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欧阳箬便来到了楚霍天的住所,是最好最大的主房,装饰更加富丽精美,漆金雕刻的吉祥飞鸟走兽栩栩如生地落在房檐与窗棂。中庭更有一方大约一丈方圆的石桌,看样子竟是整块山石刻成的。四国之内曾传言就数华国最为富庶,欧阳箬长年在深宫曾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单单只是地方一户富豪便能如此排场,可想而知其他土豪世族是如何富有。可是几年战乱下来,此地的富商们大多逃离了这离楚国最近战火最前沿的地方,往昔商贸最为繁华之所渐渐沉寂下来。
屋子里的人出出进进,有武将亦有几位年长的文士,每个人都谨言慎行。欧阳箬立在门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李靖才忙把她引到旁边的小暖阁里,奉上茶水点心。
欧阳箬随口问道:“看来侯爷忙得很呢,真是辛苦。”
李靖才叹了口气,道:“是呀,侯爷日理万机,这几日在路上亦是公务繁多。连休息的时间都不够。”
欧阳箬敛了神色,温声道:“这一路上有公公尽心服侍侯爷,公公也辛苦了。”
李靖才闻言,微微笑着便告了声退,又道:“夫人请稍候,大概再过一会侯爷便会传膳了。”
欧阳箬安心等待。果然不一会有人进来引她入内。转过屋内的百鸟争春熘金大屏风,又过了过了几重帘子才到了灯火通明的大厅内。
楚霍天身着一件淡青色长袍,衣领襟口边滚了一道银丝边,更衬了面色如玉,俊颜肃然。他手中拿着一册折子,正就着灯火细细地看。
欧阳箬眼皮一跳,细步走上前,缓缓拜下。彼时她身着一件绯红色蚕丝绘芍药花开的拽地长裙,外罩一件镶金银丝绣五彩蝴蝶的烟罗纱衣。她肤色甚白,一身绯红色衣裳被她穿得妥帖又不艳俗,额间仔细贴了桃花花钿,更加显得面色如春,樱唇凤眼,鬓发如云。两边各簪了两只支掐金丝镂空孔雀簪,每只孔雀嘴下又衔了一串黑珍珠,既贵气又不张扬。
楚霍天见是她,平日冷俊的眉目露出一丝温和,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指了一桌子菜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多吃点。”
欧阳箬低眉顺眼地恩了一声。两人相对无言。楚霍天心情似乎甚好,连连动筷为她布菜。李靖才口齿伶俐,在一边解释着每一道菜的特色。欧阳箬还是第一次与他一起用膳,虽然不自在,但在吃饭停当也迎合着随口说了几句华国的风土人情。没想到楚霍天却是极感兴趣,连连追问。一顿饭下来吃了许久。
待到戍时三刻,内侍才来收拾。欧阳箬服侍他更衣梳洗,奉上一杯香茶,低了眉问他:“侯爷是否现在就要就寝?”
楚霍天携了她的手,在案边坐下:“可会下棋?”他剑眉一挑,含笑淡淡地问。烛光下他的眼闪闪如暗夜之星辰,如海般深沉,直欲要把人溺毙,。
欧阳箬险些在他的眼神下失了神,她压了压心中复杂之极的思绪,定了定神,粲然一笑,微微粉红的面容像夜下的海棠一般娇艳:“妾身会一点。但是饭后就久坐,对身子不好。妾身陪侯爷出去散散可好?”
楚霍天喝了口茶点点头,牵了她的手,从内侍手中接过披风给她披上,淡淡道:“外边夜风有点凉,你可小心。”
欧阳箬有片刻恍惚,如此的动作,温暖而没有丝毫的做作。她回过神来,对他淡淡笑了笑,扶着他的手臂走了出去。
这富商府中花园造得甚是精巧,虽然在夜色下,却别有一番情趣,在几处回廊,亭榭挂上红红的灯笼,昏黄的烛火下透出宁静详和的气氛,天上月色融融,几颗星子点缀其间,甚是惬意。
楚霍天只觉得连日来的疲乏一扫而空,不由开怀道:“你倒是好心思,知道这夜下花园也别有味道这才带本侯来的么?”
