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龄明白,要找伍龙,不用东找西找,只要回到自己贤良寺的家,就能找到伍龙。果然,这天德龄休假回家,看见伍龙正同父亲聊天,德龄心里暗喜,她问了父亲身体近况以后,就同伍龙到里屋谈起皇上的委托,伍龙乍一听十分惊奇:“什么,皇上让我到黑龙江找绍朋,绍朋能杀掉袁世凯吗?”
“我也有这想法。”
“现在绍朋也挽救不了中国啊。”
“皇上想重新执行新政,这也是将来的事,现在皇上能用谁呢?皇上身旁还有谁呢?”
伍龙有自己的看法:“能杀掉袁世凯只有一人。”
德龄问:“谁?”
“老祖宗慈禧。可是他要用袁世凯对付那帮老臣,她要平衡两股势力,让两边互相制约。”
“到了东北,你就去找一趟绍朋。”
“找绍朋,我到哪去找?”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看我的面子。”
“我看你的面子,你看皇上的面子,谁看我的面子。”
“我看你的面子。”
“看我什么面子。”
德龄张口就来:“看你人老实,人忠厚,对我们家好,我才在皇上面前给你做担保,你才能坐上火车,你才能到东北采访。”
“皇上知道咱俩的关系吗?”
“咱俩什么关系?”
“咱俩从小青梅竹马,形影不分。”
“你又来了。”
“好好好,我暂时当哥哥吧,只要这次东北之行比较顺利,我就替皇上跑一趟。”
德龄保证似地说:“我保证让你顺利。”
德龄盼望的东幸,这天终于到来了。这天天蒙蒙亮,紫禁城的出鸾队伍静悄悄地穿过前门牌楼。慈禧坐在第一座十六抬金轿里,李莲英、崔玉贵、小德张在轿前引路。光绪和隆裕皇后并坐在金轿里,跟在慈禧金轿的后边。鸾舆后边是六乘红漆色八抬大轿,德龄坐在一座红轿里。德龄用左手撩开窗帘,望见模糊的天坛祈年殿塔尖。再后边是浩浩荡荡的步行出鸾队伍。在去往永定门火车站的路上,很少见到围观的人影。到了火车站天才大亮。
火车站台上,慈禧路过处都铺了黄色地毯,车厢已披上了黄布蒙罩,慈禧看了看黄色的长龙。小德张向众人报了一声“老祖宗来了!”车头旁边,伍龙同其他七名乘务员穿着太监的长袍朝服跪趴在地上。
小德张数了数乘务员:“怎么还是八个?”
一个火夫说:“奴才是王爷所遣不能不来。”
伍龙也说:“奴才是皇上所遣,不能违命。”
小德张下令:“好了好了,你们先都趴下,身子不要比太后高,不要让太后看见你们的脸,太后一看见,就要掉脑袋。”
两位新手趴着:“喳!”
小德张:“记住,在车上干活儿,也要猫着腰,不能比太后高。”
众人:“喳!”
李莲英托着慈禧手臂,崔玉贵、小德张用手夹护着慈禧,一步一步地踏着铺好的黄色地毯,渐渐走上自己的专用车厢。德龄、四格格和四名宫女也跟着上了车厢。
慈禧的车厢内,慈禧坐在宝座上。德龄、四格格和四名宫女站在旁边,车门口站着两名太监。李莲英、小德张站在四名宫女外边。
在光绪的车厢里,光绪、隆裕皇后相离很远坐着,光绪望着窗外。
站台上,排列整齐的清兵,上了御车后边的一节车厢。最前边,一位司机从火车头窗口中探出头来望着路障,等候开车命令。
慈禧的车厢里,小德张请示:“老祖宗该开车了吧?”
慈禧下令:“开车吧。”
小德张站在车门喊:“老祖宗有旨,开车啦!”
庆善在下边吹起了哨子,一位铁路役工挥起了绿旗,火车缓缓开动了。庆善追着车喊:“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我还没上去呢!”
慈禧的车厢上,德龄望着窗外,火车没走多远,外边是零零散散的坟头。光绪的车厢上,光绪、隆裕分别望着窗外一座座的坟头。宫女车厢上,两旁地床,中间过道。容龄和元大奶奶坐着有说有笑,正在休息等待换班。太监的车厢上,太监们密密麻麻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宫女车厢里,小德张进来了叫容龄。
容龄原地不动:“什么事啊?”
