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泪水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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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家园的寓言

青年诗人刘向东是我的同事。知道向东生命中有诗是很早的事,但真正系统地读他的诗是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母亲的灯》之后。向东在这部装帧精美的诗集扉页上,插图般精美地签上赠言、署名、时间后,我便带上了一部丰盈的好心情登上了进京的列车。一路,生命之外的声音已不再重要,内心响着的只是诗人笔下的《青草》、《麦子》、《谷子》……在土地上拔节的响声,还有诗人家园的母亲、乡邻、老人、孩子、老树、鸟儿、向日葵,甚至羊群、甚至牛……们生生不息的日子。艰难和温馨交织着,共同成为诗人生命的洗礼,然后成为诗。

向东在用怎样的日子写诗呢?

生活中的向东树一样生长着自己的年轮,他长得很高,走近他,你仿佛总能听见他生命如同庄稼般勃勃拔节的声音。很多的时间里,向东是一个地道的、敬业的报人,一份品位很高、发着自己独特的艺术之声且为全国同行看好的《文论报》,只有三五个人,应该不难想见坚守在这块报业阵地上的向东和他的同仁们工作的韧性;还有很多时间里,向东热忱地忙碌着创作与作家们的事情,省作协创作联络部应该是个名副其实的部门,向东这样想着就不断地张罗着许多分内分外的事情。但无论如何,心灵是属于诗的,那里才是灵魂栖息的房子。

是许多的夜晚和有限的假日吧,向东把心交给了诗,把诗交给了家园。通读《母亲的灯》,我们不难发现,向东是个虔诚的家园写作者,对于家园的记忆永远成为他庄重的心仪。在所有的诗境中,那黄土深处的村庄,那长城脚下的房子,以及与此伴生的“长茅草,长苦菜/长白毛大风”的“土薄的地方”,以及“长甘草,长大树/长庄稼和牛羊”的“厚土之上”,都有向东新鲜的血液在那里流淌、浩荡。“什么都可以破碎/黄土是唯一的完整”,“我们的一切秘密/全在黄土之中……什么根也扎不到/黄土的尽头/深深的沟壑,也不是/日子的断裂/而仅仅是老人家头上的/一条皱纹”。看得出,向东对家园的敬重是儿子一般的,家园和土地的价值将一生消弭着诗人生活的平庸。无论是离别还是回归,站在路上的儿子,永远是有骨头、有灵魂的雕像。“不管我离开你时多么小/我的骨头是在你这儿长成/以后的一切,都只是血肉……当我一个人远走他乡/我背负着整片故土/离你越远/越能听见你厚重的呼吸”。向东对家园情感的专注和心心相印,带来了一种艺术的纯粹,而艺术的纯粹性,又反过来使其生命变得多解,成为诠释不尽的丰富的世界。

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说过:“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散文如此,诗如此。离别地理意义上的家园,乡愁会笼罩我们的一生,对于家园的忆念会成为我们精神无时不在的跟进。哲学也好,散文也好,诗也好,无论我们采用什么形式,也无论因着什么缘故,当我们对家园那片土地突感亲近的时候,那我们的心里必定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感激。生活中,有许多事情使我们痛苦,使我们难堪,使我们抱怨,使我们受辱受挫,但唯独感激和怀念对我们弥足珍贵。因为这使我们内心充满爱,充满健康,充满纯洁,充满温馨与和平。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了向东“家园诗”提供给我们的纯净的愉快和精神的安抚。

向东身高1米85,但他从不居高临下,更不咄咄逼人,一双总是微笑总是平和的眼神,总在接纳总在倾听。心理学证明,有着友善、宽容、和平目光的人,一定是在童年获得过纯洁完美母爱的人。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在向东的“家园诗”中,为什么有那么多诗行写给了母亲。诗集以《母亲的灯》命名,愈发体现着向东对母爱的感激。《母亲的灯》写的是刘氏兄妹在寂寥的晚夜,围坐在一盘大炕上,以吹母亲手上的一盏油灯为乐,年轻慈爱的母亲任孩子们“吹了、点上,点上、吹了”。这一爱心细节成为诗人一生的情感滋养,也成为清贫拮据之家永远的富裕与安详。几十年过去之后,当诗人长大成人并懂得爱的博大与追忆之时,当诗人沉浸在这种情感之中并确认了一种感念之时,便为母亲写下了这首不朽的诗行:“那灯/是在怎样深远的风中/微微的光芒/豆儿一样……”我为攻读硕士学位的儿子朗诵了这首诗,儿子是学习研究“光通信”的,对诗并无多读,但他听完这首诗后,望我许久,然后很诚恳地说:“这首诗写得好……”作家张炜曾说:“怀念往昔的岁月、亲人、植物、一个个生动有趣的场景,等于让流逝的生命之水再次冲洗自己。生命的刻度深了、丰富了,时光也更具有弹性。勇敢的人、安逸的人、宠辱不惊的人,都是经常处于感激和怀念状态的人……”我们尽可以从这个意义上理解诗人及其诗歌的存在。

