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五台山,高耸入云。
一到了中台,青年们便分成一群一伙的,朝山中寺庙爬去。
梁立先孑身人,绕着寺庙踱着,拿笔记本记着什么。他感兴趣的是书法。一付付对联意境深遽而奇谲,书法更是别具一格,风格各异。
他慢慢来到一个小院。
这里地处偏僻,游人极少涉足。
在门口,他站下了。
一个穿白色上装围着白色纱巾的长发少女,虔诚地跪在佛象面前,双手合掌,默默她祈祷着什么。
从那高跟鞋的大红镶边,他认出来了,是明华!
“她怎么竞……”
他倚在门框上,呆呆地望着她。
她站起来,缓缓转回身,发现了他,不由一惊:
“啊?梁老师!”
她的脸刷的红了。
他看到她脸上似乎有泪痕,冲她点点头,似乎在说:“我理解你……”
她心里一热:
“你不祝福些什么?”
“我是无神论者。”
她和他并肩走上一道山岗。
一队尼姑身着黄色旗袍缓缓从廊下走了过去。其中几个还相当年轻。圆圆的臀部丰满而匀称。整个身段不失苗条。如果脱下道袍换上时装,保证还十分漂亮迷人哩!
料峭的山风拂着两人衣裾。远处山巅仍有嶙嶙积雪。
萧明华望着那队消失在佛堂的背影,说:
“她们倒挺好的!”
“你怎么会有这种思想?”他叫了起来。
“真的。有时我真觉得她们挺惬意的。”
她眈眈地说着,朝前走了两步,俯瞰着沟壑起伏的群山。
他踱过去,与她并肩站着,感慨道:
“是啊,无忧无虑,无喜无悲,摆脱了世俗,进入一种神仙的境界。我总觉得,佛教同音乐有某种相通之处……”
“它们都能使人忘记痛苦!”她脱口而出。
“是啊,在一种近似虚无的境界中飘游,那真是一种享受哩!”
两个人默然无声,谁也不愿破坏那种意境。
一声悠悠的钟鸣,惊起白塔檐下几只燕子,悠悠地朝远处飞去。
“燕子!”她叫了一声。
“适闻古刹钟声响,”
他轻轻吟了一句。
“遥看乳燕云中旋。”
她悄悄应和。
他们对望了一眼,又沉默了。
“其实,我们刚才说的,是一种高级逃避。佛教是永久的逃避,音乐却是暂时的逃避。一旦从那种逃避重新回到现实,那才加倍痛苦呢!”
“啊!”
她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
“你说得……真是,太对了!”
“明华,”他忘情地叫着她的名字。
“嗯?”她亮起眼睛正视着他。
“人,还是应该面对现实。就象这佛教胜地,我们可以来旅游,来欣赏它的胜景,来陶冶我们的心灵,在这里,也可以忘掉我们的种种不如意,可我们总不能常住哇!我们还要在现实中生活。是吗?”
“我真不想回去了呢。”
她艾艾地道。
“明华!”
他的声音因充满激情而显得有点颤抖。这,他们都感觉到了。
十二
又是日暮西山时。
梁立先和萧明华谈了一会儿克利斯朵夫,渐渐话题转到了明华身上。他说:
“明华,考学吧,我可以不管你为什么辍学,但我劝你一定要考学。你不能再这样浪费自己了!你有灵性,有音乐天赋,可以考艺术系。其它课程不好,是因为你没兴趣。正如演奏一首曲子,你喜欢它,那会演奏得维妙维肖。相反呢,别说演奏,连情绪也进入不了呢!你知道,我是婚姻的悲剧,我要挣扎一下,或许还能改变。丽你,正在酿造的是命运的悲剧啊!前几天见到韦局长……”
“你见到韦局长啦?”
“嗯。”
“他说什么?”她显得有点紧张。
“他让我多帮助你。还让我劝你考学。明华,人生有两大不幸,其中之一就是不能从事心爱的事业。有专长不能发挥,那是种折磨。字盘可不是琴盘呵!明华!”
看他痛心疾首的样子,听着他发自肺腑的声音,她的心灵震颤了。她昕到了另一颗心灵的呐喊——那是一颗怎样的心灵啊!她站了起来,迎着他的目光:
“梁老师,我可以试试。”
“不是试试,而是要考上。到我们班上来吧?”
她盯着他棱角分明岩石般坚毅的脸,感到一种力量传导到她的肌体。她将一缕长发一圈一圈卷成一个卷儿,狠狠拉了一下:
“梁老师,我一定努力争取!”
他望着她,深深地点点头。
室内的光线变得暗淡起来,他们同时意识到什么,却又都站着不动。
晚饭的钟声在催了,教师们三三两两朝饭堂走着。
“去吃饭吧?”
他望着正在变得模糊的她的脸。
她没动。
“去吃饭吧?明华。”
她怏怏地走下琴台,朝那个轮廓看了一跟,慢慢地朝食堂走去。
看着她纤丽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他忽然感到一种所未有的惆怅和茫然。他坐回桌前,手指触着琴键,却怎么也来不了情绪。试了几次,不是跑调,就是找不到音符:我这是怎么了?
十三
“说的是,有一对懒婆懒汉,吃完饭谁也不刷锅。天长日久,锅巴积了厚厚一层。这天晚上。一个小偷来偷东西。转了一圈没发现可偷之物,就相中了那口锅。用力一提,将锅巴偷走了。到了天明,懒夫妻起来一看锅巴没了。男的说,‘肯定是小偷偷走了。’女的道,看来还是懒点好啊!”
粱立先讲到这里,萧明华已经笑得弯下了腰。他也停止了走动,忍俊不禁地笑着:
“其实,我这个比喻不尽恰当。但可以说明好事坏事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这就是书上说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的道理。福祸相依,关键的是要创造转化的条件。”
明华会心地点着头,在本子上记上点什么。
梁立先一看表,“哦,天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明天还要上课哩!”
说罢,眈眈地看着她,却没有走。
她稳稳地坐在那里,更没有送客的意思。
又似乎没有了话题。
她将一片纸笺不住地撕着,撕成小的不能再小的碎片片,眼睛垂着,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伸进衣袋,触到烟盒,扭头觑了她一下,看到一张红扑扑的脸上,两片红嫩的唇间正吁出急促的气息,手在兜里停下了。
她的鼻息越发急促起来,胸脯明显地起伏着,脸孔涨成一只桃子。眼睛里燃着两团火焰。
他听得到她的心房同自己一样跳得很响。
他想走,两腿却如灌了铅。那红嫩的嘴唇,红嫩的小手……他的瞳孔在放大,浑身的血往上涌,两腮鼓起两道肉棱子。
她看到了,心里很难受,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华,”
“嗯?”
目光一碰,又慌的闪开了。
她站了起来,“咱再听段音乐吧?”
她的声音仿佛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他同样不是用耳朵听到的。但她说了,他也听到了。
他点点头。
她转身去开录音机,将臬上一只杯子打掉了。
“哎哟!”
她轻轻叫了一声。两人同时去捡碎片,手指触到一起,触电一般分开了。
他将碎片捧在手里,喃喃道:
“我……去扔掉它吧?”
不待她做出任何反应,便转回身,拉开门,逃一般地离开了那里。
她跟着走到门边,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渐渐变成黑色的轮廊,拐下楼道去了,才慢慢转回身,无力地倚在门框上,自言自语地说:
“祸兮福所伏……”
十四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照在床铺上。萧明华从被窝里爬起来,懒慵慵地走到镜前,草草捋捋披肩发,正要泡方便面。忽然想起什么,趿着鞋子跑到窗前,向学校门口那儿望着。
零零散散的学生走进校门。早起的教师在操场上做着各式各样的体操。她执拗地向那儿望着。那个影子,那个穿着草绿军裤,将白衬衣扎在裤带里顾长的影子,却一直没有出现。往常,她一见到他出现在那片霞光里,就会马上梳洗整齐了,象只小鸟朝教室飞去,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等待他来上第一堂课。
然而……
可能他家里……
她想起了昨晚一个梦:
绎红色的大幕徐徐启开,优雅的琴声中,一只白天鹅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太阳出来了,湖水绿茵,白天鹅在美妙的乐曲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呵,多好呵!我这不是梦吧?她掐掐虎口,醒了。果然是梦!她好不沮丧!
早晨起来便觉神志不爽。
她向窗外望着,望着……
终于,他出现了!
她想立刻跑出去,一看自己那付样子,又悄悄笑了。她将窗扇弄得叮当响,将一块白色的手帕凉在窗扇上,然后,莞尔一笑,坐下来,慢慢梳头。
梁立先走进校门,一眼望见那个影子在窗口倏的一晃,便不见了。他看着那白手帕,加快步子向楼上走来。
真是个好姑娘呵!
她的气质,尤其她的音乐天赋,比他预期的还要好。只是搁了半年,恢复起来有些困难。可她学得速度是很快的。课堂上,只要他稍一点示,她就心领神会,微微斜睨着他,露出一个会意的微笑。他既为她曾经失去一个机会惋惜,又为她重新驰上轨道暗暗欣喜,并为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将她引上轨道而欣慰。有时,他与她讨论一个什么问题,常常忽略了她做为一个女性的形体的存在,他觉着在同一种思想交流。就象两个白色的球体在空中追逐碰撞,自由自在,无拘无柬……
那对他是种享受。
当他从空中回到现实,看到她期期的目光,烧红的两腮,黑亮的眸子,便有一种难言的情愫在心底悄悄升起。
如果……
我……和她……
这怎么可能!
她还这么年轻!年轻而漂亮的少女!迷人的姑娘!娇嫩的胴体……
他又后悔不该怂恿她考学了。
他又觉着自己做的是对的。
他又是一夜未睡。
他上楼的脚步沉重得象首抑郁的诗。
那片乳白色的小门,那白色的手帕,那妩媚的笑脸……那个白色的幽灵!
他走到门前,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贴着门板听听,竟没有一点动静。
他举起手……
“我在叩响幸福之门。”一个声音说。
“不!你在犯罪!”另一个声音反驳。
他伏在门板上,听到她轻轻地叹息。
“我不能……决不……”
他深深地望了门扇一眼,悄悄往回溜。
萧明华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仿佛正向她心房走米,就轻轻踱到门边,将头贴在门板上。她听到他沉重的喘息,以为他要推门而入了,她闭上了眼睛。
他竞去了!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一下子倚在门板上,跟泪汩汩地流了出来。
她一连几天没去上课。
十五
她病了。
她不想再考。
她一刻也不想离开他。
她无法想象生活中没有了他将会是什么样子。她只想着和他在一起……
她倚在床头,呆呆地望着墙上的大海。他怎么不来看我?他也病了吗?她想起公园里那对爱物……
他或许从韦局长那里知道了什么?我……我诗歌不值得他爱的姑娘呵!她的眼里汪出了泪水。
星期日的傍晚。教职工们都回家团聚去了。家,我的小小的家呵,我的妈妈,爸爸……女儿想你们哪!你们怎么也不来看看我?爸呀,女儿错了,女儿不该离开学校……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
有脚步声,他来了!她慌得挠了两下头发,抹了一把泪水,盖上条毛巾被,装作熟睡的样子。
床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她闻到一股面条的香味,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呼唤着“明华,明华同学。”
她强抑着涌上来的泪水,睁开眼,啊?几天不见,他象换了一个人。一脸胡子蓬蓬松松的,掩映着憔悴的脸。眼皮浮肿,眼球布满了血丝。他?
“明华同学,你病了?我刚听说。我给你”做了碗面条,你……趁热吃了吧?啊?
他弯着腰,站在面前。
梁老师,我……她扭过脸去。
“吃了吧?我太粗心,没有照顾好你。你看,我给你取了药,还有针。没关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点点头,从他手中拿过药,在他服侍下吃了下去。她往床边挪挪:“你坐下吧?”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拿出药针,说:
“校医不在,我在家里常给人们打针。”
她从床上坐起来,想说句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只觉着喉咙里塞了什么,话却没有出口。
她将袖子挽了挽,太厚,不行。脸不由着红了,说:
“我把毛衣脱了吧?”
说着,将毛衣脱了下来。她脱毛衣时带起的长发散乱地落到圆圆的肩头,鼓挺挺的小山包似的乳房几乎摩挲着他的胳膊,他朝那儿望了一眼,只觉一阵眩晕,慌忙将视线移开。
他很快注射完了:
“快,穿上毛衣吧?看着了凉。”
说罢,就忙着收拾器皿。然后,便向门边走去。“你休息吧。发发汗,就好了。”
刚才,他那么轻柔地擦拭着她的胳膊,她便有一种暖融融地情感往上涌,仿佛他正一下一下将她心中的褶皱抚平,她无比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她正品味着那种感觉,他却突然要走。
她迅速套好毛衣,期期艾艾地:
那么急,你再坐一坐吧?
“不,不,一会儿丽明来给做做伴儿。我还要收棒子哩。你体息吧?”
他去拉动门把手。
“梁老师……”
他听到一声微弱然而却是深沉的呼唤,这是从一个弱小的女孩子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具有一种不可抗违的力量,他的心灵震颤了,又转回身。
紧身毛衣使她曲线毕露,他的眼睛再也不敢接触那胴体,一时失去了视点。
她仰着下巴望着他:
“陪我再坐一会儿,好吗?我……我觉得很孤独……”
她说着身子向墙上歪去,脸色潮红,毛茸茸的长发散在胸前,他慌忙放下器具,拿过两个枕头,扶她靠好,又为她捋了捋鬓发。
“明华,你感觉怎么样?不行,咱就上医院?”
“病没事儿,我就是想和你说回话儿。我一到了夜晚就害怕,就有一种无法排遗的孤独感。陪陪我,好吗?”
他预感到什么,侧身坐在她床头,又为她倒了杯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望着对面的墙壁,说:
“梁老师,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倔傲的姑娘,是吧?你错了。我表面争强好胜,其实骨子里很脆弱,完全经受不了生活的打击。在五台山我真不想回来了呢!”
她说到这里,从桌上拿下塑象,抚摸着,接了下去:
“我们认识快一年了。这期间,你对我的帮助,关照,我不想多说。我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一个最好,最纯洁的男人。可你并不了解我。你问过我辍学的原因,我没告诉你。可现在,我再没什么顾忌了。你是一个不幸的人,一个不幸的人是不会嘲弄另一个人的不幸的。记得谁说过,把你的不幸讲出来,痛苦就减轻了一半。因为另一半别人替你承担了。我想,你是世上唯一可以分担我的痛苦的人。你不会笑我吧?”
他点点头,坐得更靠近了些。
她轻轻抚弄着维纳斯的残臂,仿佛那是她的伤口。接着她的回忆:
“还在我读高三的时候,我和班上的体委就悄悄好上了。我喜欢音乐,容易动感情,是那种为了感情可以抛弃一切的人。我的家在河南面,下了晚自习,他都要送我回家。后来,我们常去文化馆一个老师那儿练琴。他并不喜欢音乐,他去纯粹是为了陪我。究竟他有什么值得我动情,我不清楚。反正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终于,在一个有着弯弯月牙的夜晚,在月亮河旁边的小树林里……我那时多么幸福啊!仿佛天下的幸福被我占全了,恨不得分给别人一点。他在一棵柳树上刻了一个月牙儿,说要永远记住这个夜晚……”
“后来呢?”
