏只是受了消息惊吓,一时半会昏了过去,并无大碍。欧阳箬长长松了一口气,又劝慰了林氏几句,说完便由宛蕙扶了走出屋子。到了院门口,将那传话的下人叫过来,又细细问了一遍,问来问去只知道楚霍天在山坳的山道边中了埋伏,手臂上中了一刀,伤势并不是很严重。几队侍卫分批开始在方圆十几里搜查,留了一队精锐守在别院周围,其余的人手都在附近查了。阵仗摆得挺大的,大有不找到人势不罢休之意。
欧阳箬这才放心了些,又打发人连夜去侯府问情况。这边的别院她又安排了下人夜里看护林氏,事事打理得清楚,几位老嬷嬷都心服口服,暗自点头。待忙完了一切,夜已深了。
到了第二日,林氏的精神也恢复过来了,欧阳箬又从她的面上看到轻浅的笑容,心中也欣慰不少。侯府的德轩过来了一趟,细细向欧阳箬及林氏禀明了事情来龙去脉,又向林氏问安。林氏一向在侯府中被压制惯了,如今在这别院里,数她位份最大,又怀有身孕,所以她这次真真实实地过了一把主母的瘾,高兴之余拿了一封银子赏了德轩。德轩推辞不过,只好收了。
欧阳箬对德轩使了一个眼色,才把叫他退了。
林氏极高兴,拉了欧阳箬道:“老天保佑,侯爷果然是有神仙护身的。”
她略施胭脂的脸泛出珊瑚红,看起来有一丝妩媚的味道。欧阳箬安慰地抚了抚她的手,笑道:“我就说嘛,侯爷是吉人自有天相,林姐姐不要太过担忧,一切养好胎为重。”
林氏微微赧然,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欧阳妹妹就我觉得什么也不怕了,若是欧阳妹妹能与我一起等着孩子出生,我真的会很高兴的。”
她抬起头来,单薄的眼真诚期盼地望着欧阳箬,除了全然的信任,真的找不到一丝违心的杂质。欧阳箬轻声一叹,只握紧了她的手。林氏若小鹿一般的眼神总让她觉得从心里可怜她。这别院她能待一辈子么?而她又能陪在她身边多久?女人若是一直想依靠别人,最后总会换来失望与教训。可这些残忍的话,统统化在她一声叹息之中,没有了任何痕迹。
欧阳箬出了外厅,扶了宛蕙向别院花园中走去,德轩正在假山后边等着,见她过来才躬着身低声见礼。欧阳箬点点头,虚扶了他一把,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才道:“你也辛苦了,如今侯府那边情况怎么样?”
德轩道:“回夫人,还好。只是那日侯爷遇刺之时乱了些,如今京城里处处戒严,搜捕乱党义军,对外是称侯爷伤重得很,所以…依奴婢看,这次侯爷是借题发挥…”
他住了口,欧阳箬点点头,面上显出幽冷的意味道:“如今京中局势紧张,侯爷这一招也是变通之术,那些人一个个从暗处冒出来,才好一个个对付。”
她轻声又道:“侯爷处我是不担心了,对了,上次叫你查的事物,你查得怎么样?”
