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这几日,欧阳箬安心在静云阁中休养,闲时就拿了佛经来抄,顺便写了写笔画少的字,让凌湘辨别,教导她。欧阳箬心中的思子之情也淡了。
宛蕙见欧阳箬日日在抄佛经,不由问道:“夫人抄这些做什么,把眼睛都累坏了。”
欧阳箬自小被父亲教导甚严,什么行书颜体大楷小篆一一刻苦学过。她下笔又极快,字婉约秀丽,行云流水,已然有大家风范。一本佛经不到五日便抄得极工整。
欧阳箬整了整厚厚的一叠书稿,笑道:“王妃想来是向佛的,要不也不会叫我与徐氏抄抄佛经养性。看来上次送的滴水观音也合她的心意,也许正供着呢。”
说着,又把那抄好的佛经用布包好交给她道:“去送到王妃处,跟她说这五日里,我日日潜心研读佛经,收获甚大,而这手抄的佛经是为王妃祈福而抄的。”
宛蕙点点头,欧阳箬又道:“顺便看到德轩的话,叫他寻个空子,回来一趟。”宛蕙才退了回去。
过了一会,鸣莺笑着抱了凌湘转回屋子道:“夫人,小小姐想出去玩,刚才还闹了下呢。”
欧阳箬见凌湘睁着一双大眼,正挣着要往外走,想是小小院子已不够她玩了,不由心疼道:“那你带去大花园玩会就回来,别太张扬,还有多带几个丫鬟,小心点知道么?”
鸣莺忙点头应了,叫上几个小丫鬟,高兴地带着凌湘出了门。
过了小半个时辰,德轩回到院子,进了后园,却见欧阳箬一身素衣,独自一人立在梨花树下,孤影盈盈,绝美的面上笑容淡淡,如云的青丝盘成高髻,发上只饰了几朵粉红的娟花。远远望去,若皎花临风,一身的风华令人移不开眼睛。
欧阳箬见德轩只呆呆站着,对他招了招手道:“怎么了,又傻站着了。”
德轩回过神来,忙行了礼:“夫人找奴婢来有何要事?”
欧阳箬缓缓步来,:“也没什么事情,就是问问侯爷现在如何安排你?”
德轩眼神一亮,清俊的面上带着兴奋之色:“回夫人,侯爷把奴婢安排在赵先生底下伺候笔墨。赵先生还教奴婢读书呢,有时候还给奴婢讲大道理。奴婢收获甚多。”
欧阳箬点点头笑道:“看来挺好的,赵先生为人如何?”
德轩低头细想了下,才慢慢道:“赵先生文采风流,谋略在众先生中,奴婢觉得他是最深藏不露的。”
欧阳箬心中微微一惊,德轩为人谨慎稳妥,他若如此评价,那人定是高深莫测,说不定就是楚定侯底下的第一谋士。
“如此说来,你在赵先生身边伺候倒是不错。”欧阳箬微微笑道,如此看来侯爷诚不欺她,给德轩选了个好师傅。心中微微一暖亦是想起那日阁楼相会的情形。
德轩小心地看了她的面色,忽然低低说道:“夫人是想叫奴婢打听什么事么?奴婢定当尽心尽力。”
欧阳箬摇了摇头,问道:“你觉得你在赵先生面前,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什么?”
德轩闻言埋头想了一阵,才道:“奴婢瞒不过他。赵先生的眼睛跟侯爷一般,深不见底,别人怎么都猜不到他的心里想什么。”
欧阳箬寂然笑道:“但凡位高权重之人,身边都有一个谋士幕僚为他在身边搜集情资,在华宫中那么多年,你难道也不懂么?也许这赵先生就是侯爷的第一谋臣呢!”
她的笑如清月上的一缕云彩,飘渺难寻:“所以越是在深藏不露的人面前,越不能耍花招,你如今也算是他的弟子,更应该敬重他,伺候好他,你虽然只是内侍,但是却天资聪慧以后说不上有大作为。”
欧阳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希望你能学点真东西,以后我也要依靠你呢。”
德轩浑身猛地一震,抬头来,却对上欧阳箬含有深意的目光,忙跪下一字一句道:“奴婢这命是夫人给的,以后一定效忠夫人,天地可鉴,”
欧阳箬知道他所说出口的话,定能做得到。扶了他起身,轻叹一声:“德轩,你不必如此,我们都是华国死里逃生的人,若不步步筹划以后还不知道将是何等凄惨。如今幸得楚定侯能让我们庇荫,你虽然是内侍,却是同宛蕙鸣莺一般是我欧阳箬最近最亲密的亲人。”
德轩闻言,清秀俊美的面上不由流下两行清泪。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外间有个丫鬟惊叫着跑进来:“夫人,不好了…夫人…鸣莺…”
欧阳箬猛地一惊,忙急步走向前堂,迎面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见了欧阳箬,来不及行礼,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夫人,快…快去…鸣莺正被人打了…”
欧阳箬大惊,忙拉着她起身:“那凌湘呢,凌湘不是跟她一起吗?怎么地被人打了?”