他轻声地问。
“后来?她冷笑了一下,肩膀抽搐着,”后来,他却和我的一个同学……
“那为什么?”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那时,我爸离职了……”
“小人!”
他从牙缝里进出两个字,在屋里踱来踱去。
“我对不起爸爸妈妈,我没有脸面回家,更不愿意再见那个狗东西!——我会把他撕碎的!我真想跳进月亮河……天黑了,我走进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瓶酒,一碟豆,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我吃个豆,骂一声,喝下一杯酒……我醉了。人生难得几回醉。我却领略了醉酒的滋味,我瘫在桌上……是韦伯伯发现了我,接到他家中,我死也不愿再回学校。我无法接受同学嘲讽的目光,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那副落魄的样子,更不愿再见到玷污了我的清白的小人……”
她喝下一口水,将塑象放回原处,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情形。“我象只受伤的小鹿,在一个角落里,舔着我的伤口……”
梁立先听着,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只身一人来到这里,为什么那么喜欢音乐,为什么有那么高的期望值……这多象自己的当年啊!可自己,对这个不幸的姑娘,却产生过近乎卑琐的念头,他一时觉得无地自容。他怀着近乎赎罪的感情,为她拿过毛巾,示意她擦擦汗。她已经大汗淋漓了,头发全粘在脸上。
她执拗地摇摇头:“出出汗,病就好了。爸爸不知道我辍学的原因。我骗他说得了神经性头疼。他不依,逼我,不考上大学就别进家门……”
“老人有他的道理……”
可我……家,我那么熟悉、留恋的家啊!虽然,我看不惯爸爸的虚于周旋,妈妈的无所事事而又不想改变,可那到底是生我养我的家呵!我只有为老人祈祷。
“打那,我就喜欢上了白色。我的衣裙、帽子、围巾是没有一个污点的白色。就是冬天,我也穿一件白色上衣,我是在用白色洗刷我的耻辱哇!”
粱立先感到深深理解了这个姑娘。
“在这里,我遇到了你,你妹妹,你母亲,你们那么穷,你连一件时装都没有,可又那么真诚,善良。还从没有一个男人象你那样纯洁的帮助过我。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个可以让我的心儿筑巢的树枝,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就是考上了大学,我也还要回来编织我的梦的。这里已经成为我的第二个家了。梁老师,叫我一声妹妹吧?我无兄无妹,多么渴望有一个你这样的大哥哥来照料我呀!”
她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他肩头,恸哭起来。
梁立先轻轻抚理着她的柔发,感到她的肩头在剧烈震颤。他觉得能给予她的实在太少了,他又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他现在对她的喜爱,已挣脱了男女情爱的羁绊,是没有任何欲念的那一种。他只想为她做些什么——如果那能减轻她的痛苦,他会不惜生命的。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
“我是个不配你喜爱的姑娘,是吗?”
“不,不,”他为她擦拭着腮边的泪珠。“你是天底下最纯洁最善良最真诚的女孩子。我……”
“我觉得只有给你在一起……”
她依着他的胸膛,喃喃着。
“不不,明华同学,考学吧,只有考上大学,才不辜负我们!”他的瞳孔放射着灼灼光辉,语气无比坚定而震撼人心。
她望着他的目光,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丽明推开门,挎个篮子走了进来。
“丽明,”明华略一踌蹰迎了过去。
立先尴尬地看看妹妹。丽明端出两碗热腾腾的水饺,看着他们,说:
“我妈听说你病了,就催我去买馅儿。瞧,你最喜欢吃的茴香馅。”
“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呀?”
明华眼圈又红了。
“那你就什么也不用说。”丽明盯着她,说。明华的脸儿飞红了。
丽明转向立先:
“我说哥哥,你这当老师的,也不能光为明华开小灶,我到底还是你的妹妹嘛!抽空也得为我补习补习,要不然……”
丽明拿眼睛觑着明华。
“丽明,”立先叫了一声,制止了她。然后看着饺子,“你们快吃吧,我回去晚了……”
“怕什么?她呀,八成儿还在她姨那里呢!你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她管过你吗?棒子也不去收,象个过日子的样吗?”
一提起“她”,丽明又来气了。
“明天,我去帮你们收棒子去。我挺喜欢干活儿的!”明华本来没什么大病,躺了两天,真的发起烧来。弄得他一家……原来他是大病刚好,又耽误了他的时间,感到很过意不去。
“不,不,你病好了,就一心一意准备考试吧。”
立先赶忙制止了她。
丽明嗔怪地白了哥-眼:“他呀,还用你明天?今晚上非干到天亮不可!”
“你让梁老师回去吧,”
明华说。她真怕他们夫妻呕气,更不愿他因自己而受委曲。
立先走了。
“唉,我这个哥哥呀,真是天底下第一个大好人。”丽明目送哥哥走出门去。说。“小时候,有一次,爹,妈去浇地了。哥哄着我玩。我不小心爬到菜窖去了,哥哥跟着跳了进去,抱着我才哭哩!哎,你别光听,快吃呀?”
明华不愿意告诉她已吃过了,就勉强吃了两个,又听她接下去:
“说起来,我还欠着哥哥一笔债哩。小时候,没人看着我,是哥哥抱着我长大的。为这,耽误了他一年上学。到他在部队要提干时,偏偏爹出了事。我常常想,要是哥哥早一年上学,早一年当兵,早一年要提干,哥哥可能就不是今天的哥哥了。咳!”
丽明说完了,看着明华搁下筷子,又为她倒了杯水。明华说:
“你哥哥真是个好人呵!我要能有个你这样的哥哥,就好啦!”
“其实呀,哥哥现在待你比待我还好哩!整天夸你有灵气,说你将来准能成大艺术家。哎,华姐,你将来真那个了,可千万别忘了他呀!”
萧明华深深点点头。
“我想你也不是那人儿。我其实呀对考学没多大劲。你看我们镇上的小青年,折腾得多欢呐!”丽明话语中流露出羡慕和神往。“又是小洋楼,又是小汽车!将来我落了选,就去搞服装。照样有一番事业。”她碰了碰她,哎,等你毕了业,还回我们这儿来吧?看我不办个服装厂给你看看!
明华笑了:“看你说的!我还不一定考上,你也不一定考不上呀。是不是?”
两个女孩子同时笑了起来。
十六
梁立先走下楼来。
几个返校的教师在门口聚着侃大山。梁立先想退回去,已不能,便硬头皮往外走。
“老梁,又为小萧补课啦?”
小胡子拦住了他,语调中不无调侃。
“是啊,心尖子嘛!”
王历史马上附和。
“小心河东吼啊!那位大嫂可是个醋坛子呀!”小胡子语音刚落,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复杂的笑声。
“喂,你们可不要瞎宣传,坏了咱梁老师的好事啊!”
又是一阵那样的笑声。
梁立先摇摇头,笑笑,走出门去。
几颗脑袋马上凑到一起,指指楼上,又指指立先的背影,诡秘地笑了起来。
“我看呀,人家梁老师没那个意思。”一位岁数稍大的男教师说。
“没那意思?”小胡子拧着脖子。“没那意思他会那么帮助一个女孩子呀?又是去文化馆,又是跑省学院……”
“那是为了艺术!”
“算了吧!世界上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就不信他梁立先是冷血动物?成天跟个大姑娘搅在一起,他会无动衷?”
“你呀,给你说什么好呢!”
王历史道:“我看呀,那位白衣丽人一走,这边黄瓜菜就凉了。他们这一段呀,就成了感伤的罗曼史喽!”
“走?走了还可以回来。”小胡子蛮有把握。
回来?那大学里风流情种有的是,人家还会回来他?
“不信?”
“不信。”
“那就等着瞧。”
“问题是她是个第三者。这边又半老四十的。”
“哼,第三者?没见昨晚电视上三个大姑娘争一个老头子吗?人家这叫感情!老先生,挑水的回头,你过景(井)啦!”
十七
是的,她还要回来的。
在大学里,她是有名的白衣丽人。她高雅的风度,外柔内刚的气质,明净而深沉的黑眼睛,在钢琴旁潇洒自如旁若无人的神态。她的作品闪烁出来的思想火花和灵气,都那么轻而易举而又坚强有力地征服了她的同学,尤其是异性的情思。她收到的情书,连起来可当成一部长篇小说……可都不曾撼动她的心。她在一次自学开始前,将那些杰作装进纸袋,写上作者的名字,放在讲桌上,让他们去认领。结果,几乎每个男生都拿回了自己厚厚的作品……
周末的舞会,她从不光顾。她一想到月亮河旁的黄土地上,有一个人,脊梁淌着汗珠,摇着牛鞭,一步一步将古老的黄土地犁开一条条深深的沟壑,然后,一粒一粒播下种子……她就感到,自己去那儿摇摇摆摆,无异于在犯罪!她似乎看到一张消瘦的面孔,在对着她说,“明华,要努力呵!”她便再也坐不下去,跑到练习室,借着淡淡的月光,演奏着他们的《命运狂想曲》。她弹着,思绪随琴声在飘动。如果他能拥有一架钢琴,他该是一位多么出色的演奏师啊!他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可他自己却连个正式教师都不是。可能有人以此在要挟着他,可是捆绑能成夫妻吗?他却硬是那样……他太善良了,也太软弱了。他说过他要挣一挣,可他却……他明明是喜欢自己的,却硬要……命运对他太不公正了。上帝似乎将过多的苦难赐予了他,而对他的幸福却吝啬得如同老葛朗台之于金子。他竟然默默地承受下来,将全部身心投入他自认为崇高其实平而又平的事业。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等待他的是什么呢?他连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正常的男人,一个正常的丈夫那点可怜的享受都得不到,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他将爱、将欢乐全部给了他的学生,自己却在寂寞处悄悄品尝着人生的苦酒。上帝呵,为什么这么不公?
新生?他的新生是什么?一旦脑际闪现这个问题,琴声便会嘎然而止。他哪里还有什么新生!他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她仿佛看到,无边的黄土正一点一点将他埋没!她不敢想象下去了。他还年轻啊!
在填写毕业志愿时,她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一行大字:梁家镇中学。音乐教师。
十八
她曾经回来过。
烈日炎炎,她骑着自行车慢慢驶着。
她已化解了和爸爸的矛盾。她知道这是暂时的。更大的不可化解的矛盾还在后头。可人不都生活在矛盾中吗?
她来到那个熟悉的土墙豁口前。这就是他的家门了。她心里一阵酸楚。一路上,她设想过种种情形。他可能在伏案疾书,假期里他也不会消停的。可能在和圆圆玩耍,也可能在做饭。他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呀!她准备同他谈谈近期的收获。她正在创作的《爱情交响曲》,更需要他的指点。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有灵感,才有激情,才文思泉涌,才感到轻松愉悦。她走进门去,独独没有想到,他在猪圈里!她定了定神,看清确实是他,她想象中那么伟岸的他!
他只穿了很短的一条裤衩,腰间箍着一条说不上颜色的汗巾(那在她家做抹布都不用),毛茸茸的腿上沾满了粘乎乎的粪。天呐,那也叫鞋子1只有前脸还算完整,整个脚跟裸在外边,底儿已经快烂掉了。他用它一下一下将很长的钢叉踩进粪里,然后,弓着腰将它高高举起来。他的整个身躯滴着无数条油亮的蚯蚓,头上冒着腾腾热气。这就是他?她的眼窝一热,豆大的泪珠滚了出来。
他抬头时发现了她。
“啊?是明华?”
他惊喜地叫了起来,从圈中攀了上来。尴尬地搓蹉手,自我解嘲道:
“劳动创造了人嘛,不然,人类还在……”
她再也忍受不住,将书包搁到地下,转身,朝门外跑去。
“明华,明华!”
他追了出来。
偏偏这时,奂芝她们散了局走出来。
“奂芝快看,那边,那边。”
小旋风指点着。
有几只狗在起劲地狂吠。
工人们,客户们驻足观看。
奂芝立刻扑了过去。
梁丽明回到家,抱着圆圆走进屋,打开书包:是一套小孩的裙子,一件男式衬衣。
十九
她又回来了。
她在发廊做完头发,径直来到梁家。
人,有时做事情往往带有明显的目的。但有时确乎弄不明白做那件事究竟为什么。或许是许多目的掺杂在一起,或许根本就没有目的。比如,有时你去拜访某个朋友,走到半路忽然拐进另一家。进去后宾主都感到惊讶。其实,那正是你久想之处。
萧明华从省城回来,应该首先去家中。如果,因了爸爸不同意她分在这里又闹了矛盾,那也应当回去看看,向老人家解释解释。虽然,老人家不一定弄得懂什么灵感呀,激情呀,土壤呀之间的关系,但沟通一下,抑或打个卯就走总在情理之中嘛。退一步说,也应该首先去学校。可她偏偏一下车就奔了梁家镇。从发廊出来就去了梁家。个中情由,恐怕只有她知晓了。
梁丽明是知道她要来的。她将自己那间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因不知准确日期,她又为建厂的事奔忙,便只有在家恭候了。
两个好朋友到了一起自有说不尽的悄悄话。咯咯咯的笑声飞到窗外,飞进了一个人耳朵。她听着都是些建厂呀,贷款呀,就悄悄离了窗前,来到自个屋里。
梁立先陷在自制的沙发里抽烟。他的面孔忧郁的可怕。她走进屋他都没察觉。
她亲呢地拍拍他肩膀,
“哎,你怎么还在这愣着?”
“不愣着干什么?”
“明华回来啦!”
“回来就回来呗。人家是狐狸精,碍我什么事!”
“你呀,真是个呆子!”她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陪着笑脸。“那她姑不是要建厂子吗?”
“嗯。”
那明华她爸不是城里的局长吗?
“嗯。”
“那你怎么不会会人家?”
“会会人家干什么?你不怕……”
“哎哎,那都过去的事啦,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那丽明要办厂,怎么也得贷款。那明华她爸……”
“卑鄙!”
“怎么?不去?好好好,你不去,我自个儿去。给你说,丽明建厂,咱说嘛也得算个股。你哩,也干脆别教那个学啦!干服装吧。不出三年咱也就发了!我抽空再给你细说。咱可不能冷落了人家不是?我去了啊!”
