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亮河
6898900000003

第3章 一个绯红色的梦

吴副师长坐在躺椅上。

绛黄色的太阳沉进西边山峦中去了,留下一抹绯红色的彩云。愈往边缘,愈浅,愈淡,渐渐,和淡蓝的天空融汇成一体,微妙而和谐。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峰,深厚、幽黑、辽远和神秘;一簇一簇野草一株几株白桦,点缀着开阔的黄沙地——也都蒙着层神秘而微妙的色彩;再近,一条宽宽儿又浅浅的非河非溪的流水带,分布的卵石、突兀的峭石和浅浅的流水也都泛着红霞。

傍晚,一个绯红色的世界。

沐浴着彩霞,吴副师长斜倚在躺椅上,两手伸开,浮着靠背,两腿自然、松软地从椅上垂下,脚刚好垂到地皮,既不用它来撑地,也没有悬空,若即若离,给人一种飘飘然、悠悠然的感觉。他望着那美丽的绯红的云霞,目不转睛,嘴巴紧紧抿着,眉皱着,眼神十分专注,一丝不苟,一动不动……

一阵晚风,掠起那云霞,轻的似柳絮,柔的如绒毛,美的比彩练,细的象丝纱——一条绯红色的彩带,在空中飘舞、飘舞……

渐渐,那彩练,扩展了,弥漫了,消散了。那深黛的、浅绿的树,银亮的水,黄橙的沙地,全都罩上了一层绯红,包括那军绿的躺椅,和那银发飘拂的暮年人……

融入了,融入到那绯红色的彩云之中……

三个月前,爱人突然地离他而去了。

他把骨灰万分谨慎地护送回老家墓地安葬。许是旅途劳累吧,许是失去爱妻的痛苦吧,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的精神动荡,疲惫过后,他寂寞了。好像世界上什么都不象有,那坚实的山,深远的山,沸腾的军营,庄严的创作室……都飘到九霄云外,只留下一片空白——象一场十二级狂风,九级地震过后——他的精神一片空白,难以填补的空白,由于空白而深感孤独,寂寞,甚至虚无。他失去了寄托,依傍,精神大厦在倾倒……他想喊,想叫,想哭,想闹。他要把这空虚的网撕碎,他要使山河依然——从空中回到地下。然而,他不得……

爱妻,逝去了,事业中止了——第二部长篇辍笔了。“爱的升华”——那是与她合写的。可如今,怎么“升华”得上去呢?她去了……

“爱人、事业、事业、爱人……”他呼唤着,扑向壁上镜框。拿手抹着,轻轻拭去镜面的浮尘。呵,爱情,神圣的东西!失去了,永远失去了。他准备把镜框挂回原处。他艰难地移动脚步。她永远不复存在了。那微笑,那么为肉、甜蜜、惹人心醉……永远不存在了……他捧着,走着……突然,他的双腿失去了控制,他跌倒了。镜片破碎了,那亲切而又美丽的笑,破碎了,信念破碎了,只留下一张相片,一片空白,他也……

他固执地没有住进医院。那里太嘈杂、纷乱。虽然寂寞,他却需要绝对的安静。平安而宁静。虽然,这反过来加重他的痛苦,然而,他需要宁静……他在设法唤动心灵,在寻找沙漠的绿洲,海洋中的岛屿,山谷里的小路……

呵,那“爱的升华”……

一个白衣使者——风度翩翩的白衣使者,飘进了他的房间。她叫丽丽。清晨,嘹亮的军号,在军营上空回荡的时候,她便来到他的房间,端尿盆,倒痰盂,拖地板,擦玻璃,服侍他穿衣、端饭。然后,打针,煎药,……咯得、咯得的高跟皮鞋,均匀而清脆地敲击着铮亮的地板,给这几乎窒息的病室,带来了新的节奏,新的旋律……金币的门窗打开了。阳光洒进来。呵,又是那绯红色的,绯红色的。是云?是霞?不,那是梦,绯红色的梦……

她是谁?