欧阳箬叫内侍在亭中石凳上铺上软垫,二人入坐,才道:“这类园子不但是白日可以赏景,夜晚一样可以观赏。侯爷只是不知道罢了。”
楚霍天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问道:“在楚地园子可没如此精致,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
欧阳箬神色一僵,幸好夜色甚浓盖住了她面上的异常。她轻声道:“侯爷言重了,妾身本来命如浮萍,如今得侯爷庇佑,不敢再奢望其他。”
楚霍天亦是沉默。两人一时也无言。
“你府中还有亲人么?”楚霍天忽然问道。
欧阳箬沉吟一会回道:“只家父只妾身一个女儿,并无兄弟姐妹,前几年家父就过世了,族中还有几个堂叔叔,远在陵郡。”
楚霍天叹道:“你也孤苦。不说这个了。远去楚地实在是为难你了,你可恨我?”
欧阳箬一惊,忙跪下道:“侯爷万万不可如此折杀妾身,妾身乃是待罪之人,若没有侯爷庇佑,早已经是黄土一堆了,对侯爷感恩还来不及,怎么敢心怀怨恨?!”说罢抬头望着他,她眼中泪水莹然,在灯火下闪耀竟似比天上的星子更加璀璨。“难道侯爷不想要妾身伺候左右?”
说着,眼中的泪点点滴滴簌簌而下,滴在她莹白如雪的素腕上,更添楚楚。
楚霍天心中一叹,忙扶起她来,微微动容道:“好了,不说这些丧气的话。走吧。散了一圈,回去下盘棋子便休息吧。”
欧阳箬点点头,乖顺地跟在他身后,乘无人注意悄悄抹了把冷汗。
回去后,楚霍天又摆开棋盘与她对弈,欧阳箬用了心思,一盘棋下来,真真假假,最后是楚霍天胜了十五个子。
楚霍天哈哈一笑,搂过她坐在身边:“你这个鬼精灵。让棋让得人神不知。果然高明。”
欧阳箬道:“侯爷笑话了,妾身只是一介女子,叫妾身弹弹琴、绣绣花倒是可以,下棋妾身实在是棋艺不高。侯爷难道不信?”
她回过头去,却不想楚霍天正靠过来,娇嫩的唇扫过他的面颊,待意识到,不由得尴尬得红了满面。楚霍天低低笑了一声,搂过她,反身压在塌上,微微眯了眼望着她,她的眼望入他的黑色的瞳,二人眼神交缠,他的眼神温暖又充满了情思。欧阳箬的心砰砰直跳,脑中有片刻空白只能僵着身子,独自惴惴。
楚霍天拿起她散在脖子边的青丝放在指间细细缠绕,白皙修长的手指,如墨的青丝,干净又暧昧,两个人气息近得可闻,更添旖旎,欧阳箬侧了脸,不自然地出声道:“侯爷今儿是不是有高兴的事。”
楚霍天轻轻抚摩着她的脸,慵懒地道:“有,怎么没有?快过江了,到了楚国能不高兴么。皇上还要封我做忠勇威武定侯呢。”
欧阳箬刚想挤出一丝笑容应付,忽又觉得怪怪的,他的回答太过随意,似乎带着对自己的嘲讽,隧闭口不言。
楚霍天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轻啄几下,温柔又缠绵。
“你不恨我便好。”他叹息道,细密的吻便落在她的脸上。
欧阳箬浑身一僵--恨他吗?这个问题似曾在脑中盘旋,却从未真正地进入她的心底。
恨什么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恨华帝的昏庸无能;她恨华国积弱太久,无人根除弊病;她恨楚兵烧杀抢掠,她恨这场战乱让她骨肉分离。
可是,她恨他吗?