不待立先阻拦,她又跑出了房间。
第二章
二〇
静谥的月光透过浅粉窗帘,静静地照在土炕上两个女孩子身上。她们合盖着条粉红毛巾被,萧明华右肘支着脸颊,盯着双手撑着下巴望着明月的雨明,听她讲述分手三年来的经历。
我从小喜欢穿新衣服,顶顶喜欢的是穿红衣服。我觉的红色是女孩儿的专利。红色,象征着欢乐和生命。红苹果,红石榴,红蝴蝶结,红鞋红帽红裙子……我给你不同。你喜欢高雅,纯洁,追求超脱,我想学也学不来。我要穿套白裙儿,人家还以为……
我喜欢红色。虽说庸俗一点,但我要的就是在庸俗中的超脱。穿上红裙子,看到那么多人,尤其男孩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就感到满足,会有一种打败对手的快意。
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我掉进菜窖那回事儿吧,我去捉红蝴蝶,那个蝴蝶真好看呵!我扑着追着就掉了进去。哥哥从窖里抱起我,我还嚷着要逮蝴蝶。
小时穿不上好衣服,但我却独出心裁,比如一件红绒袄罩,我非得让妈缀上个红球球,飘荡着,心里就美滋滋的。
“可能我天生就是搞服装的料吧,那年,落选后,无意中走进那家服装厂,我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了。以致改变了我人生的道路。”
天气燥热。秋老虎肆无忌惮地施发着淫威。柏油路走上去都烫脚。
一丝风也没有。
梁丽明送明华回来,走到平原服装厂门口,不由站下了。她望了望大楼,听着嚓嚓的机器声,想进去看一看。不会被人家白眼吧?一个穷学生到入家厂里干什么?看看有什么不行?又不偷他摸他的,厂标还是我哥写的呢!这家的厂长还是哥哥的学生哩!
她嘀咕着走进院子。
楼上楼下女工们有的在缝纫,有的在锁边,有的在划线,裁剪用的竟是电刀!好气派!妈在灯下给圆圆裁衣裳那样……她心里酸楚楚的。
销售科、设计室、厂长室、警卫室……私人工厂还有警卫?那不成保镖了?车库里停着大汽车,发电机,布匹都垛成山啦!愿意怎么裁就怎么裁,愿意穿什么样就做个什么样儿,真带劲呵!
设计室走出个青年,小平头剪得齐刷刷的。戴着白眼镜,挺文明的。是杨新龙。也是哥的学生。
呀,丽明?
他走过来,叫了她一声。
“新龙,你在厂里干什么?”
“搞设计。”
“哟,你是大才子哩!”她惊羡地说,又看了他一眼。
“凑和干吧。比起你这未来的大学生,马尾栓豆腐,提不起来呢!”
“比我强多呢!哎,新龙,你一年挣多少钱?”她压低了声音,窗子里有人探头。
“晤,四五千吧。哎,有空来玩儿?我还忙着呢!”
他冲她扬扬手中图纸,匆匆走了。
“四五千?”她又望了望大楼。“那厂长……”她不敢往下想了。
“喂,老板,来订合同啊?”
厂办门口飘出个花花裙子,白生生的大腿令人眼晕,她慌忙低下头。
“喂,问你哪,女老板?”
“女老板?”
她疑惑着走进厂办。
俺们厂吧,主要生产平原牌衬衫……
花裙子说着去打开一个漂亮的陈列橱,拿出几件衣裙摊在她面前。
“你是干什么的?”
她问。
“我是厂长的佣人。”
“佣人?”她又一惊,厂长还有佣人?女……你……
在这儿干什么?
“厂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俺老家是山西……哎,你到底是千什么的?东北老客,还是南方老板?要订服装吗?我可没功夫陪你说闲话儿!”
她弯着腰去收拾茶具,超短裙下露出红色亵衣。丽明宽谅地笑笑,目光移向墙上一副画。是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旁边一行小字写的是,出污泥而不染。
“这,谁画的?”
“厂长啊!哎,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佣人神色严厉起来了。
“我,是吴厂长的老同学。”
她不知为什么撒起谎来。
“老同学?”佣人的气焰收敛了些。“可没听吴厂长说起过呀……”
“小岚,谁来了?”
“她说是你的什么老同学。”
小岚扭过身去,不情愿地倒了杯水,瞅着茶几上的饮料,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
吴献走进来,眼睛一亮:
“哎哟!是丽明呀?怎么样,考的什么学校,北京呀还是上海?到时候我可以开车送你!来来来,喝这个。”
吴厂长眉飞色舞地说着,跑去冰箱,拿出两瓶高橙,叫小岚:
“岚儿呀,拿两只杯子,冲一冲,人家可是稀客。对了,我介绍一下,梁丽明,本镇中学的高材生。”
梁丽明伸出了手。
小岚一扭腰肢,拿着杯子,去了。
吴献理理鬓角,笑笑:
“别跟她一般见识。山里姑娘,没教养,缺乏文化素质。哎,我这还有苹果。”
他又跑去拿苹果。
“挺美的嘛!”
丽明不无嘲讽地说。
“她那叫美,抹抹口红,涂涂脸蛋就叫美?”吴献摇着头,拿小刀开始旋苹果。“整个一个土老冒儿!”
他将苹果递给丽明:“什么时间走啊?”
她接了并没吃,木木地说:“我……落选了。”
“晤,那也没什么。明年再考?”
“我还没拿定主意。”
“唔……”他在她正泛起红云的脸蛋上睃了一眼,忽然话题一转。“哎,听说,明华考上了?”
看她点点头,又说:“你哥给了她很大帮助哩!听说,”
“听说什么?”
“没什么。其实,我倒觉得,条条道路通北京。人嘛,不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有时候也得学学猴子。这棵树上的果子吃光了,就跳到另一棵树上——你才永远有好果子吃!”
“你就这样跳到了他那棵树上?”
明华问。
“人,是复杂的,有时你追求这个,有时又追求那个。说穿了,是谁缺什么就追求什么。有的事看起来是偶然的,可偶然中又存在着必然。”
“你都快成哲学家啦!”
她推了她一把,笑起来。
丽明没有笑。她平躺在炕上,双手枕着头,望着黑幽幽屋顶:
“我们这种小户人家,就是考上大学,又能怎样呢?一个月那几十块钱,还不够买件衣裳哩。母亲那么大年纪了,哥哥又成天不顾家,我再一走,那母夜叉还不光给妈气受?再说,象吴献那样,不也挺……来劲么?”
在这样的村镇,她们那样的家境,产生她这种思想是很自然的。她理解好朋友,就象丽明理解她。忽然,她想到另一个问题,便碰了碰她:
“哎,你不是有个‘二五零’么?主任的公子,又是厂长,嫁过去,你就是少奶奶,阔太太了!”
“你别拿我开心了。我是那种人吗?那都是嫂嫂撺掇的。她想着亲上加亲。可我从小不愿沾别人的光。看人脸色过日子,那滋味,能好受吗?”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色。明华想象着,她的表情肯定很难看。真象她的哥哥呢!也许她从他那里记取了什么教训。记得有一次她说,“哥哥半生都毁在了贾家手里!”那时,她的脸色象只发狠的母狼。可她与哥哥的情形又有不同,成了亲,不就是一家了吗?她把这种想法说了出来。
“那种心情可能你永远理解不了。再说,买个瓜买个枣的,还要挑挑拣拣,看看熟不熟,漆胡鲁眼什么的,何况是找女婿。嫁人如跳火呵!”
“那人有什么不好?挺……阔气的嘛!”
丽明一骨碌爬起来,瞪着她:
“哼!绣花枕头——一肚子草!有一次,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谈完了合同侃大山。人家偶然提到鲁迅逝世时的事,他不懂还凉水泼茶糖——硬冲:‘鲁迅死了?那怎么不发布告?’人家说鲁迅早就逝吐了。他把脖子一拧:‘说嘛哩?鲁迅不就住在中南海吗?前两年进京,我还见过哩!’……”
明华笑得肚子都疼了,推着她:
“别胡编了!哪有那事呀?”
丽明睁圆了眼睛,干脆坐起来:
“谁还骗你不成?这还没完哩。到了晚上,他把那男的灌醉,自个儿钻进那女的房间。那女的也贱,就为了一件衬衣差那几毛钱,竟然不拒绝!第二天,那男的还直感谢贾厂长盛情款待哩!”
“唉,现在呀,千奇百怪的事多了。看来,二五零是不行。好象你对那个姓吴的有点意思。几次信上都提到他。”
明华想起她的信,又问。
“嗨,这会儿我才明白了哥哥的一句话。”丽明又躺了下去,眨巴着眼睛。“认识一个人,是要经过时间考验的。不光听他说什么,还要看他做什么。那天,吴献提出要我当厂长助理,我把这事给妈、哥商量。妈说,要做干脆去贾家。我明白妈的心思。可我决不会去那里的。虽然二五零找过我好几次,我都没答应。”
“你倒变得紧俏了?”明华揶揄道。“明华,你不知道,农村其实对咱挺合适的。我在厂里这几年,才感到自己太幼稚了。要学的做的,太多了。你来了,也会有这个体会的。——只要你爱农村,就会大有用武之地!”
“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呀!”明华又笑起来。“你还没说跟姓吴的后来的事呢?”
“哥哥不同意我去吴家。他说我不了解吴献。还说了上面那番话。还劝我考大学,让我向你学习。他说你是个好姑娘。说到你时,他的眼圈就红了……”
“你这死妮子!老跑题儿!快说你跟吴献的事!”她隔肢着她。
“好姐姐,明天吧?你也跑累了。”
窗外的鸡已经叫过头遍了,两人这才感到,是该睡了。
二一
梁立先彻夜未眠。
早晨起来,眼皮浮肿而松弛。他望着墙上的女神出了一会神,便走下去,开始认真地刮脸。直到满意了,才去做饭。奂芝和圆圆起来,一块吃了,他就要走。
“等等。我同你商量个事。”
奂芝拦住他。
“干什么?”他耷拉着脑袋,不想看她。
“我想,今晚请丽明和明华吃顿饭。”
“吃饭?”他抬起头来,诧异地瞧着她。
“啊,吃饭。如今兴这个。咱一块跟人家热乎热乎,好让她帮咱贷款呀!”
她的声音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温柔,“咱”字说得很重,很亲。
“你呀,”立先白瞪着她。“叫我说什么好呢?妹妹办厂,我是支持的。要明华帮忙也可以。但不一定……”
“好好好,有你这话就行。你去学校,给那校长说开喽,回来就等你啦。”
她帮着他理理头发,抻抻裤角。
“你呀……”
他摇摇头,抓起白衬衣,要走。
“等等。”她拉住他胳膊。圆圆,你爸那新衬衣呐?
“哪件新衬衣?”圆圆搁下碗,忽闪着眼睛。
“就你明华阿姨……给的那件。”
“娘,你不是说她是狐狸精吗!”
“死妮子!”奂芝一巴掌烙在圆圆的屁股上。“再胡说,看我撕烂你的嘴!快拿去!”
“让穿也是你,不让穿也是你!”
圆圆撅着小嘴去找姑姑了。
“把你那裙子也拿过来。”奂芝冲她喊了一句。回头,立先却要走。
“等等啊!”
“我还有急事儿!”
“那,你可早点回来呀。啊?”
奂芝赶到门口,冲他背影喊。
二二
粱立先走到街上。
初秋的阳光懒慵慵地映照着街道。风,将发黄的叶子吹落下来,和布条搅在一起,形成一个五彩的世界。几辆面包车驶出了厂门,顺着柏油路开出镇去。客商们吃过早点,在饭店门口观赏着街景。对面走来一群女工,全以异样的目光瞧着他,待他走过,小声地议论了几句,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梁立先皱了皱眉,将手插进裤袋,向前走。拐弯,贾正兴骑着幸福冲了过来。拦住他。蛤蟆镜往下一摘,硕大的脑袋往旁一歪:
“我说,我的梁大姐夫,这他妈做人要掂量着点。别弄出那花里胡哨的事!到时候,我姓贾的认你是姐夫,这玩意可他妈没长眼呀!”
他晃着拳头,乜斜着他。不等他答话,一加油门,驶了过去,抛下一股刺鼻的烟昧。
粱立先的脚步越加沉重了。
明华回来了,是实体而不再是虚无漂渺的影子。他渴望见到她,渴望她回来,只要悄悄在一个角落看一眼她的倩影,就会感到莫大满足。他曾那么努力地帮助她考学,希望她到一个她应该去的地方去。一旦她真去了,他才感到她的珍贵和不可或缺。他常常对着她的桌椅发呆,有一次竞将脸颊贴在椅面上,仿佛那儿还有她的余馨。那时,她的面容便在眼前浮现,白色的衣裙便在空中飘拂,待要伸手抓住,那影子却飘走了……
他轻轻叹息着,回到宿舍,取出毕业合影。那微微偏起的笑容,仿佛对她诉说着什么。他禁不住将嘴唇小心翼翼地向那儿触去……临到接近,他停住了,摇摇头。“我这算什么呀!”
他苦笑了。
那时,他便强烈地产生一种再活一次的愿望。如果真能那样,哪怕晚生二十年,我也要等她。他想起那次对她未说完的话。“人生有两大不幸。那另一大不幸,就是不能和心爱的人结合。”
他俞加感到了自己的不幸。
“那么,我是爱上她了?”
这个一直深藏心室的念头,清晰地反馈到脑海时,他才不得不点点头,“我是一刻也离不开她了!”
于是,他便在幻觉中,在睡梦里和她,和那个影子相伴,交谈……籍此来冲淡失去她的痛苦,缓解思念带来的匮乏,平衡失去支撑的心。
走上月亮桥,他想起几年前她在这儿说的一番话。
“为什么叫月亮河?”
“有月亮,有河……”
那怎么不叫太阳河?
“我想,起这个名字的人,一定是个女性。河前冠以月亮,一来道出地方特色,有种抒情韵味;重要的还是一种炫耀意识。我总觉得,她应该叫母亲河,更准确些。”
“太直露,缺乏意境美。”
“人,就是要敢于表现自己。何必那么虚伪?”
“你也实在得过头了。地名也是一种文化,历史……”
“别拿大话唬人!旧的不……哎呦,快看,月亮升起来了!”
一轮皓月缓缓升超。粼粼波光,把座月亮桥映照得婀娜多姿,玲珑剔透。两个人看得呆了。
“真美呵!”她叹道。
“是呵!”他轻轻地附和着,眼睛却盯着她。
“有的人看到美的东西,只是静静地欣赏。有的则是深深的陶醉。还有的是在欣赏陶醉之中萌发一种创造的冲动,仿佛要为这美景增添点什么。”
“可惜,月亮河虽美,却不属于我们。”
“终有一天,我们会拥有这月亮河的!”
明华说完,满含期冀地凝眸盯着他。
她方正白皙的脸庞,明亮纯净的眸子,圆鼓鼓的胴体迸射着熠熠光辉,“月下玉美人儿”他心里叹道,真想将她拥在怀里呵……
就在那天夜里,他从梦中醒来,破天荒第一次主动亲近了身边的女人,使得她一时不知所措。待他完全清醒过来,不由松懈了,爬回去睡觉。想到这里,他唇角浮出一丝凄楚的笑。
如果,她一走了之,永不回来,那对他实在是种超脱和享受。就那样走完余下的路程,他会在闭上眼睛时,坦然地说:
“我爱过了!”