小德张比划着:“你过来一下。”
容龄装作不悦,过来了:“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俩人躲在车厢一个角落里,小德张问:“近来你有事瞒着哥哥吧?”
“没有哇,什么事?”容龄故作镇静。
“那个火夫叫什么来着,噢,叫伍龙,你们早就认识。”
“不认识啊!”
“不仅你认识,你姐姐也认识。”
“没有哇。”
“你还瞒得过我。”
“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的?”
“还用听谁说,我的眼睛告诉我的。”
“你眼睛不好使。”
“不好使?你一见伍龙,又惊又喜,这表示什么?”
“我瞅见谁都又惊又喜啊。”
小德张提起往事:“我问你,皇上到先农坛祭祀那天,伍龙一露面,你姐姐为什么捂上你的嘴?”
容龄在狡辩:“我姐姐不让我多说话。我一说话,你说别人听我的还是听皇上的?”
“你要不认识,就好办了,火夫多了一个,我让伍龙回家照顾老娘去。”小德张来劲了,装出要走的样子。
容龄着急了:“唉!你……”
小德张进一步攻心:“你有话,有什么话,你说吧。”
容龄眼珠一转:“嗨,关我什么事,你想辞掉伍龙?那是皇上的口谕。”
小德张虚情假意:“我这是爱护他,我告诉你吧,他扔煤根本扔不到炉眼里去,我一禀告太后,他的小命就完了。”
容龄心里有些着急:“那怎么办?张掌案,你得救救他。”
小德张来劲了:“张掌案?李总管也救不了他。”
容龄夸上他了:“人人都说你心眼好,哪能见死不救啊?”
小德张拿糖了:“这你想起我来了,你告诉我,你认识不认识伍龙?”
容龄嘴很硬:“不认识。”
“不认识?为什么替他求情?”小德张不理解,也是在探问。他觉得容龄不仅认识伍龙,而且关系不一般。
“我看他是好人,怎么能乱杀无辜啊,太后要杀你,我也会求情的。”容龄伶牙俐齿。
“为什么杀我?”小德张问。
容龄张口就来:“原因可多了,你人不老实,两面三刀,阿谀奉承,两边讨好,多吃多占……”
小德张打断她的话:“行了,行了,这么多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你看在我面子上就放他一马吧。”容龄软硬兼施。
“你可没给我面子。”小德张觉得她油嘴滑舌。
“我怎么没给你面子了?”容龄嘴不饶人。
小德张小声地说:“我检查一下,你带没带我的照片?”
容龄掏出了怀表让小德张看,小德张看自己的相片还在表蒙子里,立刻变得眉飞色舞,容龄轻声问他:“行了吧!”
小德张装出勉强的样子:“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咱们救他一马。”
“你说怎么救他?”
“我想把他调到御膳房里。”
“他不会做饭。”
“你怎么知道的?”
容龄失态一笑:“我想一般男人都不会做饭。”
小德张宽慰她:“他不会做饭,还可以帮厨嘛!”
“对对对,帮厨可以。”容龄觉得方法不错。
“可是这得禀告皇上一声。”
“这好办,让我姐帮你一马。”
“帮我?咱们谁帮谁啊!”小德张也明白战胜容龄这张嘴是困难的,他忍着性子走了。
容龄一人望着窗外,盼了半天,总算把姐姐盼回来,德龄可能站累了,一回到宫女车厢里,往床上一躺,可算歇会儿啦!
容龄侧过头来,同姐姐说话:“小德张看出我们同伍龙认识。”
德龄担心地问:“怎么,你承认了?”
“我一直不承认。我现在也不知道,承认对伍龙有好处,还是不承认对伍龙有好处。”容龄感到有些累了。
德龄坚持自己的看法:“现在说不好,对小德张能不说的就不说,能少说的就少说。”
“他怀疑上了我们怎么办?”
“怀疑是怀疑,不说是不说。”
“其实承认我们认识伍龙又有什么?”
德龄对妹妹也留有心眼:“我们不能欺君!”
容龄看着德龄:“姐姐我真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平时你对伍龙这么好,怎么还怕连累我们?”
“不是怕连累,是策略,早一天暴露就可能出现乱子,晚一天暴露就可能人命关天,所以暴露要适时,要踩准节奏,懂吗?”
容龄真不爱动脑子了:“不懂!”
