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山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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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远古传来的歌声

“这个冬天太久了!”这是我到达淮阳时文友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其中除了有对季节更替反常的抱怨,当然不无真诚的等待盼望。看其一身略显臃肿的冬装就明白一二,虽然此时江南已是姹紫嫣红,然而中原的冬季却迟迟不肯离去。是啊,己亥年之秋就已许下相约在淮阳的诺言,到庚寅年龙抬头公祭人文始祖太昊伏羲氏大典时,整整四月有余了。

古陈州街头到处黄龙旗飞扬,举香队伍浩浩荡荡,很多是以家庭为单位携儿带女集体祭扫。太昊陵前香火熊熊、青烟袅袅,盛况空前,祭祀活动从二月二(农历)始一直要延续到三月三。在这里,随着人流,我身披象征高贵颜色的黄色绶带满怀崇敬,迈着怯生生的脚步走向远古。在这里,我发现我在芸芸众生里显得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华夏子民以宗教般的方式拜谒龙根,黑头发黄皮肤是不需要言说的亲人标志。我看到了一场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民间朝圣,感受到一股汹涌的潮流和强大的力量。比如说,先到的敬香者还在跪拜作揖,后面的敬香者又蜂拥而上,烧香池里的香是一层又一层,三四名工作人员在轮流用长柄铁筢子扒开使其充分燃烬,却无奈成捆成捆的香火仍在不断抛进来,那些确实挤不到前面来的人只有将香火越过人群的头顶准确地扔在火焰的中央,看到燃烧了才放心,然后或再绕坟茔一周。

除了折纸烧香放鞭炮,他们还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装的是从几十里、几百里甚至上千里外的家乡带来的一抔泥土,念念有词,然后虔诚地抛向威严耸立的太昊陵,几乎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土在不断增加,各色塑料袋却也在增加污染,突然间,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位穿了工作服的人员在太昊陵上一丝不苟地清理,不断有人丢一小袋泥土上来,他就不停地来回走动把土倒在坟茔上,然后将袋子统一收拣起来,而墓碑前的如水人潮、火光冲天,好像与他无关一样,不知疲倦地奔波在太昊陵上。我对他默默的祭扫表示由衷的敬意。

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太昊陵那么高大、雄伟,原来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人们一把土一把土聚沙成塔垒起来的,捧出的是一颗颗滚烫的赤子心,洒进的是对美好生活的祈福。

假如说在太昊陵感受到的是热闹、宏大的场面,那么几里外的平粮台则是另一番景象,非常的冷清、萧瑟,与太昊陵形成鲜明的对比。平粮台其实就是一处高于广袤平原的大土丘,“丘上有丘为宛丘,陈有宛丘”。假如不是资料介绍,或者那里的管理人员细致讲解,我实在无法把它的灰头土脸与积淀有四五千年的龙山文化联系起来。“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我努力地记忆《诗经·宛丘》里的诗句,它折射出先民的思想、情感、向往。站在昔日的宛丘上低吟浅唱,思忖在那个阴阳八卦照亮了上古文明的曙光时代,远古的人们表达的方式或许会更简约粗拙一些,其饱含的真挚却是不言而喻的。

边走边吟,让我对平粮台的每一寸土地都发生兴趣、感到好奇,随便踩一脚下去,都是在践踏文物,我就极其小心地挪动步伐,与几千年前的细节进行无声的对话。平粮台是后来改的地名,据说与包公下陈州赈灾放粮有关,说实在话,我更喜欢宛丘的叫法,尤其是读一读“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多么自然顺畅、多么富有诗意的地名。

而今,这里成了一块栽了树木、种了小麦的土地,老百姓耕地时犁头稍微深一点很可能就碰撞到坛坛罐罐,惊醒了沉睡千年的梦,真是奢侈的劳作。借着解说的间隙,我想先睹为快,就一个人悄悄地进入平粮台的深处。许多土堆凹凸起伏,一些毫无感情色彩的遗址标示牌、巨幅喷绘图竖立其间,考古的痕迹十分明显,到处都掩埋着文明的碎片,远古的时光在这里凝固。应该感谢的是,当地政府保护性地将四五千年前地面以下的城池轮廓陈列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感受到的是悠悠绵长的“陈风”。