警卫班玉洁?电话室白莉?打字员鲁娟?不,不,都不是。她是谁?是……那是说呢么?会标,绯红色的会标——“周大海、丁丽丽同志结婚典礼”,呵,那热烈的掌声,欢快的笑语,那两张绿军衣映衬下红扑扑的笑脸,会红扑扑的,象燃烧的云霞,那么美……是半年前吧?他还曾为他们祝辞。讲的什么?“为部队现代化贡献青春”,“做比翼鸟自由飞翔”?不,他说“祝你们恩爱,幸福,白头到老”。怎么,讲错了?那新娘子为什么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两口儿恩爱、幸福有什么不对?笑什么?瞧她,多么得意!对,那是得意的,不,幸福的笑……那俊俏的脸儿,竟也红了,一片鸿运烧上脸颊……那幸福的笑,含羞带嗔的笑,不,那是甜蜜的笑……真的是她?没去西湖旅游?没去泰山览胜?却跑来侍候他,一个日暮垂年的老人,不,一个下肢瘫痪的残废。那年轻人做什么去了?穿四个兜儿,是个排长吧,又回到那沸腾的连队了?哦,那沸腾的连队……那幸福的新娘子……飘来了、飘进来了。是云?是霞?是绯红色的梦……

……

海风轻轻吹,

海浪轻轻摇……

谁的歌声?那么深沉,那么亲切,又那么轻柔,令人沉醉?哦,是她。她在哼着,哼着,“轻轻吹,海浪轻轻摇……”是她?是她?那“海浪”在“轻轻地摇”,“轻轻地摇”……

那是冀中平原抗日的烽火?那是黄河岸边追匪的战船?那是鸭绿江彼岸上甘岭硝烟?那是“大比武”的嘉奖令?那绯红色的,是勋章?不,那是祝捷大会的会标……飞回家乡的立功喜报……

她也曾是一个护士。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衣使者。只是,没穿高跟鞋,也没有这筒裙。在朝鲜战场上,在弥漫的硝烟中,在枪林弹雨里,救起了他……那么勇敢,顽强,沉着,果断。背着他,穿过一道又一道战壕……那是什么?血!鲜红的血!是他脑部渗出的?不,是她血管抽出的。殷红的血,注入了他的经脉。他的眼睛睁大了,哦,那张笑脸,怎么挂着泪珠?她哭了,为他哭了。他吼了起来:“哭什么!战士留血不流泪!”哦,对一个女孩子逞什么强?然而,她笑了笑,脸颊上飘上两朵云霞,绯红色的云霞。

那是什么?结婚典礼?“周大海和丁丽丽……”不,不,那是“吴若成和白芝英结婚典礼”……瞧,那幸福的笑脸,多像朵红花。不,是朵红霞,绯红色的云霞……不,那是照片,那是记忆中的镜头……她去了,永远的去了。再也看不到她了……那绯红的笑脸。不,那绯红的云霞……

她去了。再不能为她的作品提意见,修改,查字典,抄稿。也再不能和他一起回忆战事,共商主题,选择人物,构思情节……她的字多漂亮。又方又正。象她的脸庞。然而,她再不能……

她去了,去了,淹没在绯红色的花丛中……不,那不是花,是云。“杨柳轻摇直上重霄九”,那是九天中的云,五彩祥云,绯红色的云。她乘云去了……

只留下,一个绯红色的梦……

咯得、咯得。

她来了。微微笑着,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圆圆的嘴巴,连那笑,也是圆圆的,圆圆的……

咯得、咯得。

是什么音乐?什么节奏?什么旋律?什么主题?噢!是《生命进行曲》。生命,行进在坚实的道路上,也会发出咯得咯得的声响。那么脆,那么亮,象征着神情的存在。象太阳发光,锅炉发热,象鸟鸣啾啾,鱼翔浅底……哦,生命,不止息的精灵……他,中止了……三个月……还有几个“三个月”?他的连队,他的战友,他的事业,他的“爱的升华”……

咯得,咯得,又在响,脆而亮,他睁开了眼睛。

“首长,您用饭吧?”他点点头,想站起来。然而,他不能。哦,下肢全不停使唤了,唉,从那天开始。就是那天,那破碎的镜片,那破碎的梦……

是什么美味?哦,西红柿面汤。大山里哪有这罕物?怎么?是政委从北京买来的。北京,首都,心中的红霞!他的眼里泛起激动的泪花。怎么脸发烫?哦,激情会使一个年逾花甲的军人、作家泛起红云?那是心头怒放的鲜花!瞧那笑脸,多像!象什么?绯红色的云?