小丫鬟才十一二岁,欧阳箬知道她是府中张嬷嬷派过来伺候的叫香叶,她平日与鸣莺甚好,但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整天跟着鸣莺身后。
香叶许是着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话又说不清楚:“夫人,快去看看…小小姐没事…但是鸣莺姐姐就被打了。”
欧阳箬又急又怒,德轩忙对香叶说:“还不带路,傻站着干嘛!”
说完扶了欧阳箬往外走去,香叶忙在前面带路。欧阳箬急得脚下如飞,三人飞快地走到了府中的大花园。
刚进花园门口,就听见鸣莺的惨叫声,还有凌湘的哭声。欧阳箬几步并一步向声音的来源跑去,却见自己院中的小丫鬟们抱着凌湘正白了面色,看着鸣莺被人按在地上打。旁边还站着好几位嬷嬷丫鬟,鸣莺被人按在地上,两个嬷嬷模样的人正拿了板子一板一板地打在她的背上。
欧阳箬又气又急,走过去,劈手夺过凌湘抱在怀中,回过头怒道:“你们是哪房的人,竟然打我的丫鬟?府中难道没有家法了吗,由得你们几个在这撒野?”
打着鸣莺的嬷嬷闻言连忙住了手,德轩忙上前把鸣莺扶起。鸣莺痛得俏脸苍白,背上汗和血糊了一片,不知道伤得到底重不重。欧阳箬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恨恨地盯着对面的人,几个嬷嬷丫鬟都被她吓得噤了声,嚅嚅地向后退。
欧阳箬冷冷一笑:“说不出来么?我们这就去见王妃,看看什么样的奴才这般大胆放肆!”
话音刚落,那嬷嬷丫鬟身后突然跳出一个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肥肥胖胖的,五官俊秀,只是面上表情看起来甚是顽劣。
那小男孩大声道:“刚才就是本世子叫人打的。你又是谁?本世子打一个丫鬟你又能怎么着,难道你也想被打一顿?”
他小小年纪言语却是嚣张之极,欧阳箬忍不住皱了眉头。再定睛一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长命富贵金项圈,圈中间还镶着一块三四寸宽的美玉,心中顿时了然。
她也不与他说话,对身后的鸣莺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鸣莺白着脸愤愤道:“夫人,奴婢在花园里捉蝴蝶给小小姐玩,后来世子看见了非要抢小小姐手中的蝴蝶,还把小小姐推倒了。奴婢心急去抱小小姐,世子收势不稳,自己摔倒了,所以就叫人打奴婢。”
欧阳箬点点头,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小世子:“小世子,如今人你也打了,气也该消了吧。该回去好好温习功课,学学孔孟圣贤之道才是。在花园里与小孩子抢什么蝴蝶,无端浪费了你的天资。”
小世子被她一瞪,心中不由得胆怯,还待再说,身后的嬷嬷却把他一把抱住:“小世子,快些回去,二夫人等等还要考你的书呢。”
小世子被她们拉得走了几步,似乎不甘心,还回头冲欧阳箬做了个鬼脸道:“哼,什么小小姐,这府中就我和霖月,这小孩子是哪里来的杂种,哪天我叫我娘亲把她赶出府去!”
他还待再说,旁边的嬷嬷却赶忙把他拉走了。他似乎还不服气,一口一个“小杂种”说个不停。
欧阳箬直气得浑身发抖,搂了凌湘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铁青了面色,快步往回走。鸣莺浑身疼痛,德轩只好将她背了回去。
欧阳箬回到静云阁,脑中只觉得“嗡嗡”地响,宛蕙已回来,接过凌湘见欧阳箬面色铁青忙劝慰道:“夫人消消气,一个小孩子而已,口无遮拦的。”
欧阳箬平了平心气,见凌湘红着一双眼睛,眼泪尤挂在面上,心中一痛:“姑姑,我不是气这个,是气凌湘受欺负。世子年纪小却能这般辱骂,定是听到了什么难听的话,有样学样。我并不打紧,可这以后凌湘如何在府中立足?”
