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初萌,鹅柳初蕾,乍暖还寒。细雨之后,太阳干净得如同婴儿的脸。
明亮的春日,是不大适合分别的。古诗词里一般别在雨后的黄昏,比如“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比如“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天一例阴沉得如同即将分离的心,不舍间却偏偏有催促上道的声音,把“执手相看”的人分开。柳丝却不肯放手,柔柔绵绵,牵着,挽着,拂着,挠着。远行的终须行,留下的终须留,一枝柔柳是最恰切的红豆。柳,让送别更具情致,让诗词的眉梢生动如水。“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一个多情的倩影在渡口向我们走来;“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绵绵不断的柳仍不能系住远行的船,一颗失落的心挣扎至今;“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韦庄倒是敢于在浓丽之时送别,但离情别绪仍使春光失色,离人断肠;“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饱经忧患的人感慨自是深沉,山河破碎,愁绪怎不似老树新枝一样催人老呢?
羡慕古人,把个柳树折腾的如此风流雅致,将个送别也升华成一种旷世的伤怀之美。想,交通落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船儿悠悠的漂,车儿屯屯的行,人就有时间消磨无限心事,于是诗词歌赋,风情无限。现在呢,速度是第一要务,方便快捷是生存法则,速食主义是主导潮流。有送别,了无别绪;有演绎,并无表达;有交欢,却无爱恋。离别的眼泪伴着新奇的笑靥,这世界变化还不算太快。留下的,上班下班,按部就班,几多心事也搅和黄了。
也好,免得揪心。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这是个牵挂缺失的时代。
但我仍然幸福地拥有一些眼泪、一些牵挂,我相信那是情感荒漠里的清泉,是我一生享用不尽的美酒。
儿时求学在外,大概年龄实在太小,离家又远,每临开学,母亲就伤感地泪流不止。那时并不能理解一个母亲的担忧和牵挂,只是看着母亲为我备办干粮,替我收拾行装,叮咛一回又一回。往往是人还未离家,母亲却已哭了好多回了。父亲就取笑,跟小孩儿打针似的,还未到药店就哭喊着怕疼。母亲不管,照旧红着眼睛,酸着鼻子。第一次离家的时候,父亲担着行李被窝在前,我跟着,沿门前的小河走了一湾,上了山头,回望,见母亲小小的影子仍在拐弯的柳树下站着,站成了小小篱笆桩,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流泪,也不知道母亲需要多久才慢慢适应,多久才在人们提起的时候,不再泪如泉涌,更无从知道那些日子她如何度日如年,愁肠百结。
时间长了,我以为母亲会跟我一样习惯聚少离多、来去匆匆,会慢慢习惯没有儿女在眼前撒泼放刁、无赖纠缠的清静。回家的欢欣、离家的不舍似乎淡了,远了。看着母亲精心烹制满桌菜肴,数落着她的多此一举;漫不经心地乘车,挤座位,却忘记跟母亲挥手再见。等到想起,车已跑了九曲十八弯,重重山峦阻隔了母亲的身影。有一回母亲说,你们走了之后,我看桌上丢下的碗筷,看那菜肴上留下的印记,看你们吃完没吃完的饭,看你们撒在桌上的饭粒……无疑,母亲又是哭天抹泪儿的。明白,母亲的眼泪是一朵花儿,永远开在儿女生命的四季;母亲的牵挂是柳条,永远绿在儿女生命的柳梢。
折一束柳枝插进花瓶,它们就散漫地开在那里,如小儿女柔顺的发丝,叫人想起“沾襟比散丝”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