德轩俊面上闪过为难,慢慢摇了摇头,欧阳箬面色不变,点了点头,眼中闪过莫名的恨意,一闪即没。
德轩惭愧道:“夫人恕罪,奴婢再加紧查。”
欧阳箬看了看他,叹息道:“这事不着急,我有预感,他们按耐不了多久的,他们的目的是侯爷…而这次,风云真的要变了。”
而远在几十里的繁华楚京里,暗地里风起云涌。因楚定侯在京郊被乱党所刺,楚帝大怒,群臣愕然,京兆伊王符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压力如山,每一个大臣似乎都在盯着他如何动作。而那些行刺的乱党们却一个个若水银入地不见踪迹,日子一日一日过去,他的官袍因几日未脱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天天蹲在楚侯门房里求见,却总是换来一句:侯爷病重,不见客。
到了第十日,他的发须都花白了几分,两眼无神,苍老了十几岁。到了第十一日清晨,一道圣旨革了他的职,换上了被他压制多年的同僚张秋。张秋的人平日极沉默寡言,但是办事却是一丝不苟,若以他的性格是绝不会当到几乎与王符齐肩的位置的,只不过似乎大臣中有人传道,张秋的妹夫似与国丈有着远亲关系。中间的厉害关系却不得不令人多加揣测。
王符平日见他的认真劲,心里嘀咕他与国丈一党之流并无任何相似之处,还常常疑惑这小道消息定是那些清流一党的人去污蔑他的言词。但是如今天地突变,却换上了他,王符心里只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直叹人不可小看,海水不可斗量。
楚京兆伊的罢免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接着京畿护卫军的中层以上的将军也开始大批大批的革职,一道道圣旨下来,言辞严厉,龙颜之怒无人敢质疑。只不过换上的人或多或少都似与皇后国丈一党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楚京中嗅觉灵敏的人已经开始辨认出风向来源,许多流言渐渐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而楚侯府的大门却依然紧闭着,门前冷落,里面的主人似乎真的铁了心闭门不出了。
“侯爷,如今京中大换血,我们料得没错,能换的都换了上了皇后国丈的裙带人马了,下一步该如何做?”赵清翎微微笑着摇了摇手中的纸扇,清俊无匹的面上笑容若临溪照水,一身的光华却令人不敢小觑。
楚霍天手臂上还缠着绷带,他着了一件墨绿色暗纹团花长衫,更衬得面容俊魅,他微眯鹰目,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书案。心中却飞快地盘算着这几日的变动,没想到他们如此迫不及待,这样看来,果然皇上那边已经遍布了他们的耳目,说不定皇上现在已经被他们捏在了手心,而接下来他们又该如何做…以他们的这几日换人的动作,估计已经按耐不住了。
一切都要加快脚步了。
“那边的人来了么?”楚霍天淡淡地问,手不由抚上伤了的手臂,那日的一刀,深可见骨,好在他反应奇快,逃过断臂的危险。
赵清翎点点头:“就快到了楚京了…”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他们扮成商贩,已经在京郊外了,不日就能进城。”
楚霍天点点头,似想起一事来:“叫他们不必进城了,如今城里复杂,本侯…亲自出去见他们,地点么…就在逸云别院。”他说完,并无觉得不妥,回过头,忽然见赵清翎半笑半不笑地盯着他。
楚霍天正疑惑自己不妥当之处,忽然赵清翎慢慢应了一声:“哦,明白了”然后又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一句:“逸云别院还真是个好地方…”
他的声音虽低,但是在楚霍天耳中却是听个明明白白,闻言冷肃的俊面现出尴尬了几分,轻咳一声:“本侯只是为了行事方便,可不是…”
“可不是因为思念家中两位夫人,特别是那位…唉唉…其实属下明白,侯爷不必解释了。”赵清翎低笑着接过楚霍天的话,随后出了书房,施了一礼:“属下告退了,属下还要安排他们会见的事务。”
他出了书房,只低头暗笑,德轩过来行了礼,见他的神色疑惑道:“先生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怎么笑得这般开怀…”
赵清翎边走边笑,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见过你家主子了么?怎么样,身子还可好?”
德轩闻言,眉眼都舒展开了,微笑道:“好,挺好的,奴婢看夫人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
赵清翎听了哈哈一笑:“逸云别院果然是个好地方,哈哈!”