呵,那是什么?一团红霞,簇拥着一张照片?是谁,是她!是她!那方方正正的笑脸,多么美,多么美……她又回到了他身边,不,是回到了心室。他不能没有爱情。他失去了爱情……那不是破碎了吗?怎么?……

“首长,您看,和原来的,一样不一样?”那吟吟的笑脸,那绯红色的云霞,和原来的?一样,噢!一模一样,他点着头笑了。

咯得,咯得。

怪!不是那旋律,不是那主题。那是欢快的激昂的,令人奋进的,如催征人的军号。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缓慢,低沉,令人压抑,悲伤。

呵,那美的脸颊,怎么失去了甜美的微笑?那弯弯的眉毛,怎么拧成了疙瘩?嘴唇紧咬!那是什么?亮晶晶的,在眼眶里转动?呵,那是泪花!一个新娘子,怎么会有这感伤之物?

她手中端的什么?便盆!这该死的腿!怎么不听使唤!他捶着,想站起来。

“首长,您要什么?”

她奔过来,搀扶他。她那声音带着凄婉?动作却异常快捷、准确。

“我,我。要站起来!”

哦,那哭的笑脸!那盈眶的泪水!那热乎乎的面条,那洁净的房间,那新镶镜框……那是什么声音?那么脆、那么亮?虽然仍有点压抑,却令人感奋:“人的一声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至于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至于因为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愧……”

我是不是碌碌无为?不,不,我又赫赫战功,我有长篇著作,我有职务。不,我不会羞愧的。……

“在将死的时候,他将会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贡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是不是献出了“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似乎是的。是的,哦,不,不,好像不是“整个”和“全部”。唉,这该死的腿?“该死的”仅仅是腿吗?

那声音,那么坚定,铿锵有力。呵,生命进行曲?

冲淡了,冲淡了那绯红的云,绯红色的梦……

她,一个年轻的战士,一个女兵,一个结婚不到一年的新娘子,又在哼,只是低了些,却更深沉,充满挚情:

……待到那朝霞,映红了海面。

让我们的战舰,早早起锚……

她的眼泪,终于淌落下来。

“丽丽,你怎么?”

“首长,没什么。该用药了。”

“不,我没有病。我的痛苦也不是药物所能治愈的。你告诉我,又什么痛苦,悲伤?我会为你解除的?”

“不。首长,您需要安静,不适于剧烈的感情冲击。”

“丽丽,你告诉我,怎么回事,你的眼泪?”

“首长,请您用药吧。”

“丽丽,告诉我!”

“首长……您需要……休息……”

……排长周大海,率领尖刀班,冲上了凉山!看吧,那军旗,火红的军旗,在顶峰高高飘扬,……突然,机枪叫了。暗堡!一条长长的火舌喷向凉山顶。周大海奋不顾身地冲过去。近了,近了,再近一点……一颗子弹打中了他……他咬着牙,瞪着眼,忍者剧烈的疼痛,扔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

‘同志们,为了祖国,冲啊——’

他喊着,腾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奇迹!奇迹!

他站起来了!

——啊,丽丽!

你忍受着巨大的心灵创伤,为我送来了仙丹灵药。你给予我的,是一个革命战士对党的事业的结对忠诚,是对祖国对人民至高无上的爱,你把对战友、爱人的悲悼,化作了巨大的力量,去工作,去奋斗,为人类最壮丽的事业献身……一个女兵,一个普通战士,在最需要别人感情慰藉的时候,却把自己的痛苦埋在心底,将珍贵的友爱,送到了他人的心田。呵。这不是更纯洁,更高贵的爱吗!而我……

呵,爱的升华……

吴副师长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对着莽莽群山,遥望着如火的晚霞,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