她偏偏又回来了!
他渴望见到她,又怕见到她。昨晚,他就这样煎熬了整整一个通宵。他多么想跑到她身边,对她说“我想你啊!”可他又不愿意破坏那种令他陶醉的意境。仿佛那里是个气泡,一触指,就破碎掉。
他懒慵慵地骑上车子,在周围满是诧异质询和狐疑的目光中,慢悠悠地来到学校。
几个教师在门前闲聊,看到他走过来。
小胡子打趣道:
“老梁,时来运转啦!”
王历史摇晃着脑袋,唾沫星子四处喷溅,说:
“从发展的观点看,梁先生大有希望。大可不必自卑自馁。历史上的名人大都有类似你的处境。只要你主动,我敢打保票,你就会像……”
立先的脸沉下去了:
“我不准你们损害她的形象!”
“她是谁呀?该不是那个母夜叉吧?”小胡子说完管自放肆地大笑起来。
“岂有此理!”
他愤愤地拍了拍衣襟,大踏步穿过去,来到校长室。校长说要安排萧明华做他的副班主任,一贯以服从为天职的立先急了。
“这绝对不行!我希望你维护我和萧老师的声誉,而且,现在有些人嘀嘀咕咕,你们当领导的……。”
“这有什么嘛!别听听那蝼蛄叫,我心里有底。早就该给你配个副主任了。这几年,看你累得那群,我也于心不忍呐!”
“不行不行!我宁可不要副手!”
“怕什么?梁老师,我们要敢于正视生活嘛!”校长的目光变得深邃和慈祥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不,不,绝对不行,我不同意!我……”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二三
柳奂芝提着啤酒,抱着罐头从小卖部出来,喜孜孜朝家走。
正午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在地上,象颗移动的慧星,在黄土地上趟出一溜尘烟。
吴献开着车撵上来,跟在旁边,和她搭讪:
“哟,是梁大嫂子呀?今天怎么乐颠颠儿的?”
“就兴你们乐?俺们穷光蛋也要乐一乐嘛!”
她根本不看他,走得越发快了。
“有什么喜事?”他紧跟不放,将头探出窗外。
“你还能不知道?”她瞥了他一眼。“俺她姑要建厂啦!”
“人家建厂,你发哪门予烧呀?”
“她建厂,俺还不算个股?”她的腰杆往起挺了挺。“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啊,对对对。早就看出犬嫂是有福之人。好好劝劝梁老师吧,厂子一建起来,可就发啦!”
他挤着眼睛,声音显露着揶擒和嘲讽。
说不定还要超过你小子哩!多亏了你教了丽明呀!
她拿眼翻着他。“怎么,不过去喝两杯?”她说着加快了脚步,像要甩掉一条缠身的蛇。
“哎,听说,大嫂家来了稀客?”他撵上去,死死咬住不放。
“来多了就不稀了!”她没好气地网敬。
“当心哟,别弄个鸡飞蛋打磕娄摔呀!”
吴献加大了油门。
“呸!”她扭头啐了他一口。“你小子才赔了夫人又折兵哩!”
二四
萧明华去学校报完到就回城去了,丽明被奂芝拽着简单地吃了点饭,说是去找新龙商量什么事,离开了饭桌。圆圆去奶奶屋里睡觉。一场本应喜兴热闹的宴会,因没有请到客人而显得冷清了。
立先看着有些沮丧的奂芝,呷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说:“明华嘛,你不请她,能办的事,她也会帮着办的。只是……”他欲言又止。
“那就说说你吧。”奂芝吃完了饺子,很认真地坐在他对面,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我想,我可能不适合经商。我一看到商人脸上哈哈笑着,骨子里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那劲头,心里就别扭。我想,我肯定干不好的!”
立先态度也很诚恳。说罢,习惯地去掏烟。奂芝从兜里摸出一盒石家庄,扔给他。立先伸了伸手,又停下了。
“呀嘿,真把烟忌了倒好了!”她充满柔情嗔着他。“谁不知道你的脑瓜是顶顶好使的。这会儿,砖头瓦块都成了精。你这当年的状元,也该抖抖威风了嘛!”
“我学不来……”他的手指掐着指甲,一口唾沫咽回肚里。
“又不要你低头哈腰去应酬,你只要搭搭下手,进进料呀,出出库呀就行了。定合同呀,搞设计呀,跑销售呀有丽明和新龙哩!”
她将烟卷掏出来,递给他。他摇摇头,爬在桌子上。
她急了,跑过去搡着他:
“你那学校有嘛留念的?挣那俩猴钱,还不够我买件衣裳哩!看看人家吴献他们,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再看看你!破屋予破炕,丢人现眼,我连娘家都不愿意回。”
她的眼圈说着说着红了。
“咱这日子是苦点……”他抬起头来。
“你当还是那些年呀!人家黑汗白流撅着屁股学大寨,你穿着那尼龙丝袜子在讲台上兜风。再不追,就被人家拉远了!”
他依旧摇着头,开始收拾碗筷。她捉住他胳膊,“你倒是答应呀?”
他苦笑了一下,舀水洗碗,她蹲在旁边,拉过盆去:
“其实呀,还有个法。咱可入个暗股。你明里上班,暗里做买卖。一年也弄它几千块!”
“你还真动了脑筋哩!”
他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着手。
“我能不动脑筋吗”她为他拉过把椅子。“你要觉着不落忍,咱就入个软股……”
“软股?”他疑惑地看着她。
“她丽明能白占咱这庄户呀?”
“亏你想得出来呀!她是你小姑!”
“是我亲娘也不行!这回我可说清楚了,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你可以办嘛,妹妹保证同意。”
“让我挣钱养活你?”她的眼珠都瞪出来了,指着他鼻尖。
“是你自己养活自己。”
“那还要你干什么?”
“我可以照顾孩子呀,母亲呀,当然还有你。”他拨开她,往外走着。“咱们是伙计夫妻,勉强搭一个架子,好歹别拆散就是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舍不了那贱妮子!”她的胸脯又鼓起来了。“看我哪天找到学校去,搧她一回!叫你断了妄想心!”
“你不是还要请人家吗?”
“好哇!你你!我好话说了三千六,你横竖不认这个头。我看准了,我好过不了,你们也休想!”
“说实话,我对明华可能有好感。但我知道,我是个丈夫,还是个父亲。一个是不配,一个是不允许。可这点好感你是剥夺不了的!”
他走出门去,像终于发表了宣言,他感到心中豁地一阵爽快。
“哼,好感……”
她瞅着他的背影,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两手拉着衣襟下摆,渐渐拧成一个疙瘩。
二五
月亮给静静的河水洒下一层薄雾,天空散缀着几颗星星,秋虫知知地叫着,路上不断地有汽车驶过。远处,一列火车呜叫着隆隆奔跑。
两个姑娘顺着河堤慢慢踱着。
“大伯同意了?”
“还不到正式分配么,只能说暂时缓解。”
“那,你和我哥的事?”
“丽明,你不觉得这样更好么?”
“这好什么?两个人心里爱得要死,明着又谁也不理谁,我看着都难受!”
“你慢慢就理解了。我是搞音乐的,我喜欢在那种境界里生活。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唱得多好呵。人生如梦,好象总有个什么在前面吸引着,总在做着一个美丽的梦,多好啊!我现在感到很满足。再说,我才二十多嘛,多在这个梦中生活一段,比打碎了它,更美妙!”
“你可以编织新的梦境嘛!”
“也许,我会在这个梦中生活一辈子的。”明华坐在河堤上,看着她坐在旁边。“哎,你还没履行诺言呢?”
丽明望着黑绸子般的河水,轻轻地说:
“你说他呀?我承认,它是个出色的青年。有知识,会交际,治厂有方,经营有道。如果,他能把我当做一个人,一个女朋友,而不是一个什么别的,也许,我会答应他的。可是……”
她捡起一块石子,朝河中投去,看着激起一片涟漪,漫慢散射开去,思绪又回到了几年以前。
丽明坐在车上,瞧着驾车的吴献,想着他在服装市场潇洒自如纵横捭阖的推销,不禁心里萌发一种敬意。
他也是个落榜青年。开始跟着父亲吴仁德将姐妹们做的军帽拿到外地卖。一次,在一家商店,经理提出要他们多做一些,可以定个合同。父亲还犹豫着,他早掏出笔,签下了合同。在生产厂家一栏,龙飞凤舞地填下了“平原服装厂”几个大字。
“咱哪有服装厂呀?”
出来后,父亲犯愁地看着儿子。
“回去建一个嘛!”
儿子显得胸有成竹,回到家乡,他开始了创业史。
第一次交完货回来,他的嘴唇起了泡,嗓子眼直冒烟。当他将大把大把的钞票掏出来搁到桌上,一家人,眼睛全蓝了……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
和正兴相比,他是实干家。丽明最钦敬的就是这一点。而正兴几乎全是靠了老子。
她脉脉地看着他。他娴熟地驾着车,扫着两旁的行人,不断发表着见解。她听着,频频颌首,用心记着。
月亮河水在旁边静静地流。
“咱们冀中平原的风景是美丽的。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我还是最爱我的家乡呵!”
吴献从反光镜中浏览着河岸风光,显得兴致勃勃。丽明赞同地点点头:
“亲不亲,家乡水嘛。”
“是啊,”他看了一眼她红嫩的脸蛋,侃兴愈浓。“在月亮桥上,我常常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农村青年,真要全部使出聪明才智,决不会比城市青年差多少。我们也要尽情地享受人生呵!”
说着,瞥了她一眼。她的腮烧红了,似乎感到了他张开的触角,似乎看到了他压抑着的某种欲望,她往旁边挪了挪,不无恭维地说:
“吴厂长就是我们这代青年中的佼佼者呀。你成就了一番事业……”
“事业?咱那算事业?”不知是他听出了弦外之音,还是他真的不以为然。“咱那不过挣几个钱罢了。象你哥,明华他们才算有事业呢!”
“可是我哥……”
丽明感到有时和他的心还是相通的,如果他裸露的是真情。她却动了真情,想起哥的家境,不由蹙起了眉。
“现在知识分子的待遇是差点。有时,我真想为他们搞点赞助哩!”
“是吗?”她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看到了,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继续用一种矜持的日吻说:
“我看你哥和你嫂子,好象不大合拍。他跟那个……明华倒挺般配的。两个人都喜欢音乐,人家那才是情投意合哩!我看你哥迟早得离婚!”
“啊?”
她在心里叫了一声。这家伙,仿佛给人做过胃境似的。他跻身服装行业,怎么把世事看得这么清楚?她越发感到把握不住他了。只得实话实说:
“我哥的事,我也说不清楚。咱这儿,又不兴那个……”
“嗨,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将来带你出去跑跑,天南海北的转转,你就不这么看问题了。他这算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本来就应该解散么!”
“那你说……什么叫爱情?”她回避着他的锋芒,问道。
“爱情么?哦……”他盯着她圆圆的红苹果般的脸蛋,体内涌动着一种欲念。“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他们没爱情。”
对面驶来一辆小轿车。车内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油油光光,女的描着眼影,涂着嘴唇,显得浅薄妖冶而妩媚。
两部车同时停下了。
“姚老板,又去干兄弟那儿啦?”
吴献伸出头去,向他打招呼。
姚老板晃了晃脑袋。睨了丽明一眼,说:
“这他妈城里憋得浑身起疙瘩,去正兴那儿搓了两圈!换换空气,透透风!”
说罢,踌躇满志地瞧着车内的姑娘,眼光中仿佛有某种挑战的意味。吴献似乎不经意地瞟了瞟丽明,然后,看着姚大发,会意地笑了。
“拜拜——”
车内的姑娘摆摆手,小车开走了。
丽明感到一阵恶心……
二六
“就是那一眼,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仿佛被捅了一下。我觉得在他们眼里,仿佛不是一个人,变成了他们的一个什么什么……”
丽明思索着,说。
“你也太高傲了。看一眼又什么,那是他喜欢你。”
明华揶揄她。
“不是,那不是那种目光。我觉得他们在炫耀,在比着什么。而我就是他们比试的那种什么……物。还有车内那姑娘,她倒挺得意,以为把我比了下去,我那时脸肯定红得厉害,我觉得失去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仿佛变成了他们的什么东西。我说不准了……”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银月。月亮呀月亮,你是多么纯净和自由啊!
“是啊,你是不愿做人的附庸。我现在不愿听凭爸爸的安排,多少也有一点这种意味。我现在明白了,娜拉为什么出走。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不能在别人的羽翼下或施舍中生活,要人格独立。”
她也凝望着月亮。
“对对,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要独立的生活。饼子咸菜,自己挣来的,吃着香甜!”
“就因这,和那吴献没发展起来?”
她开始理解她了,感到又摸着了她的脉搏。
“不光如此。人,都是多侧面的,是的活的转动的立体。一时一事很难看得清楚。哥哥当初就告诫我,吴献那人像条泥鳅,你抓不住他,他却可以钻进你的心里。我还不以为然。再说,认识一个人是要有个过程的,后来……”
丽明的两只眼睛扑闪着,托着腮望着河对面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又想起了那一天。
丽明处理完了一天的事务,便跑到设计室。这些天来,她一没事就往那儿跑,仿佛有磁石吸引着。其实,她心里清楚,除了她感到办公室里那虚伪的应酬,尔虞我诈的周旋和吴献那似要粘在她身上的贪婪目光,还有小岚出出进进流露出来的不满情绪是那样的不适合与她,除了给新龙技术上的学习,更重要的她感到在这里有一种解脱的松慰和自由的惬意。这里的空气绝对清新,两个人可以完全平等地坐在对面,就服装的式样,面料的配备和充分利用,根据不同身分的人设计不同的款式,怎样表现男人的力度美和女人的曲线美等等诸多问题进行切磋。所有这一切,总是在春意融融的和谐气氛中进行,这使她感到格外愉快。
交流完了,便各自在纸上埋着头勾勾划划。然后,将各人的设计拿出来搁到一起进行比较,这时候,她就会发现,她的设计总是那么浅薄,而他,又总是那么准确地将她的缺陷加以弥补,两个人的结合才越发成熟而臻于完美。
她走进设计室。看他拿着件样品沉思,便凑过去,歪着头看着。
“你这件样品,主色调是雪青,流行色,这很好。”新龙指着样品,“可是,你假定一下,在这裙子的一个什么地方,加上一点黑色或白色的装饰,比如一条布边呀,一个领结呀,一定要是其它颜色——那会怎么样?”
他的眼睛在白色镜片后面直视着她,清澈而深沉。她感到受到了启迪,想象着按他所说做了改动,不禁恍然:
“哦,画龙点睛!”
她不由对他肃然起敬。
他指着裙子说:“色彩单一,固然明快,但难免失之单调。常言说,红花还要绿叶扶嘛。当然,太繁杂又会显得毫无章法,主题突出不出来,也不好,关键的是恰到好处的加以点缀,看起来好象漫不经意,其实那正是传神之笔。如果再把这种点缀,用条纹形式表达,那就有了流动感。立体的流动,那样,恐怕就会更加富于青春活力了。穿的人才会精神爽快,观赏的人,才能赏心悦目呢!是不是?”