德龄再次叮嘱:“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要小心从事,说话要有分寸,走路要有尺寸。”
容龄觉得姐姐考虑太多:“小德张没事。”
德龄暗示:“他可是太后面前的红人。”
容龄不明白:“咱们也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啊!”
德龄指点:“小德张要在太后面前告我们一状,我们就成黑人啦!”
容龄不假思索:“有我的面子,小德张不敢。”
德龄细问:“小德张跟你有面子?”
容龄面露得意:“唉,他得听我的。”
德龄有所发现:“听你的?”
容龄也觉察到了:“小德张这人八面玲珑,皇上禁闭瀛台的时期,他这边对太后奉承,那边又偷偷地给皇上换上好饭。”
德龄倒有些兴趣:“饭怎么换?”
容龄细说:“那时候皇上一天三顿饭,都是小德张去送,遵太后旨意,只能送粗饭。走到半路,小德张就换上了早预备好的好饭,所以皇上对小德张也不错。”
德龄感叹:“皇上受苦了,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德张亲口告诉我的。”
德龄捉摸不透:“他这事也跟你说?”
容龄知道走嘴:“噢,他准是喝多了。”
德龄希望妹妹多个心眼:“记住,宫里不比咱们家里,宫里人员复杂,特别是那些太监,天生一个大舌头,爱搬弄是非,不能轻信谗言。”
容龄觉得有理:“我记住了,小德张有时也为咱们好,他发现伍龙烧火不行,他想把伍龙调到御膳房当帮手。”
德龄上心地问:“伍龙烧火还是不行?”
容龄解释:“主要烧火的人员多了,谁也裁不下去,相比之下,伍龙烧火的技术当然比不上真正的火夫哇。”
德龄想了想说:“伍龙调配到御膳房打下手也好。”
容龄想到为难之处:“可是当火夫是皇上的口谕啊!”
德龄觉得这事好办:“跟皇上回禀一声就行了,皇上不会反对的。”
容龄顺坡而下:“这事就有劳姐姐了。”
德龄答应:“好吧,这事是得我出面。”
容龄一撇嘴。
二
光绪的车厢里,光绪和皇后并排分坐,小德张和德龄站着同主子们议事,光绪听到伍龙调到御膳房,微微一惊:“什么,调到御膳房?这是伍龙提出来的?”
小德张表情有些为难:“是奴才的想法,御膳房缺个帮手,火夫又多了一人。”
光绪问小德张:“朕让你减下一人,你为何不从?”
小德张说出为难事:“回皇上,那个火夫是庆王爷推荐的,王爷又托庆善说情,奴才左右为难。”
隆裕皇后发话:“既然多一人,就让伍龙回家吧!”
“喳!”小德张看着皇上。
“等等!”光绪发话将小德张留住,“伍龙已然上车,还是从慎处理吧。”
隆裕坚持自己的看法:“御膳房这个地方,也不是说去就去的地方,要为太后和一车人的安全着想。”
德龄没想到皇后插手,她看了光绪一眼,不想光绪正看着自己,她信心十足地说:“奴才愿为伍龙担保!”
“你凭什么担保?”隆裕反问。
“奴才随驾去先农坛祈祷发现此人,是奴才推荐给皇上的。”德龄并不示弱。
隆裕进一步摸底:“你同伍龙可曾认识?”
光绪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这人是朕钦定的,德龄帮助朕调查了此人,此人忠实可靠,这件事朕做主了,小德张!”
“奴才在!”小德张放心了。
光绪下旨:“传朕的口谕,调伍龙到御膳房帮厨。”
小德张接旨:“喳!”
火车在匀速地运行,德龄回到了慈禧的车厢上。慈禧坐在宝座上。
容龄和元大奶奶分站在两旁,旁边还有两个宫女、两个太监陪站。
火车渐渐减速了,慈禧问身旁的德龄:“这第一站是哪儿?”
德龄马上回话:“回太后,是丰台。”
慈禧发话:“车停以后,让大家都下去走走,我们要在这里吃第一顿饭。”
德龄对门口太监传旨:“老祖宗有令,车停以后,可以在车下走走。”
太监点头:“喳!”
慈禧又问德龄:“走了有多少里地了。”
德龄回话:“永定门到丰台有十公里。”
慈禧一惊:“什么?两个多时辰才走了十公里。”
德龄讨好地说:“老祖宗已创下了一个世界纪录。”
慈禧不明白:“什么纪录?”
德龄心笑脸不笑地说:“创下了世界最慢的火车纪录。”
慈禧一笑:“慢还有纪录?”