过了几日,一日深夜,楚霍天一行便悄悄到了别院。欧阳箬与林氏在门边侯着,当先一人着了一件黑仆色的普通长袍,但是剑眉星目,一身的贵气风华,却正是楚霍天。他走得极快,几步便到了别院门前,廊下昏黄的灯照着他的面容,依然是神采不减,贵气凛然。
欧阳箬看得有些怔忪,正欲上去,林氏轻呼一声,迎上前去,握了楚霍天的手。楚霍天不自然地挣开林氏的手,低声道:“有客人呢。”
林氏羞红了面,手却依然抓着楚霍天衣裳的下摆。
欧阳箬上前,扫了一眼林氏的手,才福了一福道:“侯爷万安,妾身见过侯爷。”
楚霍天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后边有几位客人,你与本侯一道迎着,芝秋先进去吧。这里风大,别站太久了。”
林氏虽心中不愿意,但是依然点头退下了。楚霍天见她走了,才走过去携起她的手默默站着。欧阳箬的心不由地砰砰跳动,他的手有力而温暖,沉静而坚定地握着她的手。欧阳箬偷看看去,只看见他坚毅的侧面上冷魅的线条。
“侯爷的伤无恙了么?”欧阳箬打破沉默。“怎么骑马来?也不怕伤口没好全。”她的语气带着微嗔,听在楚霍天的心中似凉爽的夏风拂过十分舒畅。
“不碍事,在城里坐马车,出了城再换马,这样快些…”他回过头去,冲她微微一笑。笑意轻浅,却看得欧阳箬面色微红。
二人正说着话,远远地又过来了一队人。那一行人商贩打扮,黑夜看不出面目,但是一个个五官深邃,看着不似楚人。欧阳箬心中疑惑,但是见他们只默默向楚霍天行礼,心知夜半会客,恐怕这些人的来路并不简单。
好不容易那些神秘客人都安顿进了客房,楚霍天也随着他们一边寒暄一边去了西院中。欧阳箬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到了房中,过了一会,有丫鬟急忙进来说侯爷到了。
欧阳箬还来不及出屋,楚霍天便到了门口。见她衣裳未换,笑道:“今夜可忙坏你了。”说着大步跨进屋子里来,解了外裳,便要坐下。
欧阳箬略有踌躇道:“侯爷也辛苦了。今夜侯爷不去陪陪林姐姐么?她还怀着身子呢,侯爷也该陪陪她才是。”
楚霍天一愣,俊颜上有些尴尬与微恼,只恩了一声,道:“本侯都还没站稳了,你便要将本侯推出房门?”
欧阳箬听了顿时大窘,今日怎么的了?竟是乱了方寸!?楚霍天见她依然站着也不过来,俏面上忽红忽白的,以为她是在吃醋,心中有些气恼。把刚解的衣裳捡起来,又穿上。冷然生硬道:“好了,本侯去便是,你好生歇息吧。”说着甩手而去,跟来时一样迅速。
宛蕙正捧了亲手煮好的消夜,却看见楚霍天面色不善,又一阵风走了,诧异不已,忙进屋来问欧阳箬:“夫人?怎么了呢?侯爷生气了?”
欧阳箬低了头,丧气地坐回椅上,捂了脸闷闷道:“我将他赶走了,我叫他去陪林夫人。”
宛蕙一听,哎呦一声:“我的祖宗啊,夫人你怎么不把侯爷留下来啊?这回可惨了,侯爷兴冲冲地来,该多扫兴啊。我的天啊。”
宛蕙在一边唉声叹气,欧阳箬只独自出神,半天才缓缓道:“姑姑难道没瞧见么?林夫人见到侯爷那神气,就像见了天下间的至宝一般,往日在侯府她不能率性而为,总是小心翼翼,可如今到了这边,我才知道她对侯爷的心竟是我所比不上的。”
宛蕙听了半晌才道:“可是夫人对侯爷的心也是真的呀,若说从前那事也过了那么久了,侯爷对夫人也是极不错了,挑不出半点不是。夫人难道还耿耿于怀么?”
欧阳箬面上忽红又忽青白,摇了摇头道:“我早不怪他了。可是,我看了林夫人的模样,我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
他对她的好,她是明白的,可是她平日所有的温顺与谦恭下对他真的是一片真心么?还是虚于委蛇?她真的不知道,不明白…
宛蕙见她的神色迷茫,心里叹了一口气,悄悄退了下去。
第二日,欧阳箬收拾齐整便去了西边的厢房去看看。一切倒还好,她进了内堂,却见林氏一个人在用着早膳。欧阳箬略感意外问道:“侯爷昨夜没过来么?”