欧阳箬说完,心中又是一阵烦闷。
德轩去请府中的大夫诊治,还好鸣莺只是伤了表皮,没有伤到筋骨,擦个药,卧躺几天就好了。
当天晚上,柳氏就派人过来传话道歉,外送了好几瓶的外伤药膏。来人道:“二夫人说了,小世子顽劣不堪,希望七夫人多多担待一些。”
欧阳箬听了来人传的话,微微一笑,示意丫鬟收下伤药才慢慢开口道:“柳夫人真是有心,再此替我谢过二夫人,这是我的下人不小心冲撞了贵世子,真是该打!不过如今看小世子满面福像,长得矫健可爱,长大后定是个顶粱柱般的人物。”
说完叫下人递上个托盘,上面放着文房四宝,雅致精细,一看便是上品。欧阳箬漫不经心开口道:“我来自华地,自小又是诗书世家,所以对这些笔墨比较熟,这一套是华地陵郡朱渔子亲手做的文房四宝。我瞧着小世子天资聪慧,长大后若能文治武功双全,侯爷一定倍感欣喜。”
来人听得“朱渔子”先是怔了下,忙收了面上的不恭之色,拜谢道:“奴婢替二夫人先谢谢七夫人的苦心。”说着喜滋滋地捧了回去。
宛蕙上完药走来,见那人捧着这些事物满面高兴地走了,不由心疼地道:“夫人,你怎么把那套‘空谷清风’送给二夫人了。奴婢看当世上也没有十套完整的朱渔子亲手做的文房四宝。再说这次是小世子不对在先,这般小就如此嚣张,若给侯爷知道了,想来也是会责打他的。夫人何必怕她。”
欧阳箬立起身来,看着空落落的院门。
她苦笑道:“姑姑糊涂了,你当柳夫人为何为她儿子打了一个下人而送来伤药,分明就是想息事宁人,我送她一套文房四宝,也是告诉她要好好管教儿子。她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以后碰到凌湘也能好颜相对。”
宛蕙闻言轻轻一叹:“可惜了这么好的宝贝,竟送给了那个混世魔王。”
欧阳箬在心中默默道,东西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要是能买来凌湘在府中的平安,这套“空谷清风”又算什么。如今只是鸣莺被打了,他日若是凌湘被打了,她还能如此镇定么?
楚地的夏日一向是热热闹闹地一骨碌下来,令人招架不住。白天是艳阳高照,逼人的暑气闷得人心口发慌,恨不得日日躺在水中过日子。只有到了下午间或下一阵雷阵雨,才算是来了一丝凉风。
德轩自从跟了赵清翎以后,便忙碌许多,除了伺候他的晨昏膳食,闲余便要去烹茶给各位先生。等一切料理完了,便回到赵清翎处,瞅得他有空了,伺候笔墨的时候问几句自己书上看不懂的,若书读完了,赵清翎便再丢几本书给他。初时,德轩以为他会忌讳自己是华国之人,但几番事情交代下去,却是消了这等顾虑。只是他牢牢记住欧阳箬的话,更是事无巨细办得妥当,又不会多嘴多问。赵清翎看向他的眼光便多了几分赞赏。
赵清翎几乎每日都要与楚霍天深谈到半夜,有时候是几位先生一起,有时候谈到一半,又叫人传来苏颜青,几人一起细谈。
“侯爷,如今御史台那边已经说服了张大人与李大人,清流一派的张大人也是靠我们这边,看来此时,局势已渐渐明朗了。”林宏治林先生摸了摸胡子笑道。
赵清翎点点头道:“国丈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除了上次御史台参了侯爷几本外,那些谣言却是慢慢消散了。我们这边动作也不能太大,太大的话,招人忌讳。皇上还是对选哪个皇子为储君犹豫不决。前些天听闻宫里传话,皇后跑到贤妃那边大闹了一场。估计皇后也忍不住了想逼皇上表态。”
楚霍天点头,又回过头与别的谋臣商议如何安排御史台那边的人。赵清翎先告了声退,出了门来,德轩忙上前道:“夜深了,先生是不是回去歇息?”
