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山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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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有雨敲窗

一直以为,风雷雨雪,是天地之间的情话和情事。

性情所至,它们就悠悠荡荡,飘飘洒洒,随意抒写着各样情怀。你看,冬天的雪,那么从容,那么闲适。我想一定是在一个轻松的傍晚吧,它们相约出来散步,于是一路走来,一路情话,开成花儿,排成形儿,向人们展示它们的美满和谐。但也许是周末吧,它们也该有休闲的时候的。睡了懒觉起来,精气神儿充足了,就邀了情人,不论去什么地方转转。山水不论,风景不论。只是去转转,兜风。就抬脚上路,不,也许只是翅膀一振,还可能就是开动我们不知的什么机关,长袖一舞,双双出巡。就那样舞起漫天的晶莹。

暴雨,则是它们激情的另一种表达。那样的时刻,不再文质彬彬,暴虐,放纵,绚烂,幻灭,忘乎所以。语言,已显得多余。绞缠,厮磨,长驱直入,酣畅淋漓……风,是颤抖的低吟;雷,是快乐的呼唤。天怒吼着显威,地咆哮着纳福,天地交欢,世界变色。

春雨,大概是它们的例行公事吧,但也或许是为日后尽情挥洒练兵。淅淅沥沥,三五日一次,不急不躁,不呼不喝。像是突然想起,又像密谋已久,下起来尽管不大,不猛,但讲究质量,负责把大地滋润个遍,滋润个够!

昨天的雨,不算激情,也非例行公事,只是尽情,尽兴。前天开始,就密密麻麻,滴滴答答,筛黄豆一般,没完没了。好像有挥洒不尽的热情和青春,又有足够的时间享用挥霍的浪漫。

有雨的夜晚,独坐书房,或者倚窗而立,都是我喜欢的。窗外路灯下,看雨帘模糊成暧昧的昏黄,看对面雨里静默的人家屋顶,和屋顶上那些惶惑不安的蕨类、黄花。街面,偶尔有人匆匆过往,雨衣包裹,或者雨伞遮蔽。我能看到的,就只是移动着的伞花,和不见头顶的头顶。雨帘的那边,有眼睛对望过来吗?你,是否也在一扇窗子后面,看人,看雨?

无数次在夜里倾听雨落的声音。没有梧桐,没有芭蕉,没有枯荷。有雨声就好。我能辨别雨落在水泥路面闷闷的响动,也能听出它路过瓦片沙沙的歌唱。如果有青石板路,那就会叮咚悠远得唐诗宋词一般,或者虚无缥缈得像某个水墨画家笔下的作品。

一片树林,在雨光临时的欢喜、兴奋,渴望已久又恍惚如梦,也会让人着迷。雨,也许是它存在的唯一理由和祈盼。它的成林,就为了迎接每一次风雨的临幸。于是它扭动腰肢,款款上前,在风的鼓励下,用那盈盈的姿态,和笑意,承欢。

林子在泼洒它的青春,风雨在释放它们的情绪,我在消磨属于自己的长夜,柔软,虚弱,深不见底。有雨敲窗,我看到,那雨花在窗玻璃上摔成了六瓣,然后碎在深不可测的夜里。

喜欢独处。疲惫的时候,一个人坐、躺、趴,怎么舒服就怎么歪着。无疑,独处是最不受约束的消乏方式。黯然的时候,一个人临窗而立,视线不一定有焦点,眼里不一定有情结,耳边某个特别钟爱的旋律行云一般,忽聚忽散,悄然飘飞。让所有的心事浮出水面,人变成负重蜗牛,蜷缩于一隅,所有的伤集中火力再一次划过心扉,鲜血淋漓,并不温情地提示生活的本来面目;或者所有的过往都尘封于记忆的深处,人变成一朵浮云,被尘埃托举。生命之轻重于刹那间了然于胸。如此绝对隐秘又完全开放的空间和情绪,无疑,只适合一个人独处。如果,窗外细雨纷飞,周围阒寂无声,人是可以随了雨声消失于某个角落,又在明早杏花的叫卖声中冒出芽孢来的吧。

有雨的晚上,坐在朋友的办公室。那是一间闹市中的高阁。密密的雨似乎过滤了市井气,隔雨相望,只见霓虹闪烁如倦眼,高高低低的楼房沉默无言,街道偶有车声滑过,并不嘈杂。雨沿窗玻璃无声滑落,蜿蜒如蛇行,在昔日积起的尘埃之间留下一道道印记。也许离地太高,离天太远,又加隔音效果好,听不见雨声,只看见雨水顺着窗户悄然落下,清泪满眼,浊泪满窗的样子,并不悲切,也不一定欢畅,只是恣情滑落,尽兴汹涌。一时人竟有些不知所措: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或许很多时候内容已不可求,转而求得形式上的酣畅已足。尽情悲喜不得,暂且纵情流泪。我对朋友说:放我一人在这儿坐一晚,可好?