在探究中,散落在泥土里的三块很不起眼的陶片击中了我对文物有些贪婪的目光,弯腰的瞬间,我看到古老的身影以这样一种形式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小心翼翼捡起来,放在掌心,透过布满其身的泥灰,反复端详刻在其上的网状纹路,质朴、细密,浮现曾经抚摩的指尖、劳作的汗水,那细密的纹路里是否还留有祖先的温度,在这个春天不经意传递到我的掌上胸中涌动的未必没有民族的自豪感,华夏的血脉在这里发祥,历经数千年在赤县大地繁衍、延伸……止不住的我感动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过面颊。多少年来,缠绕在脑海里“我从哪里来”的问题算是找到了答案。夸张一点说,假如从伏羲建都宛丘、开启父系制、定姓氏算起,至少等了四千多年我的灵魂才回到华夏原始文明的中心。征得同意,我带了一块残缺的容器底座回来,它应该见证过某户人家的温饱,装过不算丰盛的饮食,但简陋的日子过得也很滋润,有诗为证:“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抬头间,我看到近处高大的杨树上有一喜鹊的窠。光裸的枝丫间坐落着鸟巢,特别的醒目,守望着风霜雨雪。回想一下火车从周口一路走来,车子在原野上奔驰,经过一冬的匍匐小麦终于昂首挺胸以铺天盖地之势扬起了绿色的旗帜,我却注意到沿途还未爆枝的树木上不时有个喜鹊窠,它建筑得特别的结实、精致,像一个个夹道欢迎的音符,心情也有些亢奋,但我更加佩服这里的人不去惊扰、毁坏喜鹊的窝。在我们老家,树上有喜鹊窠,或者早晨起床听到喜鹊叫喳喳,是个好兆头——抬头见喜。“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这是《诗经·防有鹊巢》里的诗句,漫无目的地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古城遗址上,我默默地背诵着,不明白为什么诗里的人还忧心忡忡的样子,难道是我理解错了?毕竟隔了几千年,文辞的嬗变或许让今人找不到原本的意思了。鹊巢,多么美好温暖的物象,它的主人从上古唱到今朝,与人类和谐相处。

在岁月的长河里,有一种黄钟大吕般的声音是不能忘怀的,那就是孔子在陈绝粮弦歌不止。综观中国历史,文明总是一次一次被野蛮侵略,最终野蛮却被文明所包容,而走向更文明。陈国的兴衰也同样背离不了这个怪圈,经过千年的风雨洗礼,到春秋时,五霸争雄,早年的政治、文化中心平粮台已经渐渐旁落成一个小小的陈国之都,交往还要看大国脸色。但是,孔子却没有忽视这个八卦诞生地,人文始祖的长眠地,他产生的思想火花里未必没有“陈风”的点燃。他老人家周游列国入陈传播儒家思想,却遭到误解羞辱,依然坚持气节,终于感化了陈国人,四年勤恳讲学,“中庸之道”光芒照耀史册,贯穿了整个封建时代。

假如能选择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来到平粮台,我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不需要去刻意追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惊喜和心跳,也不需要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期待和烦恼,就一个人,借洒了一地的月光,穿越在百亩宛丘城池,且行且思,梦呓般地嚼着《诗经》,举邀明月,对影三人,最好与露同宿,让心灵在这样的氛围里接受沐浴,安静地抵达模糊而又神秘的羲皇故都。我似乎想象得出,每一座木栅围起的茅屋前都燃烧着一堆篝火,一个古铜色脸庞的慈祥老人在忠实地守火添柴,部落的外围则站着身披兽皮腰佩弓箭手持梭镖的士兵,警惕地保卫着一方平安,一切入侵来犯者都将遭到沉重的打击。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有难忘的故事,这里每一寸土地都亲近过人祖的足迹。月下,是否传来了远古的声音?是谁聚在一起聊天?我居然无端地羡慕起生长在这里的葱绿的小麦、挺直的乔木,它们可以每天汲取古老的传说养分,倾听残陶碎瓦之间的喁喁私语,平静地度过一生。可是,由于主办方安排在周口,连我计划在淮阳住的想法也破灭了,那个陈州之梦只能到文字里去寻找了。

虽然宛丘渐渐远去,还有弦歌台千年缭绕的余音缥缈依稀,但我依然沉浸于那绽放在夜幕下浑厚、苍凉、旷远的歌声,像泥埙之乐划过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