赵清翎模糊应了一声。出了院子已然月上中天,远远的似乎有人撑了几盏灯笼,慢慢走来。赵清翎待来人走近,才看清当前一个人,身着月白色百摺长裙,外披同色绣梨花烟罗纱衣,面容清丽绝美,正是欧阳箬。
他忙躬身行礼,道:“给七夫人见礼了。”
欧阳箬含笑点头道:“赵先生辛苦了,妾身看侯爷日日忙到深夜,最近又天干物燥,便炖了些清热祛火的莲子百合汤来,先生要不要也喝一碗?”
赵清翎忙道不敢。欧阳箬了然笑笑:“先生拿去吧,妾身也多做了些,要给几位先生呢。”说完就命宛蕙拿出一个描金花鸟漆盒交与德轩。
二人又客气几句,欧阳箬便命人通传进了院子,赵清翎只觉得身边一股暗香飘然而过,若一只细嫩的手贴上他的面庞。看着她纤细柔美的身影远去,不由出了神。
德轩见他如此,忙唤道:“先生,先生!”
赵清翎回过神来,失笑道:“你家夫人真的是风华无双,难怪侯爷千里迢迢也要带着她来府中。”
德轩忙笑着称谢。二人便慢慢走了回去。
欧阳箬才进得院子,便见楚霍天出来送林先生,他见她来,含笑道:“这夜深了,你怎么还不歇息。还送了汤来。”
欧阳箬敛容行了一礼才道:“侯爷夜夜忙于政事,妾身无能,只能对侯爷的衣食多多照顾。还望不要打扰到侯爷歇息才是。”
楚霍天笑着上前牵了她的柔夷走进书房,道:“你熬的汤不错,若你不肯送来,过几天本侯便要过去找你了。有好些日子没去看你了。”
欧阳箬的手娇小而微凉,白玉般的手没入他的大掌中便不见了踪迹。她听得楚霍天如此说道,似水眼眸含了些须哀怨,低低道:“侯爷将一个月没来看妾身了。”
楚霍天一愣,抬头看她,只见她一双眼眸若盛了满池的波光,只楚楚地看着他,满心的话顿时一句也说不出。他长长一叹,搂了她在怀中。欧阳箬有些惊慌地回头四顾,却见周围的下人已然退得干干净净。整个书房中红烛灼灼,空空落落,硕大的书橱排了两三排。整齐而肃穆。墙上贴了山水书画,静幽深远。
“侯爷…”她红了脸地挣开,鬓边珠花摇曳,更衬得肤光胜雪,容光奕奕。楚霍天不由看得出了神。
欧阳箬端出甜汤,那汤水清清,飘出一股淡香。楚霍天柔了面色,坐在桌前笑道:“这是什么汤,怎么这般香。”说着端起来就喝,边喝边赞。
欧阳箬抿了嘴笑道:“只是莲子百合汤而已。看侯爷稀罕着。”
楚霍天几口喝完,眼神一亮,笑道:“肯定不只这工夫,快与我说说。”说着自然而然揽过她坐在自己膝上。
欧阳箬把螓首靠在他脖颈处,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心不由砰砰跳着,微微嗔道:“都与侯爷说了,那今后吃了肯定觉得不稀罕。”
楚霍天哈哈一笑,忽然大掌在她身上摸索一下,奇道:“你怎么还穿着从华地带来的衣裳,这个月府中得了好几匹上好的茜绡罗,在夏日穿凉快得很,也叫人去裁了,各色都不错,怎么不穿来?”
欧阳箬闻言,抬头略略有些迷茫地看着他,怔忪了半刻才道:“哦,下次妾身定穿来给侯爷看,只是华地带来的衣裳挺多的,妾身舍不得不穿。”
楚霍天见她头上珠钗亦是华地风格式样,繁复华贵,但却并不是前些天赏下新制的发簪,心中猛然一醒悟,眯了眯眼,如刀的眼神扫过她的面上:“这个月的份例没发到你手中么?”
欧阳箬叹了口气,份例是发下来了,但是好的一样都没有,她如何开口?想着面上现出微惶之色,跪在地上:“侯爷恕罪,妾身觉得以前的旧衣挺好的。”
楚霍天见她跪在地上,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半晌才到:“你实在不必如此。是不是府中对你不好?”
欧阳箬苦笑了下:“不,很好。”
欧阳箬跪了半刻,见他并无动作。便起了身,微微一福道:“侯爷既然无话,那妾身先退下。夜已深了,侯爷快些安置歇息吧。”说着挺直了腰亭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