他说罢,转动着红蓝铅笔,看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你说得,真好啊!”
她饱含敬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目光触到自己一色的红衣裙,不禁窘然,脸刷的红了。
“其实,只要将你胸前那个红绒球球,换一种颜色,就会大大增加你的魅力,”
“哦……”她释然了。立刻想到明华鞋上那个月牙儿!我说怎么觉着她有一股灵气呢!原来奥妙在这里。她有点急切地问他。“你说,怎么改呢?”
“这涉及到颜色的对比。红色……”
小岚推开门喊了起来:
“丽明,厂里来客啦!”
她怏怏地站了起来。
“去吧,受人雇佣嘛……”
“受人雇佣?”
“我也一样。去吧,别误了事。”
他催促着,她怏怏地走出门。
来客是位新贵。皮鞋、领带整整齐齐的,戴着金丝眼镜,四十来岁的样子,小腹很有气派的突起,步态雍容而矜持。他走进厂办,吴献赶忙起身与他握手。然后,宾主落座。
客人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室内布置,漫不经心地掏出方手帕揩揩手,随意丢进废纸娄。
吴献徽微笑笑,随手掏出一张百元纸币,擦了一下手,掷进纸堆。
客人立刻弹了起来,重新伸出手:
“吴厂长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算是领教了!”
吴献轻轻与他握了握,示意他坐下:
“哪里哪里,我这小厂,有劳您大驾光临,实在是荣幸,荣幸。小岚,看茶。”
小岚立刻提壶倒茶。
丽明坐边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幕活剧。
“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华经理,D城服装公司的。”吴献说。
那人站了起来,躬躬腰,点点头:
“华而石,嘿嘿。”
“这是我的生活秘书,岚小姐。”
小岚走过去,媚笑着,两人握了握手。华经理觑着她颤抖动的胸脯,漾起一丝笑意。
吴献看在眼里,笑笑。继续说:
“这位是梁小姐,我的助理,文字秘书。”
“哦哦,梁小姐,幸会幸会。”
华经理伸出了手。丽明并没与他握,而是说:“吴厂长日理万机,可能搞错了。我叫梁丽明,不是什么小姐,更不是什么秘书!”
吴献尴尬地推推眼镜,咧嘴笑笑:
“唔,我是准备……”
“你还是不要做这种准备吧。我可不想做什么秘书!”
齐耳短发一甩,挺起胸脯笃笃地走了出去。
“哼,不识抬举!”
小岚恨恨地。
吴献自我解嘲了:
“别见笑,这位小姐脾气有点怪。”
“哪里,很有个性嘛。吴厂长看来不光财运亨通,这艳福嘛,”他斜睨着小岚扭出去的腰肢,敲着茶几。“也不浅喏?只是那位梁小姐棘手了点。带刺的玫瑰嘛。啊,是不是呀,吴厂长?”
他说着,从吴献递过来的打火机上燃起一支白健,喷出一股浓烟,仰在靠背上,大笑起来。“哈……”
吴献燃起一支烟,答道:
“花,越是有刺才越有味道嘛。你说呢,华经理?”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
“那,这容易到手的葡萄,倒是酸的啦?”
他轻轻弹着烟灰。
“华经理有意,可以品尝嘛?”
“我怎么好夺人之爱呀?”
“哪里,只要华经理不嫌弃……”
“哈哈哈哈……”
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小岚打扫房间,看看没人,迅速将那张钞票捡起装进兜里,快活地在室内转来转去: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华经理小解完毕走进屋来,顺便带上门。色迷迷地盯着她的大腿。调侃着她:“岚小姐不愧是厂长的秘书,真是漂亮得出众呵!这身段姿色绝不是刚才那土冒儿所能比拟……”
“华经理,你别讽刺人了?俺比起人家有文化素质的来,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她娇滴滴地坐在沙发上,拿起一只桔子,剥开,递了过去。华经理顺势捏了她的手一把,岚小姐笑了起来,飞快地瞟了窗外一眼。说:
“你要是叫吴厂长看见了……”
一边拿眼睛瞟他,脸儿早飞红了。
华经理拉开提包,一沓钞票露了一下,又刷的拉拢。眼睛里燃着两团火焰,他悻悻地站起来,低声说:
“我住月亮旅馆。101房间。再见。”
然后,耸耸肩膀走出门去。小岚看着他走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101房间……”
吴献在二楼走廊找到丽明。
“丽明,我是有意抬举你嘛……”
“恶心!”
“那不有客人嘛?”
“有老外也不行。丁就是丁,卯就是卯,别把我抬那么高。——我还怕掉下来捧死了哩!”
“我是真打算……”
“可我不乐意。你去招待客人吧,我也该忙我的去了,时间对我来说,可是金钱呐。——我又没有大票子往废纸堆里扔。”
“你需要,我可以送你嘛!下月,把你工资长成三百。怎么样?我这还有,你先拿去……”他说着,掏出一叠纸币。
“干什么?我还没可怜到那份上!”
“用得着分那么清么?”他尴尬地说着,脸红成猪肝。
“该清的就得清着点。你快走吧,别误了你的事……”
“我没事了。陪陪我,说回活儿……”
“你还愁没人陪你说话呀?”
“唉,其中甘苦有谁知呀?”
吴献摊着手,摇着头,走了。
二七
她们顺着河堤朝前踱着。起雾了,白濛濛的,将两个人包裹起来。地上的小草挂上了露珠。两人都感到了夜的凉意。
“看来那个姓吴的是真喜欢上你了。哎,他和那个小岚是怎么回事?你给他又怎么闹翻的?又怎么和新龙粘和上的?真把我急死了!你快说呀你!”
明华越听越弄不清楚了,催促着她。
丽明望着远处雾中的梁家镇,闪烁的灯光将服装之乡装点成一座不夜城。机器有节奏的轰响着,她似乎看到了姐妹们熟悉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她们中间。
“丽明,厂长叫你呐!”
散集回来,丽明正在缝纫车间干活,小岚又来喊她。她知道,这个岚小姐,不光和吴献那个,和老厂长吴仁德也有一手。她老家是山西,娘死后,父亲娶了后娘,待她不亲。吴仁德去她家时发现了这个长着一双黑葡萄眼睛的姑娘,经常给她买些衣裙、化妆品什么的,她总是默而受之,连个谢字也不说。他终于在一个月亮显边的夜晚溜进了她的闺房。他允诺她和儿子成亲,向她吹嘘平原多么多么好,马路多么多么平,她就跟了他来。她一直以一种极特殊的身份与方式涡旋于吴家父子之间。丽明既同情她又厌恶她。女工们背地都叫她“小烂儿。”
这时,听到叫声,丽明从机子后面抬起头:
“小岚,吴厂长叫我干什么?”
“你还不知道?整天胳膊不离腿的!”
说罢,扭着腰肢,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丽明站了起来。
“醋葫芦!”
飞燕从机子后面探出半个头,撇了撇嘴。
“什么……葫芦?”
“人家是厂长的情人儿,要当厂长太太哩!你来了,插一杠子,她能容你?”
“狗屁!瞧她那八辈子没见过男人那德性,当个鸡巴舔屁股狗颠儿,给娘娘似的!美的她!丽明,你就是要压压她,给咱出出这口气!”
晓霞恨得咬牙切齿的。
丽明:“咱靠本事吃饭,可不想压谁。”
“你当然不同了。你是厂长高薪聘来的。”
飞燕做完了活,拿镜子照着描眉。她和小胡子到了白热状态,下了班自要去消遣一番。
“什么高薪?”丽明吃惊了。
“别装糊涂了!俺们干了好几年了。才拿多少?你一来就一百八,还说不高?”
“这是商定的嘛,给少了我还不米呢!”
丽明说着,向外走。
“以后哇,当了厂长夫人,别忘了咱姐妹就行了!”
飞燕拎起蛇皮书包,走了出去。
车间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什么厂长夫人,少见多怪!”
丽明说着,走下楼。廊下,遇见小岚,看着她妖冶而性感的打扮,丽明只觉一阵胸口发堵。她还是笑笑:
“小岚,这裙子好漂亮啊!去看电影儿呀?”
“俺还算漂亮呀?”小岚扭着腰。“比起有文化素质的,还差十万八千里哩!哼,臭美!”
说罢,款款地朝厂办扭:
“吴厂长,电影快开演了!”
吴献走了出来,见到丽明,又往回转身。说:
“丽明,你快来一下。”回头对小岚。“你先发动车吧——”
丽明眨巴着眼:“有什么事吗?”跟在后面进了屋。
“哦,是这样。”吴献走进屋,拿起一份电报。“这家要退货。说是与合同不符。”
“我早就说要按合同发货,可你坚持那样,我有什么办法?”
丽明看着电报,说。
“吴厂长,这里有绊脚丝呀,还是有鬼勾魂?电影快开演了!”
小岚出现在门口,横眉立目的。
“这样吧,你先给对方回封电报,要他先不要退货。具体办法,咱明天再谈。”
吴献说着,恋恋地走了出去。
汽车驶出了院门。丽明拟完电报,看看太阳还高。就向设计室走去。
“呀,是丽明?来米来,我正要去找你哩。”
新龙把她让进来,倒了杯水,搁到她面前,将电扇对着她。
原来,他设计了一件连衣裙。款式都确定了,就是领口开的高度把握不准。他望着丽明,请她帮着想想办法。
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低了,太露,农村姑娘接受不了;太高了,又不能展现女性的风采。丽明想了一会儿,说:
“这得因人而异。就是根据衣服的不同型号而确定。”
“那当然。可一般说来,这人的脖子到胸部,”他扫了一下她的前胸,又把视线扭开。“应有一个一定比例。只要找到了一个准确尺度,我就可以换算出其它型号。问题是……所以呀……”
他憨笑了。抓着头发,不敢正眼看她。
“什么呀,因为呀所以呀!这还不好办?交给我得了。我今晚上比划一下,算好了,明天告诉你。”
“那真得谢谢你了!”
“谢什么?小事一桩嘛。”
“在我可是个大难题呀!喝水,喝水。”
他将杯子推到她面前。她喝了一口,说:
“新龙,我想给厂长说说,调到设计室来?”
他眉尖一挑,脱口叫道:
“那太好啦!你在这方面很有潜力。我帮你找厂长说说。”那,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谁有什么本事就施展呗!”
“你不……觉得……”她讷讷地,看着自己脚尖。
他的脸腾的红到耳根:“那你可别来,千万别来……”
“你怕了?”她抬起头来,痴痴地。
“我?我怕什么?我是怕你……”
“我倒不用你担心……”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丽明关好门窗,对着镜子反复比算,终于找到了最佳位置。
躺到炕上,她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的月牙发呆。我跟他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呢?他究竟有什么地方使我动心?他貌不惊人,语不出众,都不敢正眼看我,可怎么一闭上眼,他的影子就在眼前转呢?是他的知识征服了我?吴献也很有能耐么。是他的风度?他可以说根本就没有风度。是他的事业心?也没看出他有什么雄才大略……她摇着头。这人倒挺老实的,在他面前,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顾忌他会算计你。给他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他决不会骗人的。他甚至有点孩子般的单纯,有那么一点呆,但他整个挺有灵气的。他能设计出那么漂亮的服装,心里肯定有一个美丽的世界。她仿佛明白了,为什么给他在一起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那里没有丑恶,没有争夺,没有虚伪,更没有歧视……她常常有一种在那里被还原成人的感觉。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一个活生生的人!多好啊!可以放松,可以自由自在……有时,真不愿意走出那间小屋子呢!那个宁静的避风港……
她知道,这还不是爱,她似乎还不需要去爱,像一个女人那样去爱。就这样不很好么?我还小,着什么急嘛。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船儿正向一个港湾漂去。她从来没见过船,更没见过海,怎么会做那样的梦?那么逼真,她在船上还哼着小曲儿呢!
第二天,是个绝好的天气。她对着镜子梳着娃娃头。啊,娃娃头,是不是该和你拜拜了?她望着自己鼓绷绷的乳房,脸羞赧成一块红布。傻闺女!她一阵耳热心跳,赶紧穿上裙子。
她象只快活的小鸟,蹦蹦跳跳地来到厂里,蹦蹦跳跳来到那个小屋子。将裙子图纸交给他,得意地背起手瞧着他。他急切地摊开,急切地看完,一迭声地说:
“太好了!太及时了!一定要调你到设计室来!不然,就埋没人材了!”
“你觉着,我能行?”
“行!肯定行!比我想象得还行!我马上去找厂长!”
“别急嘛,着急吃不了热豆腐呀!”
她说完,走出来,仿佛天空格外晴朗,“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她哼着,脚下给踩着云朵似的,飘到二楼。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将裙子做了出来。她左看右看,觉得非常满意。就跑到设计室,把门关死,将裙子举在手里:
“新龙,做好了!”
“这么快?”
“哪个骗你!”
他接过裙子,看了一会,连连叫道:
“真好啊!”
“拿来?”她伸出手。
“干什么?”
“我试试呀!”她拿过裙子,“喂,你把身子转过去,我穿穿看。”
“嗯。其实,我闭上眼睛不一样吗?酒肉肠过过,佛祖心中留嘛!”
他真的闭上了眼睛。
“你呀!”她嗔怪了他一声,将衬衣脱下,套上裙子。然后,褪下百褶裙。“好了!”
他睁开眼,顿时感到大放光彩!
深粉的连衣裙,略低的领口,恰到好处的裸露出一片酥胸,左边开着一朵雪白的花瓣。两段光洁的小腿将她轻轻托起,真如一枝出水荚蓉呢!婷婷玉立的,新龙看得呆了!
“美吗?”她痴痴地望着他。
“美,美丽极了,美不胜收呀!”
“是吗?”
“是的,我还从来没设计出过这么美丽的服装呢!”
“那你这回……”
“我这回……心里有个模特……”
他顺下眼睛,摆弄着铅笔。
“哎,刚才,你偷看了没有?”她凑近他身边,压低了声音。
“绝对没有!我敢保证!”
她的头低下去了,低到胸前:
“看你看,怕你看我就不在这儿换了!”
二八
“你们的生活还挺有意思哩”。
明华听到这里,由衷叹道。
“青年嘛!那你以后给我们一块千吧?”
“我可以帮你们的。我已经给爸爸说了,他答应帮你们贷款。”
“真的?”她叫了起来,“你真好,华姐,不,是明华嫂子!你让我叫你一声吧,我都憋了好几年了!”
她挽着她的胳膊,央求着。
“也许,你永远不会有那个机会的。”她拂了拂鬓发,露出一张坚毅的方脸。“丽明,只要你心里有我的位置,就行了。如果非要我在现实和理想中选择,我宁愿选择后者——那更幸福!”