德龄解释:“这同人一样,胖、瘦都有纪录。”
慈禧喜形于色:“好,说明我们这个小朝廷列车,是个最能享福的列车。”
火车站住了,慈禧吩咐:“德龄、四格格你们也下去走走。丰台是个多水的地方,听庆善讲,一会儿丰台官员要进贡鲫鱼,你充代我去验收,我就不下去了。”德龄点头接旨:“是。”
从车厢里陆陆续续下来一些人,在月台上赏光休息。光绪一个人在月台上安详地漫步,离他不远有孙子等几个太监在监护,再远一些,有半圈侍卫护守着。
德龄下车来,走到光绪跟前,她想这正是同光绪接触和交流的大好时机,“How do you do Emperor!(皇上好!)”
光绪反问:“How do you do!(你好。)”
德龄关心地问:“Did you sleep well Your Majesty?(皇上可休息好?)”
光绪对答如流:“I slept very well,and how about you?(朕休息很好,你可休息好?)”
德龄回话:“I am fine to rest in the carriage for ladies-in-waiting。(我在女官车厢里休息很好。)”
光绪嘱咐:“Dont be too tired!(不要累着。)”
德龄表扬光绪:“皇上英文进步很快。”
远处的人群中崔玉贵注意着皇上。
光绪有意抬高声音:“不行,不行,有几句话,朕怎么也不翻不出英文来。”
德龄认真地问:“哪几句话?”
光绪拿出折好的内有密旨的纸条递给了德龄,还用手指和眼色暗示着德龄:“你给朕翻译一下。”
德龄明白皇上用意,迅速应对地念出:“东幸长白山,沿路坟头多,微服出游好,火车也不错。”德龄念着念着笑了:“万岁爷也做起诗来了。”
光绪装得很像:“诗做得不好,句句不压韵。”
德龄装出帮助翻译的样子:“第一句长白山,应翻成Changbai Mountain,东幸比较难翻译。”
光绪还在做戏:“你拿回去,翻译好,写出来,然后再教朕读。”
“奴才遵命。”德龄边走边念,“东幸长白山,沿路坟头多,微服出游好,火车也不错。”崔玉贵多疑地望着德龄。
月台的一角,两盆欢蹦乱跳的鲫鱼在水中游泳,旁边有两个地方官员守着鱼盆。德龄随着太监李三向鲫鱼盆走来,伍龙提着一桶也走来了,德龄问伍龙:“就来你一个厨师?”
伍龙装得自然:“我一人就够了。”俩人递了一下眼神。
李三对地方官员说:“太后派来的女官德龄前来验鱼。”
地方官行礼:“见过德龄执行官大人!”
德龄看了盆里:“这鱼都是活的吗?”
地方官认真回答:“个个欢蹦乱跳,一个仰脚的都没有。”
德龄拿出了派头:“听说丰台是个水乡,年年产鱼。”
地方官伸着脖子回答:“丰台水多鱼好。”
伍龙也附和着:“是啊,车站跟前就有东砖窑、串窑,听说这两窑里都有鲫鱼,还有红色的鲫鱼呢。”
地方官认真地给伍龙更正:“这不是串窑的鱼,这是白河的名产,下官不敢蒙骗太后。”说着,地方官往伍龙的桶里捡鱼。
德龄帮忙捉了半天,捉住一条半大的鲫鱼,放进伍龙的桶里,向伍龙使个眼色:“这条鱼真难捉。”伍龙记住了这条鱼,提着鱼桶走了。
德龄望着伍龙渐渐远去的背影。
御膳房车厢里,几个大师傅在忙厨。伍龙从鲫鱼嘴里掏出一张纸条,他躲在一边,打开纸条看,纸条上写着:“天津不准下车。”
伍龙用力削着鱼鳞,心里一直在思索着,我还以为皇上下了什么大密旨,原来天津不让我下车,不下车就不下车吧,用得着下密旨吗?又一想,不对!天津为什么不让我下车?这里边一定有事。
火车在继续运行,时而传来车头的鸣叫声。慈禧还在宝座上坐着,隆裕皇后和瑾妃在两旁站着,两旁还有四个宫女,崔玉贵为值班太监。
慈禧坐着坐着打起瞌睡来,隆裕悄悄地问:“老祖宗现在睡觉吗?”
慈禧迷迷糊糊地问:“现在到了哪站啦?”
