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山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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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水车吱呀

包谷酒,蜡染布,手工作坊;水车,石磨,老牛,竹排;包着兰花头巾的女人,拿着旱烟秆的汉子;山,洞,溪,水;哭嫁,对歌。

这是车溪给我的印象。六月六,一年中太阳最明媚的一天,我们走进车溪,回到“梦里老家”。

“溪”之名,自然少不了水。长江边上,大坝枕边,像这样的溪涧、沟壑随处可见。春夏季节,雨水充沛的时候,山上有飞瀑,山腰有洞府,山脚有溪流。像毛细血管,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最后都汇入大动脉里了。车溪,便是江边无数支脉中的一条秀美血管。这条血管儿里,汇聚了土汉两家儿女的智慧热情,流淌着浓郁的巴楚文化风情,跳荡着原始而神秘的自然气息。

土家人用车取水灌溉,用车水推动机械,完成诸如造纸、碾米、酿酒之类的艰苦劳动。

车成为他们基本生活的凭借,成为他们追求生活质量的依据。在有语言没有文字的土家方言里,用来车水之“车”就是他们生生世世赖以生存的水的代名词。木质的“车”与水质的“溪”在这里融合,就像巴楚文化在这里水乳交融一样。

水车,手摇的,脚踏的,牛推的,那些曾跟土家儿女一起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文明和璀璨的精神文明的古老器具,现在都安静地待在那里,待在曾与它们相依为命的水的怀抱,待在曾跟它们同呼吸的老牛身边,待在时间的河流里,待在岁月的怀想里。车叶有些毁损,车身有些老朽,水槽有些枯干;石磨,闲得有些无奈,有些伤感,偶尔水来,就那么懒散地,无精打采地,无情无绪地咯吱几声,似乎在诉说它远去的荒凉与寥落的忧伤。这恰恰是我喜欢的状态:老家,何至于繁华;梦里,何至于喧嚣。寂寥,冷清,才更接近其本色。梦里老家,即使只是偶尔的错愕,也该有些逼真才好。

放慢脚步,放低谈笑,我走进它们——这些曾经熟悉的手头工具,和早已流逝的童年生活,还有远去的梦。它们都复苏在一架水车旁,几杆翠竹里,或者一副石磨边,风儿穿过竹林轻轻将它们唤醒,告诉它们我的到来,和我的重拾。于是那些磨眼儿,那些木纹,在手心温润,在眼里模糊。老牛,卧在一旁,仍是最忠厚的伙伴、最勤劳的代言。裹着灰白头巾,穿着家染蓝布大褂的老汉,靠在木柱边打盹儿;或者坐在石板上,跷着二郎腿,把一杆旱烟抽得吱吱作响。烟杆上鼓鼓的荷包黑得发亮,告诉我们它的古老和主人的沧桑。见了我们,老人把烟杆朝石凳边磕磕,起身吆喝老水牛,抽掉挡水板,甩动牛鞭赶着老牛,给我们展示水车的工作原理。老人岂知,我们所企求的不是杠杆呀滑轮啊那些他不知我们懂的理论。

生于乡村长于乡村,最熟悉的莫过于这样的生活了。原始的耕种,辛勤的劳作,贫瘠的收成,憨厚的村民,淳朴的风俗,这一切早已融入每一个农家儿女的血脉,深植于每一个农家孩子的骨髓,一代代沿袭,繁衍。前辈的脚踩水车至今还晾在老屋的门口,双拐石磨的伤痕还明明白白印在眉间,那些日子啊,就被现代的步伐踏碎,在文明的进程中渐行渐远。我们成为一群没有根基的流浪者。不老的青山重复着老去的梦想;长流的溪水流淌着不息的眷恋。我们只能在怀想中温习老家,温暖自己。

那些搭起的凉棚,凉棚里的手提电脑、彩色喷墨,凉棚边支起的照相器具和穿戴时尚的男女过分热情的招徕,时时提醒我们美梦不成真的残酷,蹲在水车边静待的安详,早已不可眺望不可即。

从“梦里”走出,已是黄昏,风儿袭来,神清气爽,我再次走进梦里,迷迷糊糊,半醉半醒,直到一片花开在路边,涌上车来,这是些放学的孩子。扎着马尾小辫儿,穿着水红衬衫,背着大书包的小个女孩儿被挤得颠来倒去站立不稳,我把她拉进怀里,她告诉我,她叫黄娉,四年级,家在什么湾四组,声音怯怯,脸有羞色,是那种最美的梦幻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