她临河而立,举首望着空中明月。风,拂动着她的衣裙,宛如一位冰雕玉刻的美人,周身放射着熠熠光辉。
“华姐,”她轻轻触了触她。“我现在明白了,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丽明,你说我们姑娘,整天梳洗打扮,为了什么?”
“为了给他看呗!……你,仿佛不是这样……”
“人,谁都渴望伟大,尤其在异性眼里。对吗?”
她的声音甜嫩极了。
“那当然了,女为悦已者容嘛!”
“丽明,我也是个女人呵……”
“华姐,我总觉得,你太苦自己了?”
“是吗?”她摇摇头,仿佛要摆脱什么烦恼。“有些事,你理解不了我,就象我有时理解不了你一样。我预感到我人生的冬天来临了。你讲你的故事吧?”
“这么晚了,明天吧?”
“晚?我常常一夜不睡呢!在这样美丽的夜色里,听着美丽的故事,真是种不可多得的享受呵J我正在修改一部作品,《爱情交响曲》。我觉得,爱情就是两颗心灵的碰撞。在那种境界里,什么世俗哇,肉欲啊,统统化为乌有。只有心灵的结合永存。”
“华姐,我觉得,你更应该做一个诗人?”
“也许罢。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我可要听故事了。”“只是,下来的便很不美丽。”
“从诗的意义说,只要真实,就是美。”
“可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丽明,我想给你谈谈,吴献这个人……”
刚吃过早饭,立先来到妹妹屋里。他忧心忡忡,完全没注意到妹妹梳洗齐整,要出门了。
“啊,哥,你说吴献呀?这个人是有点那个。不过,我已提起注意了。并且,我已调到了设计室。跟他不直接打交道了。”
丽明拿起鞋刷子,刷着皮鞋。
“我有种预感……”
“预感?”她抬起头来。
“不祥的预感。你……在那个金钱中心的世界里,要多加警惕才是。”
“他还能吃了谁不成?你又不是不了解妹妹。哥,我走了。回来再细谈吧?”
看她穿得光辉灿烂的,他皱了皱眉头:
“小明,你,要出远门?”
“嗯,去丽城。一两天就回来。”
“和谁去?”
“吴厂长呀……”
“不,你不能去!”
“哎哟,你真是杞人忧天,还有新龙哩!哎,哥,你不教过新龙吗?这人,怎么样?”
“新龙?那是个好学生。有一回,班上一名同学病了。我让几个同学去探望一下。正兴说,那么远,我不去!吴献倒是答应了。结果跑到月亮桥那儿玩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只有新龙默默地去了。还帮着那家挑了满满一缸水,又给那人补习了一回功课。咳,要不是他爹就这一个孩子,早考大学走啦!”
立先听说有新龙一块去,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哥,这回你该放我走啦?我现在就跟他在一个设计窒里。”
丽明说罢,拎起小书包,笃笃地走出房去。
丽明来到厂里,坐上吴献的大发,朝县城驶去。
这是丽城一次盛大的服装展销会。届时,将有全华北阵容最为齐整的时装模特表演,还将有影星、歌星联袂演出的歌舞晚会,又有新龙同车前去,丽明真有点抑制不住的激动。
新龙在县服装总厂举办的设计培训班授课,吴献说到那儿拉上他就走。
在总厂,却找不见新龙的影子。
有人说去省城了,有人说回梁家镇了,一个经理模样的妇女说:
“新龙是你们厂的人,你们不知他干什么去了吗?”
吴献很着急:“我真的不知道。昨天我给他说好等我呢!”他又看看手表。“哎呀,再晚了,就赶不上今晚的开幕式了!”
他连连跺脚,不住拿手绢擦着汗。
“丽明,咱们走吧?”
他终于催了。
粱丽明,终于抵御不了时装盛会影星歌星的诱惑,当然,还有她要游览城市风光的欲望,还有女工托她办的事情,吴献又催着,她便怏怏地坐进了汽车里。
夜深了。丽明和吴献从丽城纺织剧院出来,驱车驶向一家豪华宾馆。
“怎么样,丽明,大饱眼福吧?幸亏我一力坚持,才没有错过这个美妙时机。”
吴献眉飞色舞,不断将口中的香烟从这个嘴角滚到另一个嘴角。
“我确实学到了许多在镇上学不到的东西。”
丽明老老实实地说。
“当然,档次不同嘛!这是全国一流儿。你看人家那模特儿那风度,那气质,那台步扭的,那真叫盖了!素质就是好,水平就是高哇!”
吴献萦回着刚才舞台上那模特光滑的胳臂,光滑的腿儿,那挺耸的胸,毕露的曲线,连连啧叹。
“是啊,人家受过专业训练嘛。”
“丽明,我想,你挺适合做模特的?”
“我?就我这式样,还不把人家全吓跑了!”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不是让你上台表演。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出你穿上我厂的服装,在市场上直接销售。那肯定会大大提高产品的销量啊!”
吴献脸上放光了。他想起市场上人头攒动的情形,再把个绝色美人儿往上一推,嘿,谁也争不过我吴某人!又来钱,又来劲,金钱,事业,女人,我都占全了!人生,真美妙呵!
“怎么样,丽明,回去就干?”
他碰碰她。
“你也想得太美了!”
丽明浏览着城市夜景。摩天大楼里,闪烁着光芒,五光十色的商场门口霓虹灯又明又亮,舞厅里,对对情侣翩翩起舞……人家那才叫人生哩!听听音乐,喝点饮料,看场电影,工作之余再跳跳舞,依偎在情人怀里,随着乐曲慢慢进入一种境界……多好呵!可自己却当了个雇佣工人。论才干,她并不比他们城里人差。搞外交,她又是人们易于接受的女性。服装业本来就是女性驰骋的天地嘛。她要是办一个小型服装厂,会绰绰有余。当她为了美化人们的生活,做了应该做又渴望做的事情,心情该多舒畅。要是同自己的……朋友一同做,那该多么令人惬意……
资金是个问题。吴献正兴这些人,也肯定不会让她顺顺当当把厂子建起来的。
新龙怎么没来呀?
我给他算怎么回事?我喜欢上他了?哥哥倒是挺赞赏他。原来他不是落选。一个孝顺的人,可那整个地改变了你的生活道路呵!他仿佛也不愿跟吴献干了。说他太狡猾,难以掏心窝子和他共事,那他要干什么?
他还没有对象。
回到宾馆,吴献要了几样小菜,两瓶啤酒。丽明从不喝酒。吴献说啤酒可以消除疲劳,她勉强喝了一杯。吴献殷勤地劝着,又喝了半杯,就回到房间。
“累了冲个澡,就休息吧?”
吴献关照完了,微笑着退出房间。
她带好门,走进卫生间。她还是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房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倚在墙壁上,想了一回心事,就慢慢开始除去衣裙,试探着跳进池中。将头靠在池壁上,轻轻撩水拍打着光滑的身子。
乳白色的汽雾慢慢弥漫了房间。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神经开始放松下来。
我都二十三岁了,还是头一次住这样的宾馆呵!席梦思床,红地毯,还有这宽大的浴池,好漂亮啊……以后建了厂子,别忘了给姐妹们盖个洗澡间。夏天干一天了,也要享受享受……
酒力直往上涌,她从池中站了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裸露的身子,脸羞得红了。她抓过毛巾,揩净了水珠,穿好内衣,走出卫生间,恍惚中朝门锁望了一眼,关了灯,便朝床上歪去。好舒服呀!浑身筋骨酥了一样……
怎么,哪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摩挲着她的脸,胳臂。那种感觉正向下身移动……
她猛的惊醒了。
“谁?”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拿浴巾裹紧身子,剧烈颤栗着,手向开关摸去。
“别出声,是我!”
那人扑过来堵住她的嘴,接着要将她抱起。她使出浑身的劲,将他推下床去。她听到咚的一声,打开灯,——是吴献!
吴献从地毯上爬起来,眼镜摔掉了,头发披散着,又朝她扑过来:
“丽明,我……我受不了了!……”
丽明将他推开,跑过去穿上裙子。一边系着鞋带,一边轻蔑地瞪了他一眼;
“哼!真想不到你会干这种事!”
她整好衣裙,走到门边。
“丽明,你,你要去干什么?”
他扑了过来,抓住她扭门锁的手。她挣扎着要推开他:“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丽明!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呀我!”他就势又拥住她。“我实在熬不住了!从你那天去厂里,我就喜欢上了你!你的一举一动,一笑一怒都牵着我的心。我是从内心,从你的头发梢到脚跟整个地喜欢你呀!……”
他颤栗着从她肩头滑了下去,半跪在她胸前,箍着她的腿,抬起一双挂满泪水的眼,瞅着她。
她象一尊石雕,昂着头,一动不动。
“丽明,你美丽,高傲,你可能看不上我,但这些,都只能使我加倍她喜欢你!”他将她拥到沙发上,攥着她的胳膊,声音嘶哑。这些年,我天南地北跑遍了中国。可从来没有一个姑娘,象你那样让我动心。她们全把我当成了人民币制造机!我和她们周旋,逢场做戏,可我内心也渴望有一个能够真正把我当作一个人看待的女人啊!你不问我赚多少钱,你劝我按合同给人家发货……给你在一起,我觉得给任何女人在一起都快活。
我破例地让你做我的助理,破例地给你开工资,我希望能经常地看到你。
“我有工厂,有钱,我愿意把我的一切和你共同享受。我可以断绝和小岚的关系。——只要你喜欢,要我干什么都行!”他摇晃着她的肩膀。“丽明,答应我吧,我实在……”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火焰,焦灼的嘴唇在她颈上,肩膀上狂吻着。
“你——你放开我!”
丽明用尽力气将他推开,跑到门边,拉开锁。
嘈杂而混乱的火车站。
秋天的夜晚已经明显有了凉意。丽明歪在靠椅上瑟瑟抖着,象只受伤的小鹿。
吴献……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
她的唇角浮起一丝轻蔑鄙夷的笑意。
朦胧中,她随着人流飘浮,渐渐迷失了方向。家,家在哪儿啊?茫茫旷野中,泥潭里寒风抖着苇茎。她一步一步向前挪着,脚越陷越深……哥哥,我没听你的劝告,果然中了别人圈套……我好悔呀!哥哥!新龙,你个该死的冤家,你躲到哪里去了!吴献,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你害得我好苦哇……她艰难地蠕动着,脚下的沼泽正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那是谁,摇晃着身子向她奔来。近了,近了,是新龙!他来到近前,从镜片后瞅着她,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她扑上去,哇的扑在他肩头,“你怎么才来呀!”
她发疯般捶着他的肩膀。
“我来晚了!”
他纹丝不动。
“丽明,咱们回家吧?”
“回家?”她睁开眼,看到一个人站在面前,是吴献!
她站了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朝旁边走去。
“丽明,丽明!”他跟在她身后。“我……对不起你。可我……我是真心爱你呀!”
他的脸象一只踩烂了的黄柿子。
“也许,你说的是真的……”
“我可以挖出心来……”
“可我——不喜欢你!”
说完,她转身挤入排队的人群。
二九
“记得谁说过,人生旅途是漫长的。关键的却只有那么几步。我觉得,我正是在这关键地方,把握住了自己。”
丽明说到这里,抬头望着清清月光,似乎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她们并肩向着镇子里慢慢踱着。“如果说,在丽城,因了吴献的表演,我还对他抱有某种幻想,那么,我回厂以后,才算真正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
“怎么,他还不死心?”明华问。
他还想逼我就范呀!我回来后,硬挺着去上班。明显感到人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仿佛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感到这种变化和这次出门有着直接关系。我已意识到那是个陷井,那会儿还在那陷井里挣扎。而吴献,就是那个狩猎的家伙!我感到人格和名誉受到了莫大污辱。我去找他,要他当众讲清楚。却碰到那醋坛子,她以为……劈头盖脸冲我来了一通。我不想和她多说。我找着吴献,这小子那暖昧的态度,对我偏袒的口吻,更加激怒了小岚,更象是证实了什么,一下子把我逼到了绝路。名誉,对于我们姑娘来说,比生命还重要啊!我被逼疯了,什么也不怕了。窜上去一把揪住他头发,要他说清楚,怎么诳我上的车,怎么向我求爱,怎么被我拒绝,我怎么回来的……他矢口否认。说和新龙说好的,怎么算诳?我说那咱去找新龙。正好这时,新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就象天兵天将来救我。他说,吴厂长,你什么时候说要去丽城啊?前天派我去省里出差,我今天回到总厂才知你和丽明出了远门,人家还直责备我不守信誉呢!他这一说,那小子一下子傻眼了!他万没料到他的设计师会背叛他!
那时,我是多么感激新龙啊!真想跑过去,对他说,谢谢你!
回到家,正兴又来了。说我不该和别人出门。我说,我又没卖给谁,我的人身是自由的。他还想责备我,我说你也别看不上我了,我还看不上你哩!咱们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那一夜,我一下也没合眼。我想,我们小户人家女儿,要自尊自爱,首先要自立。我发誓要办一个自己的厂子。吴献,正兴,不用你们鸟气,看看你姑奶奶离了你们能不能过得更舒坦!天不亮,我去找新龙。说,我想办一个厂子?他说,好!我早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啦!我们的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丽明终于结束了回忆。
镇子越走越近了。机器沉重的响声仿佛压在她们心头。明华说: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啊!”
“是啊,”丽明深有同感。两只眼睛虎虎盯着雾中的灯光。“这人活在世上,就象在波涛滚滚的大海中行船。要不被吞没,就得敢于搏击,还要有一套征服它的本领,才能到达光辉的彼岸!”
“你说得太好了!这三年的农村生活,赋予你的,比我在大学里学到的还要多啊!这也许是我热恋这块黄土地的一个心理因素吧,丽明,和你心上的人破浪远行吧,我祝福你们!”
“华姐,让我们共同奋斗,一道远航!”