隆裕回话:“现在哪站都不是,半路上。”
慈禧下令:“停车睡觉吧!”
崔玉贵传旨:“停车?老祖宗,外边是大野地。”
慈禧不管那么多了:“大野地就大野地吧。”
“喳!”崔玉贵向门口喊:“小德张!”
小德张从车门外进来:“老师,有何指教?”
崔玉贵吩咐:“老祖宗有旨,停车睡觉!”
小德张有些惊讶:“啊?外边都是坟头子。”
崔玉贵压低声音:“坟头子就坟头子吧,老祖宗困了!”
“是!我这就去传。”小德张在车门上反复喊:“老祖宗有旨,停车睡觉!”
火车停下了,侍卫们守卫森严,小德张带着几个提灯笼的小太监在车下巡逻。
女官车厢里,容龄将装小德张相片的怀表塞进枕头里,又用针线缝了进口,用手一摸,鼓鼓囊囊的又不放心,于是取出来放进小木盒子里销了。德龄、四格格和两个宫女回来了,德龄挨着容龄躺下,德龄从被窝下边搬过一个小木盒,当枕头枕着。
容龄不解地问:“姐,干吗枕小木盒?”
德龄随便说说:“就当凉枕头吧,不挺好吗?”
“对,我也当凉枕头。”容龄也把她的小木盒枕在头下,四格格问:“你们不硌得慌?”德龄、容龄齐说:“不硌得慌。”
拂晓了,御膳房车厢里,几位大师傅在煎炒烹炸,伍龙正在菜板子上切猪肉,德龄进来大声说:“老祖宗有旨,今晨七点进膳!”伍龙望了德龄一眼,德龄一边重复着老祖宗懿旨,一边走到伍龙身旁,悄悄地问:“皇上密旨看到了吗?”
伍龙低低的声音说:“看到了,皇上不准我在天津下车。”
德龄又叮嘱了一下:“你要遵旨办事。”
伍龙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在天津下车?”
“不要问为什么,皇上不让你下车,一定有不让你下车的道理。其中原因我也不知道。”
“如果别人都下车呢?”
“你也不要下车。”
“好,好,这很容易做到的。”
崔玉贵从车门口偷偷看着俩人谈话,德龄走了,崔玉贵来到伍龙跟前问:“你是新来的吧?”
伍龙不慌不忙:“对,奴才是新来的,您是二总管吧?”
崔玉贵不作回答,只是问:“你叫什么?”
“奴才叫伍龙。”
“谁介绍你来的?”
“皇上在先农坛恩准的。”
崔玉贵虚情假意:“你真有造化,在御膳房里是饿不着的。你会什么拿手菜肴啊?”
伍龙想应付一下:“奴才只会鄂味熊掌。”没想到崔玉贵钻了空子:“好,今天你就做这道菜,我马上回禀老祖宗。”
伍龙有些惊慌:“不不不……”
崔玉贵犯坏:“不要谦虚了,你的手艺错不了。”
三
列车停在空旷的野外,太监们平行列车站了长长的一排,小德张在慈禧车厢门口喊了声“传膳”,一个接一个的黄色食匣从御膳车厢传出来,又一个接一个地从太监手里传到慈禧的车厢里。最后一个太监小德张从食匣里一盘一盘地捧出菜盘来,放在御案上边。御案上边摆满了菜,小德张发了一声“停”,像战士报数一样,“停”字由太监队伍的一头向另一头传去,声音由近及远传走了,太监传菜的动作终于停止了。
慈禧的车厢里,德龄、容龄、四格格、元大奶奶两旁分站,慈禧坐在中间开始夹菜。小德张在旁边侍候着,还不时地向容龄递着眼色。
慈禧吃得不香,夹起一只对虾,又放下了。元大奶奶馋得直舔嘴唇。
慈禧手里的筷子,从四个盘子的上空来回划着,最后慈禧举筷不动了。
德龄欲向小德张使眼色,小德张还在望着容龄。容龄向小德张努嘴,提醒小德张。这时,小德张才发现德龄在暗示自己。德龄向小德张使个换膳的手势,小德张会意吩咐:“换膳!”
几个小太监把慈禧御案上的盘子撤掉,小德张又开始端上新菜,慈禧吃起新菜来。
小德张把毛巾传给容龄,容龄发现毛巾里有一物,拿出一看,是一个鸡蛋,容龄冲着小德张说了一句:“大胆!”