若没有他,华国依然会腐败下去;
若没有他,华国依然会兵败如山;
若没有他,依然会有别国来窥视这富饶的土地。
理智清楚地告诉着她一切,可她依然不能释怀,因为她就是在他的沾满华国人的鲜血的羽翼下苟全性命,亦是得了他的恩惠依然锦衣玉食。所有他给她的一切,都打着耻辱的烙印,无时无刻地刺激着她最敏感的神经。
也许不该恨他,她应该恨的是自己。可是自己选择了这么一条没有回头的路,还能有什么资格说恨?!想到此处,她亦是轻轻一叹,挽了他的颈,献上香唇。楚霍天轻轻叹了一声,抱起她,向床塌走去。窗外夜风沁凉,树影婆娑。
屋内红烛摇拽,轻软的碧罗纱帐放下,她轻宽罗衣,肌肤莹雪,锁骨清冽。佳人如玉。他贴上她香软的肩轻吻,一路蜿蜒缠绵。她一滴泪悄然盈落,亡国之恨,亡亲之痛,失子之悲,每一条都在她的心上套上枷锁,可面前的男子,明明是最罪魁祸首的仇人,可竟然让她忘记了如何恨,忘记了去恨。
第二日一早,待欧阳箬醒来,两人依然交缠拥抱在一起。欧阳箬满面通红地轻轻挣开却依然惊动了他。
“你醒了。”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眼中没有冷然与深沉,只微微淡笑着。
欧阳箬连忙起身,又轻声唤外间的内侍宫女。待布置停当,才红着脸服侍他梳洗更衣。薄薄的衣衫下是他健壮结实的肌肉,欧阳箬看得又是一阵脸红。
楚霍天见她窘样,轻笑道:“你别忙了,本侯自己来就行。你收拾下等等还要赶路。”
欧阳箬应了一声,一会宫女已上前为她更衣梳洗,匀面上妆。
“夫人想梳个什么髻?”梳头的宫女恭谨地问。
“明月髻吧。”欧阳箬随口道。
“就梳个流云髻,有韵致又好看。”楚霍天正拿着内侍端上的茶水涑口,闻声道。欧阳箬一怔,只得道:“那就按侯爷说的,梳个流云髻。”
梳头的宫女抿嘴轻笑,忙应了。忽然帘子一撩,李靖才匆匆躬身进来,从怀中掏出一张书信模样,对楚霍天耳语几句。楚霍天面色一紧,抬步便走,到了门口,似想起什么,对欧阳箬道:“有什么缺的与下人说,稍后便要赶路了。”说完便匆匆出了门。
欧阳箬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艳若桃李,眉眼间温婉可人,往日的悲愤郁郁之色皆不见,姿色更盛以往。一股莫名的苦涩漫上她的心头,低了眉,任宫女梳理。
宫女许是见她神思不属,忙道:“夫人的发丝柔顺秀美,梳什么发髻都好看。”
欧阳箬涩涩一笑,不答话。稍后便有宫人奉上青盐、茶水,欧阳箬净了口,正打算拿茶漱口,奉茶的宫女忽然手一扬,滚烫的茶水立刻朝欧阳箬的脸上泼去。
欧阳箬惊叫一声,要躲已然来不及,只用手挡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泼上她的手,热辣辣的痛,茶碗“哐铛”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千片,把一众人都吓得一哆嗦。幸好那宫女准头不够,欧阳箬脸上只溅到一星半点,没什么大碍。手却是红了一片。旁边的宫女内侍早慌忙上前把那宫女按在地上。
那泼水的宫女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女人!你卖国求荣!你这贱女人依附楚贼…”
她尤自喝骂,欧阳箬却是回过了神,浑身开始不自主地颤抖。身边一众宫女内侍紧张得直打哆嗦,有几个见那宫女不知死活还在骂着,忙上前去堵住她的嘴。欧阳箬白着脸任人扶着坐好,包扎伤口上药。地上泼茶水的宫女挣扎得满面通红,一双眼睛射出无比刻骨的恨意来。欧阳箬也不避开,只定定地看着她。
“夫人,这…”一个宫女小心地上前道。欧阳箬面色苍白,嘴唇不知是气极还是怕极,还在微微颤抖。
“放了她吧,不要为难她。把她送到押解在后边行伍处,今日这事也不必给侯爷说了,省得侯爷心烦。”
一旁的宛蕙听了打了个寒颤,送到后行伍处,那等于将此女子押解到了俘虏处。那以后到了楚国恐怕境遇亦是凄惨。宛蕙想要劝,但是看着欧阳箬的面色,终是忍住。