向东的“家园诗”,就整体而言,有一种外在的单调,但就每一首而言,又充盈着鲜活、淋漓、丰饶。在我们看似一首又一首地相互重复的时候,《母亲的灯》就不仅仅是在写诗,它还是关于家园与生存的宏大寓言,也是诗人对人生经验整合过滤后形成的一种理性化感悟。透过向东的诗,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人类共同的情感,那就是无论我们怎样漂泊,最终总会找到家园。正如西方现代美学家苏珊·朗格所说:“艺术家表现的决不仅是他自己的情感,而是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这种人类情感纯粹而又博大,任何人拥有了这份情感便拥有了一份无欺的精神生活,便拥有了诚恳、朴素、认真和坚守等诸多的内心意愿,便拥有了对生活与爱的纯情和耐心,以及责任,以及至高的原则,以及剔除芜杂的内省需求……

有对家园、故乡的怀念是一种福分。数年前,天津的一位女友在编辑完我的一部散文集之后来信说:“梅洁,我真羡慕你有故乡,有故乡就有怀念、就有回归。我这个天津生天津长、天津读书天津工作的人,怕是一生无法走出天津了。走不出天津我失去天津,生命中永远不可能有故乡了,这是我情感中最可怜的方面……”感谢人生让我们有离别,也有回归;感谢时光让我们有前行,也有思念……

仅此,我们和向东同为一种灵魂;也仅此,我阅读着向东的诗。

我始终认为读书即读人。

生活中你常常与许多人交往,但你也许根本无法了解他(她)或了解了无法沟通;反之,你与一些人并无多少交往抑或是一生也难谋面,但你会从读他(她)的文章、著述中,从精神上和他(她)建立忘年之交。深层意义的“以文结友”和“以书结友”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和兰善清应该说是属于后者。

1996年返故乡时,我应邀到湖北郧县师范讲座并签名售书。这是一所故乡培养教师的学校,是人类文明的摇篮,我在这里一再地领略着故乡给予一个游子的深情厚爱。兰善清是这个学校的青年教师,他看上去刚过而立之年,白净的脸庞上戴一幅黑框架眼镜,一脸的书卷气,他不善言笑,显得温文尔雅。而在他的沉着持重中传递给我的是一个思想者的沉思。当兰善清的领导和同事告诉我他是“曾宪梓教育奖”获得者时,我的惊羡和钦慕是回荡了许久的。在这莫大的荣誉背后,一个山区中等学校的青年教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望着不激越不豪放不事张扬且稳妥持重的兰,我在心底生发着太多的诘问。

我希望有机会读懂他。

出版社要为兰善清出一本散文杂文结集,他给我寄来了诸多篇文章说让我“指点”——我经常在这种谦意中显得无所措手足——我是怀着探究的心情去读兰文的。我读得很艰难,因为兰文并非一般意义的抒情之作,他深刻的哲思和文风的老到使阅读需要同步的思想。严格意义上讲,兰文多属犀利的杂文,它质朴中包含幽默,包容中时显讥讽,庄重中不乏诙谐,深情中又带着苦涩。仔细品味兰文我有一种感觉:一个年轻的思想者郁郁地行走在乡间的山径上,抑或是独自坐在荒原的山丘上,望着千年未复的大自然,沉思响箭般穿越尘世、荒原,好像他把什么都得想透、想到底。兰文的智慧就在这里非同一般。

应该说兰善清的思维超越了一种文化定式。比如,故土情结人皆有之,兰不例外。兰的忧伤在于脐带、乳头般喂养了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跳龙门”而走四方的游子的故土,却永远被定格在贫穷之中。故土“始终是一爿抽了良种之后的自卑的土壤”,无论你离别故乡有多远、多久,也无论是你衣锦还乡还是受伤后回归,故土“都能给你安抚和和滋补;故土的芸芸众生是最朴实最虔诚的为自己的名人抬轿捧场的仪仗”,志得意满之后,你可以挥挥手再度告别故土。故土依旧谦卑、依旧辛苦,毋须回报也毋须你记住。兰善清为无能为力拯救故土的贫穷和回报故土的“血泪贮望”而伤情,而自责(《故乡啊,故乡》),这是兰的痛苦所在。