慈禧吓了一跳,望着容龄:“啊!”
容龄慌忙解释:“老祖宗,我没说您,我说小德张。”
慈禧问容龄:“恒太怎么啦?”
容龄举着毛巾:“老祖宗还没吃完,他就让老祖宗擦嘴。”
慈禧埋怨小德张:“是啊,我还没吃完,擦什么嘴。”
小德张狡辩:“回老祖宗,我让她拿毛巾预备着。”
慈禧不爱听这些:“你们都有理,就是我没有理。”
小德张、容龄齐曰:“老祖宗,我错了。”
慈禧看着饭菜吃不下去,这时候崔玉贵走了过来,慈禧问二总管:“还有什么膳食?”
崔玉贵认真回话:“还有荤素菜四十品、三样粥、四样糕点、四样面食。”
慈禧有些烦了:“老是这一套,有没有新的?”
“有,又来了一名高手,做了一道湖北味熊掌。”崔玉贵想挑事了。
“高手?哪来的?”慈禧听着新鲜。
“是皇上从先农坛带来的。”
“噢!湖北味熊掌,我还没吃过,让这个高手把这道菜直接给我送来,我要见见这个高手。”
“喳!”崔玉贵向车门口太监喊:“传熊掌大师进膳啊!”
工夫不大,伍龙托着一餐盘,“举案齐眉”地走进来,盘中有两个小窝头、一碟熊掌。伍龙跪在慈禧面前,餐盘举过头顶,手有些发抖了:“奴才叩拜老祖宗。”
慈禧问话:“你手怎么啦?”
伍龙没听明白:“跟奴才爸爸学的。”
“你爸爸的手也发抖?”慈禧也没有明白对方的话。
“奴才爸爸的手艺斗极了。”伍龙学会了应付。
慈禧发话:“你抬起头来。”
伍龙慢慢抬起头来。
慈禧好像发慈悲:“还是个念书的。”
伍龙解释:“奴才湖北人氏,在京城湖北餐馆仁德福当过厨师。”
“你叫什么?”
“奴才叫伍龙。”
慈禧点头:“看着不错,恒太!”
“奴才在!”小德张注意着老佛爷的脸色。
“赏半个熊掌给伍龙吃。”慈禧好疑地吩咐小德张。
小德张从伍龙手中接过餐盘,放在御案上,又用一小瓷盘托着半个熊掌,赏给伍龙。伍龙接小瓷盘望着慈禧:“谢谢老祖宗恩典。”
慈禧轻轻地催了一下:“吃啊。”
伍龙左看右看,不明白老佛爷的用意。小德张也催:“快吃啊!”
“奴才舍不得吃。”伍龙还是不敢。
慈禧说明:“我赐给你半个熊掌,吃吧!”
“奴才不敢。”
“怎么不敢?”
“这是老祖宗的御膳,奴才不敢抢嘴。”
“是我赏给你吃的,不算你抢嘴。”
伍龙这才接赏,吃起来脸上都带出香劲。慈禧看着心里发谗:“有那么香吗?恒太,我尝尝。”
小德张用小金刀切下一条熊掌肉,慈禧用勺放进嘴里觉得真香,可没过多久,嚼着嚼着嘴里变酸了,“怎么是酸的?”
伍龙如实回答:“小人不小心……料醋放多了。”
慈禧不明白:“熊掌还需放醋?”
伍龙风趣地说:“这是我家传做法。”
慈禧兴趣颇生:“只听说山西菜爱放醋,怎么湖北也爱吃醋?”
伍龙自信地说:“启禀老祖宗,您越嚼越香。”
慈禧边嚼边体会:“还真吃出味来了,我问你,你都放了什么作料?”
伍龙幽默回话:“启禀老祖宗,这个小窝头是拿棒子面儿、小米面儿、粟子面儿、糜子面儿,放上瓜子儿、榛子仁儿、核桃仁儿、花生仁儿……”
慈禧指出破绽:“这个小窝头是你做的吗?”
伍龙回话:“是奴才看着做的。”
慈禧并不生气:“我没问你小窝头,我问你熊掌都放什么作料?”
伍龙如实回话:“是,有二钱杏仁、二钱黑桑椹、二钱白桑葚、二钱鸡冠花、二钱白花藕,另外还有戛戛枣、莲子、乌豆、薏仁米、荔枝肉、玫瑰蜜、榛子仁、虾仁、木耳、花椒、大料、玫瑰汁、青豆、毛菇、玉兰片、酱油汁、团粉加盐面,别忘了山西老白醋。”
慈禧若有所思:“听你背料单,我倒想起一人。”
伍龙毕恭毕敬:“老祖宗想起何人?”