垂钓的时候,前辈告诉我,他喜欢看雨点砸向平静的水面,喜欢听雨水碰撞的声音。一圈儿涟漪之后,水包容了雨的唐突,雨无悔地归于江河,只有那声清脆又低沉的撞击,留给人遐思。这是世间最完美的声音:圆润的雨滴,柔韧的水面,一个不生硬霸道,一个又懂得退让,才有了水花儿开放,才有了雨点儿叮咚。如果硬如石子,只能永沉水底;如果坚如地板,也只能碎玉一地。隔雨相望,前辈平静如水,偶有笑意绽开在纵横的皱纹间,不知他接纳过多少风雨才修得这份柔韧之性。

早上醒来,听雨声淅沥,听冷雨敲窗,我知道,雨还在继续。李义山有诗“红楼隔雨相望冷”,他是才子,才子为佳人所苦,应该是幸福的苦差事了。而我呢,活着而有疲惫、黯然、欢喜、爱恨之觉,又有一个独自消磨此一切的所在,亦为万分的幸运。

古人有梧桐,有枯荷,有客船,有歌楼。有了这些,听雨就有了诗意,有了境界。黄昏时候,梧桐细雨,点点滴滴。一个在闺楼,一个在客船,雨丝有多长,情思就有多长,缠绵就有多深。“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眠里就有了“皓腕凝双雪”的似月之人。这样的听雨,这样的等待,凄苦是凄苦了些,但共话巴山夜雨的红烛会照亮每一个相思的夜晚。

最不堪“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过尽千村都不是,回首向来萧瑟,展眼前路渺茫,进退无着,漂泊无依,唯有西风相和,孤篷为靠。家,这个概念,只是天上的一颗星子,遥迢复遥迢。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也许有些儿落寞,落寞中却有闲散的安稳,安稳里也有淡定的消遣。到了“雨声滴碎荷声”,无情也好,多情也罢,就有了纠缠,有了伤痕;有了压抑,有了破碎。那是一种无声的倒塌,无泪的悲咽,无伤口的坏死,无摧折的绝望。两个字符,何以承载如此深重的情绪,我有些无法想象。是雨的张力,还是文字的魔力,抑或根本就是听雨的人原本就负载了如此深刻的爱恋,我亦不清楚。雨、文字、诗人,在时间的缶里发酵,其香醇厚而常新。

而今,当我们吟诵着“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的句子,模仿着听雨看云的时候,已经很难找到栏杆可依,头顶的天空除了灰蒙蒙的一角,偶尔会有断翅的鸟儿凄惶地飞过,留下几声凄凉的号叫。我们的内心也已被“疲惫”二字填满。脚下也有花木,那是修剪得整齐划一的行道树,堆砌得大同小异的花坛草圃,甚至连里面的内容都基本相似。

不能称为风景的景点,就像时下没有爱情、只有关系的男女,让我们的内心更加苍白疲乏。

视力所及,上演着同样的雨打芭蕉,入耳的全都是一个模子的水龙头喷洒之声,我想,总有一天,雨也会倦倒。当我们的物质大为满足、心灵却干渴得无以排解时,那些漂泊流浪的瘦诗人、饱尝了相思之苦和听雨之趣的游子们,站在暗黄的纸页间,望着我们,眼里流露的也许是悲悯吧。

这样的时候,就极想回到儿时的乡下。没有诗人的枯荷,有的只是披蓑戴笠、荷锄牵牛的农人。雨水在牛儿滚圆的身下嘀嗒,在农人蓑笠的边角嘀嗒。屋檐下被鸡刨出的土坑儿边,蹲着半大的黄狗,守着鸡,守着家,等着晚归的主人。门前的溪水,屋后的青山,越发得清亮澄澈。思归的心却像小道一样蛛网一般,陷入迷茫,哪里都见出口,却又找不到出路。

唯有那些黄昏屋檐的雨,和着三两断章,沉淀在记忆的河里,止水一般。

那么,就听冷雨敲窗吧。当我渴望你走近时,它来了,清脆坚定,笃笃有声。那声音是你的心跳,那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越,它叩着我的心扉,在窗上开成洁白的玫瑰。这是你送给我的云酿的水声?它随风儿来到我的襟上,只恐不堪盈手相握,唯愿其化作生命的源泉,丰盈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