两个平原的女儿紧紧拥抱在一起。
后夜的雾,更浓了。
第三章
三〇
大块大块的乌云,在天空慢慢蠕动,汇积凝聚成更大的疙瘩,变幻成更奇异的形态。空气沉闷而压抑。阻光从云缝中斜射出来,于是,天气变得更加燥热。
燕子在空中飞翔。到了归去的时候了,许是这里有什么依恋,它们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在那儿盘旋着。偶尔一个猛子扎下去,捕猎着什么。
一丝风也没有。
农民们在田野里收获着,汗水。又将新的希望,深深地播进黄土地里。
工人们在机器旁演奏着他们的乐曲。
吴献,正兴们又在谋划着赚更多更大的钞票。似乎他们的谋划新近增加了一项内容。他们配合得很默契,心照不宣,但却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人,为了目的,常常不择手段。
梁立先迈着沉重的步履朝打字室走去。
后来的打字员是镇上的,吃住不在校。那里,常常只有萧明华一个人。
他觉得很有必要同她好好谈谈。
从她回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开始回避她,尽力避免和她独处。他感到学校镇子里仿佛有一股阴风,正如空中云翳,从各个角落往一处汇聚。似要掀起一股又黑又急的旋风,要将什么吞噬,或者将它掀到天涯海角,直到在梁家镇完全销形匿迹。虽然没有什么具象,但他从教师们诙谐的趣谑中,从有些镇民阴沉沉的布满疑问、惊诧、忌妒的浑浊眼神中感觉到了。他从这块土地上长大,太熟悉那种目光了。他常常从这种目光中感到惶悚,仿佛那是万千只钢针,向身上刺来,挡都无法挡。那能将人置于死地的。而萧明华,纯洁无瑕的音乐女教师,似乎对这些毫无察觉。抑或察觉了不以为然。她在做着想做的事情,上课,唱歌,修改曲子,和丽明一起筹划建厂。小华,你的心,我怎么能不知!而现实会多么残酷你预料过吗?你可以在理想的境界中邀游,可你首先必须脚踏实地呵!人,只有生活着,爱才能有所附丽。当你从梦中醒来,难道不会被周围那忌恨的目光所惊动?新生,谁不渴望新的生活?可是周围包得很严很紧的厚厚的壁障,会将你扼杀在襁褓之中——而不允许你一声啼叫。
他的心在滴血。
不行,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在我眼前,或者因了我的缘故发生。如果说,几年前我帮她校正了航向,那么,今天,我要再次为她指点迷津。我有这种责任。
他因此将什么被玻璃窗挤扁了的鼻子全然不顾,加快了步伐。
他来到熟悉的门前,推开门,却呆住了。
她伏在桌子上,咬着铅笔,凝神盯着白色塑像,思索着什么。忽儿,低下头去,在纸笺上刷刷写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想着什么。
多么熟悉的身影啊!与他心灵深处朝夕相伴的影子又是多么吻合!三年里。他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她归来,盼着和她在一起再谈谈肖邦,贝多芬;再谈谈卡秋莎和克利斯朵夫,再谈谈主旋律,和弦,可是,她回来了,就在身边,却一直不敢接近。我……太冷酷了啊!
他无力地倚在门框,眼睛潮湿了。
萧明华写完一个段落,停下来,猛然发现了他。惊喜地叫道:
“梁老师!”
她见他脸色苍白,赶忙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要不要上医院?”
“不不,没什么。我刚才上楼急了些。有点头晕,一会儿就好了。”
她跑着去倒了杯水来。他悄悄地将眼睛抹了一下。他不敢碰她的日光,扭头瞧着女神塑象。说:
“我早就该来看看你。和你谈谈……”
“我挺好的。哦,那次,大嫂请我吃饭,我回城了。真对不起呢!我也想给你解释一下。”
“不,不用解释。我想给你谈谈……你的事?”
“我的,什么事儿?”
他将目光望着墙上那幅风景画。“萧老师,还记得几年前说过的话吗?女神,残缺的女神,”他收回目光,拿过塑像,抚摸着她的断臂。“正是她的残缺显示了与众不同的完美。这就是生活啊!”他的语调变得深沉起来。“记得那时候,你说过要将她补上一条胳臂。现在你该懂得了,那有多么地艰难!”他将女神搁回原处,扭脸与她正对着目光。“萧老师,你聪颖,漂亮,有才气,有别人不能比拟的前途。在省城,或别的什么地方,会有你的用武之地的。我知道,你为什么回到这里……明华,”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颤抖了。“我觉得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该向你淡谈起我的婚姻,我不该将你带到一个这样的港湾,一个情感的港湾。可是我……我不想再犯第二个错误。”他站了起来,在屋里踱着。“如果,你怜悯我,那我告诉你,我是一个不值得怜悯的人。我已经习惯了在那种没有感情的坟墓中生活……但我,决没有想将你拉进来,决没有……”他停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柳树。一片一片金黄的叶子正从那里飘下来。他继续道,我是一个觉新式的人物。我已经麻木,我……无法挣脱啊!可我更不愿意你……
“我承认,我喜欢你。从你第一次和我谈琴开始,我就深深喜欢上了你!你不止一次地进入我的梦中,我常常对着你的照片发呆,我多么想和你生活在一起呀!可是……”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窗台上抽搐起来。
萧明华轻轻踱到他的身边,慢慢将他的手臂拿下来,用手背轻轻为他抹去泪水:
“梁老师,我不想再多说我是怎么渴望你的。我从省城跑到这里,就足以说明这一点。我是曾怜悯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也曾有过报答你的思想,可我渐渐感觉到,我对你的感情已远远超过了怜悯和报答。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一块净土,一个可以让小鸟筑巢栖息的枝条。我喜欢在那儿,也只有在那儿我的感情才有寄托,女神是残缺的,可她在我心里永远是完美的!”
“你,你快离开这里吧!”
她说完又扭过身去,不忍看着她难受的样子。
“为什么,就因为我爱你,这是你的真心么?”她将他扳了过来。
泪跟相对。
中午,宁静得令人窒息。
她长长的秀发,额前那个带尖儿的卷儿,清澈得容不下一粒沙子的眼睛,都愈发使他感到决不能玷辱这个天使,决不!
“我不配……”
“可我喜欢你!”
“你走吧,小华,我求你了。”他摇着头,任泪水汩汩涌流出来,打湿了她的肩膀。“我实在不愿看到你毁在这里!日后,见到萧伯伯,韦老师,我怎么向他们……”、“你不要说了,梁老师,”她打断了他,跑到桌旁,扎到桌子上。“我知道我会怎么做的,如果我什么地方搅动了你,那……我可以等……今年不行,明年,来生来世,只要我能经常见到你,就是死……。”
她失声痛哭起来。
三一
夜深了。新建起的简陋厂房里,潮湿的墙壁上汪着水珠。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屋子里显得很冷。
粱立先踏着机器,嚓嚓嚓嚓锁着边,动作娴熟而麻利。丽明和明华在缝纫机上忙碌着。新龙趴在桌上,在图纸上勾勾划划。几个工人下班了。
“明天,就要上集了。我这心里,跟揣着小兔似的,砰砰砰老跳。”
丽明将熨好的连衣裙,叠起装进箱。看着明华,说。
“你是激动的!瞧你那脸,红成什么了!这上市卖货,也给登台演出似的。你们,”明华瞥了新龙一眼。“又是第一次。市场上又有那么多竞争对手,连我都替你们捏一把汗呢!”
“我这心里也是没底儿。”新龙说。
“我老觉着吴献,正兴他们准得使坏儿!尤其那姓吴的,我一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架式,就觉着他准使不了好心眼儿!”丽明说。
新龙接着她话音:“你不知道吧?咱办执照那会儿,他们呀,走马灯似的往那所长家跑!”
“我就知道他们下不了好蛆几!要不是明华帮咱往县里跑,咱这厂子还开不了业哩!”
丽明说着,又向明华投去感激的目光。
“是啊,萧老师给咱的帮助真是太大了。我老觉着过意不去哩!”
新龙说得很诚恳。
“那你就好好谢谢人家呗!”丽明嗔白着他。
“那,你们”明华扫了他们一下。拿什么谢我呢?
丽明低低地叫了一声“华姐。”脸儿又红了。
萧明华格格地笑了起来。
“萧老师,你说需要什么吧?只要点出名来,我都……”
“我要的东西呀,可惜你们现在还没有。”
“你要什么?说出来,我去……”
“我要你们的……”
丽明推了他一把,噗哧,笑了出来:
“要什么?”
新龙没听明白。
丽明揶揄着他:“死榆木疙瘩!你呀,老老实实把咱这厂子办好了,就算对明华姐最大的感谢啦!”
“哦……!”新龙似有所悟。
立先拿着衣服走到明华旁边,看着丽明和新龙。
“我也觉着不会一帆风顺。可惜我没经验。我觉着,要沉住气,摸着石头过河,到了集上,要看好摊,千万别跑了福。还要买卖公平,说话和气,靠质量和信誉赢得顾客。慢慢就会兴旺起来的!”
“赶上星期日,我们去集上帮你们!”
明华有点跃跃欲试。
“算了吧。就这还不定有人怎么嚼舌头哩!”
丽明道。
“哎,萧老师,你来看看,我怎么老觉着没神气?”新龙招呼着。
“那事啊,还是叫你这位得意门生吧。我可是外行呀!”
明华推着丽明,走到桌边。
“你是江郎才尽了!”立先笑着,也凑了过来。
丽明咬着下唇。
明华想了一想,拿起铅笔,在图纸上从肩膀到裙边勾了个“S”,便把铅笔往那儿一掷:
“怎么样?”
“太棒了!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丽明在她肩擂了一拳。
“好,有神韵,有流动感,真象是首乐曲呢!”新龙啧啧称颂。
“她呀,是把裙子当成五线谱纸了!”
立先投去敬慕的眼神,明华得意地冲她一笑。
“服了,服了!萧老师真是大手笔,才华出众,妙手回春呐!”新龙摇头晃脑。
“我这师傅要当徒弟了!”
丽明喊了一声,大家全笑起来。
梁立先哼着小曲朝自个屋里走去。妹妹的厂子终于建成开工啦,她和新龙的关系也正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明华也来帮忙,更让他高兴,他原来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和她在一个屋顶下从事这样愉快的劳动,在厂房里,是她手把手教他,怎么转动机器,怎么脚手配合。她说这也和弹琴一样,要身心交融,手眼合一,才能干得协调,才会享受到创造的乐趣。她指点着,他学得特别得心应手。当他抬起头来,看到那双盯着她的眸子,心里不禁漾起一股柔情。原来人世间竟是这么美好!他望着她,正要说话,她却转身忙别的去了。
真是个好姑娘呵!
他走进屋里。
奂芝凶神恶煞般从炕沿跳了下来,站到他面前:
“你说,咱这日子还过不过?”
“又怎么了?”
刚才的腧悦心情一下子跑到爪洼国去了。
“你倒挺美滋滋的!跟个大姑娘投白没黑夜泡在一起,我问你,这家,还要不要啦?”
梁立先眨巴着眼睛。看圆圆的小手伸出蚊帐,将它搁了回去。他准备睡觉了。
“我给你说的那事,给校长说了没有?”
“那……我……”
“好,就算你不打算辞职。那,给丽明要庄户钱的事呢?”
“庄户钱?”
“她能白占咱地方啊?盖个小门市出租,一年还三千哩!”
“那,不人家自个盖的嘛!”
“可这地方是谁哩?谁家的闺女能白占祖宗的地方?梁家不还没有绝户吗?”
“那……合适吗?”
他不想和她吵。妹妹,还有明华就在隔壁。
“有嘛不合适?她……”
“你小声点好不好?”
“我才不怕哩!谁爱听谁听。我告你说,你不给她一年要三千块,就别想上炕!”
她钻进蚊帐,压在口边。
他关了灯,脱着衣服,压低了声音:
“我倒觉得,你年轻轻的整天玩那个,有什么意思?没事儿也帮妹妹干点,也有个收入,不比玩那个强?”
他拉着蚊帐,她一动不动,说:
“想收入你入股呀!放着该要的钱不要,让我养活你,没门儿!”
“那你整天不是……”
“那是娱乐。中央大干部还玩哩。兴你整天跟个大姑娘装疯卖傻的,就不兴我娱乐娱乐?”
“可你也得干点正事……”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看看人家吴献,小岚没过门,就养了起来。可你哩?哼,嫁给你这个窝囊废,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她躺下了。
“奂芝,你不觉得,那样做,太……”
“太嘛?”她一撩蚊帐,窜了出来,站到他面前。“梁立先,告诉你,三千块,一个子也不能少!你再推屎拉尿的,就别怪老娘对你们不客气!”
三三
荧光灯将月亮旅馆映照得雪洞一般。外间屋里,几位东北客人吆三喝四地在划拳喝酒,一个烫着大波浪的高个子女人在旁边助兴。
店小二端着红烧鲤鱼从灶间颠了出来,朝雅室走去。
“哎哎哎,我说小伙子,”大波浪拦住了那人,朝雅室乜了一眼。“这顾客还分三六九等啊?这里边是哪路神仙,值得你屁颠屁颠来回跑?刚才是金针猴头,现在又红烧鲤鱼,一会儿还不把熊掌鱼翅端上去?可我们,要个炖肘子都没有!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红皮萝卜?”
小二紧张地朝里边嘘了嘘,压低了嗓子:
“那肘子,前两天贾主任请客,都弄走了。这屋里的两位啊,你更惹不起……”
小二说完,又要走。
“主任请什么客?”她拽住了他胳膊。
“原来,听说,要撤呐!”
“啊,为嘛儿?”
“你们可不要乱说呀!”他俯着大波浪耳朵,“贾主任不让梁家闺女建厂子,那工商所老刘,早给撤啦!这屋里的就那衙内,还有吴厂长。你说,咱敢怠慢呀?”
“小二!你他妈挺尸呐!”
正兴晃了出来,瞧见几位老客户,笑笑:
“几位,有空,家歇着去哇?”
然后,退回屋内。
桌上的残杯剩盏,说明这席供两位新贵享用的一流酒席已接近尾声。
正兴重新落坐,挟起块鱼肉,放进嘴里,嚼着,小眼睛瞧着吴献:
“吴厂长在梁家镇,论动心眼,差不多数这个,”他伸了伸大拇指。“怎么倒败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还拐走个设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哇!”
说罢,将一大杯酒灌了下去。
吴献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初,丽明投到他的门下,着实令他得意了一阵子。别看你小子是衙内,可人家姑娘不爱你!他象一只捕获猎物的猛兽,伏着爪子,一步一步向猎物逼近。待到十拿九稳了,猛的跃起,朝猎物扑去,倒被抓伤了手脚!
这时,看着昔日的情敌今天的同党嘲弄的目光,那股因丽明和新龙辞职窝在心里的无名火,又腾的燃了起来。他也夹起块鱼肉,搁进嘴里,眼睛闪着一丝恼悻:
“其实呀,我倒算不了什么。你老弟可就惨啦!听说贾主任还被新来的县委书记训了一顿,要不是又请又送紧折腾,那乌纱帽……”
看着被激怒的二五零,他得意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个黄毛门头,还能飞上天去?”
正兴的眼珠子象烧红的火球,仿佛要喷出火焰。
“当初,我也没想到她会办厂呀!有些事情,不得不防噢,老弟!”
他用食指敲着桌面,拿眼睨着他。
“吴兄,你说吧,咱怎么着?”
“哎,我说什么呀!你们又亲戚邻遭的。万一……”
“狗屁!那他妈亲戚也快到头啦!那个城里来的什么局长的闺女,把咱这镇子都搅成柿子酱了!……”
“哎唷!”吴献叫了一声。“今天,咱哥俩可犯了个大错误,这吃鱼,要先斩头呀?”
他盯着他,拿起筷子。
“吃鱼,先斩头?”
正兴也抄起筷子。
两人眼中射出瘆人的凶光。
三四
放学了。粱立先双手插在裤袋,思忖着朝大门踱去。
刚上完课的明华从人群中插了过来。她的脸红扑扑的,泛着光泽。晚霞斜照,秀发飘拂,使她宛如一位白衣天使。
“去哪儿?”她眉尖一挑,亮起眼睛。
“家访!”他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一块儿去吧?”