到了下午,鸣莺领来了一位面容清秀的内侍。他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面色如玉,五官阴柔秀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味,神色宁静,没有常见内侍的阿谀与猥琐。欧阳箬不由在心里连连点头。相由心生,面前此人若经雕琢,往后也是一个人物。
见欧阳箬不住打量他,鸣莺忙上前道:“娘娘,他就是奴婢说的那个恩人。他之前是尚膳局的内监。在黄公公手下做事的。娘娘可能没见过。这些日子若没他在旁边扶持帮衬,奴婢早就…”说着,又忍不住拭了拭泪水。
欧阳箬点点头,只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德轩。”那内侍忙答道。
“听鸣莺说是你救了她几次,这样算来也是与我有恩的人,你以后就在我手下做事。不懂的可以问问宛蕙与鸣莺。”欧阳箬道。
“是,谢娘娘恩典。”德轩忙跪下磕头。他声音清朗,若雨后山竹脆响。只是他一声娘娘却叫得欧阳箬一阵怔忪。
“以后别叫娘娘了,都改口叫夫人吧。”欧阳箬低了眼,心灰意冷地道。屋子几人愣了下只得遵命。
过了一会,楚霍天身边的传令兵前来传令:今日再原地休整一天。鸣莺一听,嘟哝着埋怨:“一会说要走,一会又说不走,存心逗我们呢。”她一早就起床收拾,如今又要整回去自然是一肚子怨气。她说归说,只能又忙着去把刚才收拾好的箱笼又打开。
欧阳箬与宛蕙相视一眼。宛蕙见四下无别人才道:“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变故。”欧阳箬想起昨晚楚霍天那似笑非笑的一句,心头一跳道:“终归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多休息一日也是好的。凌湘呢,昨夜有闹么?抱来我看看。”
宛蕙应了,自是去抱凌湘不提。
彼时书房中,楚霍天眉头紧皱,看着面前的几位谋士。
“侯爷,这京中传来的消息真真假假,不可不信也不可不信呐。若说皇上想在论功宴上突然来个夺兵权,这恐怕不太可信。”一位长须白面的文士盯着手中薄薄的一张纸皱眉道。一屋子的人共五个,皆是身着儒士冠服的文士,正神情紧张地看着手中的的情报。
“皇上虽然心里会忌惮侯爷的实力,但是也不至于在这风口浪尖上做这等风险之举。看样子是有人从中想挑拨,坐收渔人之利。若侯爷信了,这分江之势就是定下来了。他们就可以轻易地在楚国一方坐大。”另一个文士也点头忧虑道。好不容易打下的楚国大好江山,若因此而分裂岂不是功亏一馈?
“是啊,依我们几人的拙见,侯爷还是要北上才是。若是担心有变,要不要联系下京中的一些人?”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儒眼神熠熠,声音声若洪钟。
楚霍天此次攻打华国,倾力而为,把他在府中的重要谋士都带在了身边。他皱了皱浓黑的剑眉,扭头对一旁不语的赵清翎问道:“赵先生如何看?”
楚霍天极爱惜人才,对属下谋士不管年岁如何,都尊称先生。
赵清翎含笑摇了摇头:“侯爷心中应有定计才是。依属下看来,继续北行,沿路布置兵马,步步为营,联系京中各处将军,一切小心从事。想来到那日论功行赏之日,皇上也不敢做出夺侯爷兵马大权之事。若真的做了侯爷只好来一个釜底抽薪。”
他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与他儒雅俊秀的外表判若两人:“若侯爷胆识过人,也可以在此地拖延几日,等京中那些人露出马脚,咱回京中自然知道那些人的面目。只不过此举会让皇上对侯爷疑心更重。”
釜底抽薪?!他倒吸几口冷气,这分明是叫他要谋逆呢!可是不这样做,权倾楚国的他,难道可以一封再封么?再往上封是什么?除了皇位,还有谁能给他更高?如果不再封他又要如何?
楚霍天犹豫半晌,天下家国,为什么不能两全呢。皇上可是他嫡亲兄弟。如今却走到这个地步。
他凝神踱步,旁边的几位谋士都神色紧张地看着他,只有赵青翎含了一丝淡笑,坐在茶案边静静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