慈禧津津有味:“想起说相声的穷不怕来。”
伍龙顺着说:“奴才也想起他来了。”
小德张又切下一条熊掌肉递了过去,慈禧用勺放进嘴里:“好香啊!我怎么越嚼这味越熟啊!”
伍龙提示:“老祖宗越嚼越香。”
慈禧边嚼边说:“可不是,越嚼越香。”
伍龙满脸堆笑:“您嚼出味来了。”
慈禧品味着:“说不上来的一种味。”
伍龙上脸地问:“是不是一种特殊的味?”
慈禧脸色突变:“怎么有点像猪蹄味?”
伍龙讨好地说:“老祖宗的嘴果然厉害!”
慈禧严厉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东西也瞒不过老祖宗这张嘴。”伍龙还在奉承。
“我不明白,这……”慈禧指着自己的嘴,“不是熊掌。”
伍龙如实回答:“老祖宗英明,奴才不敢隐瞒,这就是猪蹄,不是熊掌。”
慈禧变脸:“大胆!你敢用猪蹄糊弄我?”
伍龙解释:“小人不敢,小人在车上被公公派了做菜,来不及外购熊掌,只好用猪蹄代替。”
慈禧动气:“我吃了半天,吃的是醋溜猪蹄,来人!”
小德张动作快:“奴才在!”
慈禧下令:“把他押起来,到奉天后斩首。”
小德张一努嘴过来两名侍卫将伍龙押走,伍龙边走边喊:“我冤枉啊!我冤枉……”
消息很快传到光绪车厢,光绪着急地同孙子议论此事,光绪开始有些吃惊:“什么?把伍龙关起来了?”
孙子替主子着急:“整个列车的人都知道了,老祖宗怕是刺客。”
“刺客?哪有那么多刺客?”
“老祖宗给刺客闹怕了。”
“他说没说是朕选上的人?”
“这奴才也不知道。”
“朕先把他保出来。”
女官车厢里,小德张同容龄也在谈论着此事,小德张直催容龄:“你还不救救伍龙?”
容龄不慌不忙:“不用我救,自然有人救他。”
小德张问:“谁?”
容龄不假思索:“皇上。”
小德张吓唬容龄:“恐怕皇上也救不了他。”
容龄不明白“为什么?”
小德张老谋深算:“太后早就知道伍龙是皇上留下的人,历史的经验告诉我,越是皇上留的人太后就越起疑心。”
容龄有些着急:“那怎么办?”
小德张嘴一张:“我倒有一个救伍龙的办法。”
容龄上心地问:“什么办法?”
小德张有个要求:“你先让我看看,你的鸡心怀表戴着了吗?见一次面我要检查一回。”
容龄心里又烦又急:“哎哟,救人要紧,你怎么还有这闲心。”
小德张开始拿糖了:“是啊,伍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闲操那份心干什么?”
容龄目光里要冒火:“你怎么正事不做啊?”
小德张还在胡思乱想:“看相片就是我的正事啊!”
容龄牢骚满腹:“相片、相片,你就知道相片,这次东幸,你非让我带着相片,这倒好,拿着怕烫,放下怕丢。撂哪儿都不是,放在枕头下怕被别人发现,缝在枕头里怕硌得慌,害得我天天装在身上。”
小德张大笑:“好哇,这就对了,你应该时时想着我啊!”
容龄一本正经:“你真坏。”
小德张有自己的看法:“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
容龄哄着他说:“好好好,我让你看,看了说不说办法?”
小德张保证似地:“看了相片,我当然有办法了。”
“就依你,真缠人。”容龄掏出带小德张相片的鸡心怀表,让小德张看了一眼。小德张接过怀表乐了:“真漂亮。”
“你说谁?”容龄问。
“我说这相片。”小德张指着相片,亲了相片一口又一口。
容龄去抢相片:“你自己亲自己啊。”
小德张又亲了相片一口。
容龄一把把相片怀表抢到手里:“你还没告诉我救伍龙的办法呢?”
小德张故作正经:“我的办法很简单,让你姐姐在老祖宗面前承认伍龙是过去的朋友,伍龙才有救。”
“这还用你教,就这办法啊。”容龄躲开小德张走出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