林氏见她过来,笑着起身道:“过来了,坐了坐便走了,侯爷还问我身子如何。我以为侯爷走了是去了妹妹处呢。”
欧阳箬心中猛地一松,笑意也浮上了脸,只道:“没有,侯爷也是看看妾身便走了。想来侯爷忙得很,我也不敢去轻易打扰。”
林氏点点头,忽然问道:“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八月十五也快到了,不知道我们要不要回府中一趟。”说着她轻拧了眉头,似有些不乐意。
欧阳箬闻言细细一想,真的是快到了呢,就差几天而已。日子过得真快啊。什么时候她才刚刚随着楚霍天一路千里而来,而如今就堪堪到了中秋团圆的日子了。
城破,国灭,宫倾…亡国的痛她还未咀嚼个遍,就过了那么久了。恍若隔世,原来竟是这般感觉。
她尤自出神,林氏却在一旁絮叨着:“才来这别院不久就要回去,唉…到时候妹妹要跟侯爷说说,十五过后还要再回来才好。不过这搬来搬去,不知府中的王妃与几位夫人是怎么想的。呀,欧阳妹妹…你可有在听我说话?”
她说了半天,忽然发现欧阳箬走神,拉了拉她的袖子,欧阳箬回过神来对她歉然一笑。林氏见她如此,担忧地问:“妹妹该不是想家了吧?家中还有什么人呢?”
欧阳箬低头道:“没什么人,双亲都已过世,族中的亲戚并未多加来往,我便是独自一人了。”
林氏闻言自己却先红了眼眶:“可怜见的,都怪我不好,提这中秋之事做什么。倒叫妹妹伤心了…”说着拿了手帕擦眼睛。
欧阳箬忙强笑道:“没什么的,就是想起在华地的中秋习俗,林姐姐倒要招我的眼泪不是?”
林氏忙擦了眼泪道:“不说了,不过这次回去,妹妹可要跟侯爷说说还得回来这里才是。”
欧阳箬对上她充满期盼的眼神,不得不点了点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便回了房独自躺在了贵妃塌上。
宛蕙见她神色有些恍惚,忙端了一碗杏仁露,问道:“夫人怎么了?”
欧阳箬转了头,看了宛蕙一眼才慢慢道:“中秋快到了。”
宛蕙也是愣了半会才反应过来,站了会,才放下碗,慢慢地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欧阳箬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宛蕙摇了摇头:“没了,就一个堂侄子,也不知道兵荒马乱的,到了哪里去了。”她顿了顿又道:“奴婢天天数着日子过,每天都在想今天该做什么,明日又该做什么,却偏偏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一家团圆的日子。真是该打。”
欧阳箬只是觉得心里酸楚难当,沉默了许久都不想说话。
宛蕙见她神色清冷难言,只道:“夫人心里难受奴婢是知道的,到了楚京,我们这些没了家国的人,天天脑中就提了着根筋,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一步,可是夫人一路风雨也过了去,这时候可不能停,也不能再退,自己不能先怯了心思才是。”
欧阳箬听了,半晌才点点头道:“姑姑说得是。只是姑姑也累心累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宛蕙苦笑道:“夫人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奴婢们的命都是夫人的。反正夫人好,奴婢也好,夫人不好,奴婢也不会离开夫人。这些话都不要再说了”
欧阳箬看了她半刻,转了头擦擦眼低声道:“真是为难了姑姑了。”
宛蕙长叹一声,默默福了一福才出去了。
欧阳箬只拿了帕子半遮了面,闭目养神。过了许久,正要昏昏睡去,忽听得身边有人悉数作响,她以为是宛蕙去而复返,慵懒道:“姑姑,我想喝水。”
下一刻,一杯茶水就放到了她的手中,欧阳箬半闭了眼接过,喝了一口,正抬头,却是唬了一跳,失声道:“侯爷,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