在我们诸多叙写故土之恋的文章中,多伴停留在“乡恋”“乡情”“乡音”这一层面上,兰文的犀锐在于他看到了故土因不懈地哺喂而日渐的贫血,这就是《故乡啊,故乡》的呼喊有了另一种意义的超越。

兰善清的《话说磨难,兼读“晋公子重耳之亡”和“浮士德”》一文,应该说是一篇很成功的中西文化专题比较论文。兰善清从晋公子重耳历经磨难数十载而后复国为君和浮士德在“迷魂的温柔富贵之乡始终保持着人格的坚定”,从而对中西文化精神的核心进行了深刻的、多维向度的思考和阐释。在纵横比较的研究之中,提出了“生于忧患”是人类优秀知识分子的一种精神高度,而“生于安乐”却不“死于安乐”是工业文明带给人类更高层面的一种人生境界,是人类文明的“精神之根”。“奋争于逆境”固然可贵,而“超拔于顺境”更需要一种大境界,需要“人类精神追逐上的一次提升”。

斯宾格勒称西方文化为“浮士德文化”。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形象,作为西方知识分子心灵历史的某种象征,充分表现了西方传统文化追求生命不断超越并因此而痛苦的历史。当然,这一形象揭示着西方文化由“知识之树”向创造的转化。中国知识分子的杰出者一直在研究“在没有天意施予苦难……毋庸上帝鞭笞的情况下,自折自磨,自愤自悱,坚定向前”的优秀的人类精神和文化现象。兰善清是其中之一。

在我国,在商品经济日渐替代计划经济、农业文明日渐转换为工业文明的时代,对于“磨难”的含义,无疑应该有新的关注、强调和涵盖。兴许这便是兰善清对中西文化比较、研究、思考的意义所在。

我发现,兰善清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与子,他总在不停地思索“人应该怎样活着”。应该说这个人生命题已成为古往今来所有有良知的人都必须回答的问题。今天,当我们面对着一个多元、纷乱、浮躁、无序的社会,我们每天都面临着高尚与卑贱、坦荡与龌龊、光明与黑暗抑或是真与假、善与恶的挑战和考验,出世与入世都成为选择的艰难。然而,“有着良好道德根基”的兰善清自有自己的坚守,他始终把个人的生存看作是对社会对前人后辈的一种交代。“无愧于人、无碍于人、于世无所亏欠”已成为兰善清的人生信条,“以孜孜不倦的本分和对生命负责的精神,恪守着人性的本真,演绎生命的真实意义,而非目的的修心又修行,给世界一个好交代。”(《生存是一种交代》)

作为一个思想者,兰善清一方面严格审理着自己,一方面又警醒地关注着社会,社会的提升与堕落直接影响着人的提升与堕落。在《永远的形式,瞬间的内容》一文中,兰善清对“形式的腐败”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揭批,“形式主义者把名号看得高于实事本身。管它有无才识,能捞个文凭、职称那是最重要的;管它水货假货,能钻营个什么称号唬得来实惠就行。什么良知良心,造伪钞总比造财富来得快捷实效。”君不见形式主义正在疯狂地欺上瞒下、祸国殃民,可上下麻木不仁、心安理得抑或是心照不宣。兰善清举了个“扫盲”的例子:“在强迫要在一定的时间内扫完的时候,那数字、表册造得万分的精细,这百分比那百分比,尽量不让人觉得是编造……再办个生动的展板,摄个活鲜鲜的图像,写个言之凿凿的材料,再加上一汇报一座谈一吃喝一馈送,就把盲扫了。”这样的形式主义我们见得还少吗?产值、利润、人均收入、甚至包括选举不都是层层在搞形式主义吗?当一个单位、地域、国家到处都充斥着形式主义的时候,人的真诚和良知就开始大踏步陷落了。

作为一个素质教育工作者,兰善清担忧着人的素质的坍塌和沦陷,人的精神大厦的建造不是一日之工,我们不是天天在说“百年树人”吗?于是,兰善清犹如一个虔诚的布道者,向他的学生更向世人不厌其烦地进行着正反两说,他引古论今、借古喻今,犹如一个严厉而慈善的长者,站在那里絮絮叨叨。他愤懑、他不满、他忧虑,然而他不绝望。因为我们的民族毕竟还有那么多“高山仰止,长河景行,赫赫伟绩,日月同辉”的智者和伟人。

总而言之,兰善清为人清正为文也清正。能够阅读兰文并理解兰文的人,应该说也同时是个积极入世、努力人生的人。仅此,我们这个世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