“这……”
“我还是你的副班主任呢!”
两人走出校园。
一阵铃声,将他们冲散。小胡子跳下车;
“哎哟!对不起,二位。去桥头赏月呀?”
他扫着他俩。
明华的脸红了一红,回击:
“你才去那柳树底下兜风哩,飞燕正等着你呢!”
小胡子甩下一串笑声,摇着铃儿去了。
“真是个乐天派!”立先叹道。
“青年嘛,”她附和了一句。
路上的学生都超过了他们。
原来,班上一个叫翠红的同学,遇到了麻烦。她放学路过柳家镇菜市口,一个卖菜的小青年玉青,总要截住她,让她回家吃饭。上星期六傍晚,看街上没人,干脆拦住她。要她答应嫁给他。
“那还了得?还不快报告派出所!”
“还没那幺严重。我想,先了解一下他的动机。他要真喜欢她呢?”
“那也不能。”
他们走进镇子。虽然这里和梁家镇仅一河之隔,可却逊色得多。街上冷冷清清,两旁建筑也很破旧。两只狗懒悠悠地在那儿溜达。几位老者向立先打招呼,眼睛却睨着明华。他们走过,又咕哝起来。
两人同时皱了皱眉。
他们打听着,走进玉青家门。
房屋又旧又破。老式的瓦日下面淌着一行泪痕。磨损的台阶却很高。他们拾级而上,来到屋内。一股呛鼻的烟昧扑面而来,明华掏出手帕,捂住丁鼻子。
“作曲家,体验体验生活吧。”
他打趣她,她婉尔一笑,“没事儿!”
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拿着铁锨,在一口锅内搅动着。花白的胡须上扣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口罩,明华马上想起立先那条汗巾。心头不由一动,拿下手帕。
立先向老人说明米意。老人起身离去。他便拿过铁锨,搅起来。明华看着,又笑了:
“你倒真能联系群众呢!”
“我本来就是农民。”
“你的转正问题,听韦伯伯说,快解决了?”
“由它吧。在我都一样。”
萧明华沉默了。
玉青回来了。搓着手,站在一边。
“梁老师,我可没干什么坏事呀?”
立先帮他将花生倒出来,他抓起一把,放到明华面前。诡谲地笑笑,又转向立先。
“我也没说你什么嘛。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的眼珠子很亮,似要看穿他的心扉。
“我想,娶她。”
玉青声音很小,头埋在胸前。“我家里穷,没人给说媳妇。我想一点一攒钱……”
立先看着明华,会心地笑笑:
“你对她的感情是好的。并形成一种力量,激发你去热爱生活,创造生活。这都很好。可是,她是个学生,不该谈恋爱。据我了解,他不喜欢你。你这不是单相思吗?”
“反正我要娶他!”玉青咕哝了一句。睃了睃明华,又垂下眼睑。
“爱她还可以,娶她可不那么容易。而且你的方式也不对。爱,也是门艺术啊……”
“她要考上大学,就不会……”
立先神色严肃起来:
“她爱不爱你,并不完全取决她的地位。关键是你靠什么取得她的爱!她很痛苦,你既然爱她,怎能让她因你的爱,身心受到折磨呢?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为什么不去上学?”
“我没钱。进复习班是……”
“你到我们班上来吧!”明华有点激动了。“我们可以不收你的复习费。只要你努力学习,不辜负你对她的爱。”
“但是,”立先加重了语气。“在校期间,不准再找她。要把爱压在心底,压得越深,才会越有力量!”
明华望了望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玉青看看他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突然,他爬上炕。从柜中取出个红纸包。跳下来,递到他们面前:
“梁老师,这点钱,就算我的学费吧?”
平原的秋色浓郁而深沉。只有辛勤耕耘的农人,才有资格享受这成熟的秋天。
走在泥土小路上,明华又激动起来,忘情地拉住立先的手。
“快跑,我的灵感又来了。”
三五
天过晌午。顾客渐渐变得稀少。新龙催着丽明:
“你去吃饭吧?头一天上市,看饿坏了?”
“那你呢?”
“我自然没事儿。”
“什么叫自然没事儿?”
“嘿嘿,男人嘛……”
“男人怎么么了?”
“嘿嘿,你快去吃吧?”
“不说明白,我就不去。男人怎么啦?”
“男人就应该照顾女人。”
“哼,大男子主义!我就是不要男人照顾。今后,直到永远,咱们都是平等的!你先去吧!”
“那我给你买点什么?”
“随你!”
南来北往的顾客,这时大都集中在小吃前。新龙走到一家烧饼摊前,买了二斤,又要了半斤成驴肉,迅速返回柜台。
“买的什么?”丽明瞥见两个纸包,问。
“油酥烧饼,咸驴肉!怎么样?”
“正合我意!”
两个人摊开,对着吃起来。
一个老汉走来,领着又象他闺女又象他儿媳的一个女人。从塑料编织袋里掏出一捆裙子,搁到柜台上。气冲冲瞪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丽明赶忙搁下烧饼,走出去,笑吟吟地。
“怎么了,大爷?算错帐了?”
“不是!”
“那,质量有问题?”
“挺好!”
“那,型号错了?”
“没错!”
“那是怎么的了?”
丽明懵懂地拿起一叠裙子,看着他。
“你们——狼人!”
“怎么狼人了?”新龙走了出去。
“你看看人家平原,正兴!”老汉挥着胳膊。“料子,颜色,型号,都一样,人家多少……”
“多少?”他俩睁大了眼睛。
老汉晃了晃巴掌:“才这个数!可你们就十块八!这不是狼人是嘛?”
老汉说罢,气呼呼蹲下去,拧着脖子抽烟。
那女人扯着他衣角:“爹,咱走吧。人家不会给退的?”
丽明顿时明白了。她望了望新龙,看他点点头,便对老汉说:
“老大爷,如果真是那样……”
“哪个还糊弄你!”
又围拢来一批顾客。都说质量不错,就是价格相差太多,有的闹着要退货。
“这样吧,”丽明说。“我们可以把价格调整一下。要的,我们退款;不要的,全部退还。往后,我们就是关系户了。还望各位多多光临。我们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或者你们有什么要求,只要大家提出来,保证让大家满意!”
气氛活跃了,新龙忙着给人们退款。
老汉挤上去,拉着丽明的手,说:
“闺女,往后,俺光上你家的货!”
顾客走后,丽明和新龙收拾着摊位。
“这俩小子,心真狠啊!这样,等于白干。连工钱都赚不出来!”新龙说。
丽明更是急得眼里冒火:“他们赔得起,可我们赔不起呀!”
“我们还得变变花样。从质量上要压倒他们,式样更要出新,我想,咱是不是这样,”
她伏在他耳朵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哎哟!亏你想得出来啊!我的大厂长!”
他象刚刚认识了她似的看着她,直到她羞红了脸,呐呐道:“这还不是逼上梁山吗?我还没把握呢!”
三六
孕积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了。梁立先撑着黄油布旧雨伞,朝家里走去。
他太疲乏了。
一切一切全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近来,他明显地瘦了许多。象一头负载过重的牛,一天下来,多么希望在田头饮上一桶清凉的水呀。就是倚在黄土坡上,沐着夕阳,小憩一会儿,也好呵!
这对常人来说非常平常的享受,他却不敢奢望。
家,谁不渴望有个温馨的家啊!人们常把家庭比做避风港可他的家,却是汹涌咆哮的大海,一时一刻都不容安宁!
门口,圆圆扑过来,“爸爸,爸爸!”
他抱起女儿,在她脸蛋上亲着,走进屋。
“你娘哩?”
“又去姨姥姥家了!”
“都有谁?”
有姨姥姥,小旋风,飞燕她娘,还有城里的姚大发。
“圆圆错了,是天津大发,小汽车——”
“是个留着大长头发的……大刺猬!”
“哦……!”
他想起来了。是有个姚大发。丽明说超过。他那次找奂芝要钥匙,那人站在奂芝背后,叫着“二丙”,“二丙”的,确乎就是他了。
“你喜欢那——刺猬么?”
他又抱起圆圆,她摇摇头。
“你娘——喜欢他吗?”
“俺不知道。”圆圆眼里流露着异样的神情。仿佛奇怪爸爸怎么提出这个问题。她反诘道,“爸爸喜欢他吗?”
“爸爸不认识他。”
我知道爸爸喜欢谁!
圆圆跑下去,不知从哪儿翻出那件衬衣,快活地说:
“爸爸就是喜欢她!”
“圆圆!”他拉下脸。
“爸爸,你穿上吧?你穿上了,保准儿和萧阿姨一样好看。娘不在家,爸爸,你就穿上吧?”
圆圆在他腿上亲呢地蹭着。
梁立先的泪水刷刷淌了下来。他抱起女儿,在她脸蛋上依偎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圆圆拿小手轻轻为他抹着泪水:
“爸爸不哭,爸爸不哭,爸爸哭就不是爸爸的好孩子!”父女双双,泪眼滂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见到姑姑了吧?”
“姑姑他们好不高兴……”
“为什么?”
“俺不知道。”
“圆圆!”
奂芝跳了进来。圆圆一惊,偎紧了爸爸,将衬衣藏在身后,目光流露着惊惧。
奂芝奔过去,一把夺过衬衣,扔到地下:
“咱不稀罕那狐狸精的破衬衣!”
“不是你……让爸爸穿的吗?”
“看你还犟!”
“让穿也是你,不让穿还是你,也不知道……”
立先在柜里翻找替换衣服,无意中发现一叠钞票,触电一般缩回手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奂芝!”他恨恨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他脸色全变了!狰狞而可怕。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脸色。
“这钱,哪来的?”
“丽明拿过来的……”
“你,给她要了?”
“光指着你还不……”
“拿回去!”
“你给我拿回去!”
“哼,凭什么叫我拿回去?理所……”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抽在她的脸上,她捂着脸颊,一步一步朝他逼过去,眼中放着凶光:
好畦,梁立先,你敢打我了!你终于敢打我了!我给你打,我给你打,我给你打死了,你好给那个骚狐狸过去!
她朝他扑去,他躲开了。
她将墙上的挂表,碗橱里的食具,梳头镜子一件一件朝地下摔着,砸着,吼着:
“好哇,你不让我过,我不过啦。这种日子我过到头啦!”
梁立先颤栗了。
家,这种家呀!
他一刻也忍受不下去了,一跺脚,扎进风雨中。
“爸爸,爸爸……”
三七
狂风裹着暴雨,无情地袭击着平原大地。树木摇曳着,发出呼呼轰鸣,田野里未收完的秋玉米,拚命地摇晃着,不住地有折断的秸子被抛向空中,又狠狠掼下来,随风狂舞着。河水暴涨,雨柱子敲击着河面,已经听不出是什么声音了。风在呼啸,雨在倾盆,一片混沌的世界。
梁立先踉踉跄跄奔向月亮桥。他披头散发,衣服被浇透了,浑身在瑟瑟战抖,脸上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天呐!”他望着浑浑沧沧的天空,发出一声近似野曾的嘶鸣。想我梁立先,刚刚过了三十三岁,从小倚门乞讨,受尽了人间疾苦。十年寒窗,使我满腹才学。桃李满天下,我却得不到一个正常教师的待遇……家……我的家……天地之大,怎么竞无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有爱不能爱,有恨不敢恨……我忍辱偷生,苟且偏安,可这茫茫天地竞不能容我,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
他抓住了玉石栏杆,呵,真凉呵!他感到一股寒气迅即传遍了全身。他抖得更厉害了。
月亮河,我亲爱的母亲河,你这么纯净温柔,却无辜遭受风雨蹂躏,你怎么忍受得了?
母亲,你老人家把我从贫困中解脱,却为什么又为我戴上了另一条锁链?与其在这束缚下挣扎,还不如……
母亲,原谅您的不孝儿子……
妹妹,你倔强,单纯,要搏击风雨,你的肩膀还太嫩了!哥哥,实在是爱莫能助啊!妹妹……我会为你祝福的!
圆圆,我的圆圆!爸爸所能给予你的太少了,太少了……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跳出农门,你要找一个疼你爱你的好人……千万别象爸爸……
风雨呼啸着,河水咆哮起来,天地浑然合为一体……
他抬起头来,怒视着苍天。
突然,他像是从这浑浑噩噩的天空窥视到什么奥秘,顿悟似地爆发出一声长啸!
一声霹雳,震颤着大地。他浑身瑟的-抖,又一道电闪,使天地瞬间变得明亮……
明华!你个可人,冤家,小天使!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不早一点出现呀?现在,你在哪里?还在你的小巢,还在写你的交响曲?爱情,一个乞丐的儿子是不配有爱情的!明华,你该懂了吧?我为什么回避你,压抑着本能……明华!我爱你呀!他朝着苍天狂吼着。我爱你呀!明华!
风雨吞噬了他的身影。
只有那苍凉绝望的声音,久久地在天地间,回荡。
三八
梁立先牙齿打着战,周身痉挛着,脸色十分难看。
萧明华为他拧着衣服上的雨水。
“我为什么要到你这里来?我为什么要到你这里来呀?我还活着?我这不是做梦吧?我好象已经死过一次了……你别管我,你让我走,你放开我……我又看见了你……我别无留恋了……你放开我……”
他咆哮着,挣扎着。
“你冷静点!这会生病的!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去拿毛巾被。”
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在吼叫着。
梁立先扑向门边,又惶乱地望了望窗上的铁柱。忽然间,他变得冷静了。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雄狮,当最后关头到来时,他倒显得无所畏惧了。明华跑过去,为他披上毛巾被,偎在他胸前。
门,被撞开了。正兴,奂芝,俏媳妇,胖男人一伙闻了进来。
一阵污秽的漫骂。
“好哇,梁立先,我把你个……”
正兴窜过去,抓住立先衣领,劈脸一拳:“打老婆,玩女人……我今天要教训教训你!”
立先的鼻孔淌血了。
他又抡起胳膊。
“住手!”
萧明华扑了上去,喝住了他:
“你知道不知道,打人是犯法的!”
正兴松了手,吊着眼睛冲着明华。
“是萧小姐吧?你还知道嘛叫犯法呀?黑天半夜给个野汉子……老子今天就是要犯这个法!叫你知道梁家镇的天是哪个顶着的!”
明华抓住了他的胳膊。
“好哇,真他妈不要脸啦!……”
他抡起胳膊,被立先扼住了。梁立先的声音象-块冰,又象一座山,朝他们压过去:
“贾正兴,不要耍野蛮!这一切与与萧老师无关!奂芝,我是打了,有什么责任我来负,我姓梁的也是七尺男儿!可我要告诉你,不要伤害萧老师!你敢碰她一手指头,我就给你——拚命!”
他抓起一把木椅,举起来,站到正兴和明华中间,像一尊铜铸石刻的雕像,一动不动,威风凛凛。
正兴颤缩着,向后退去。
“好哇你姓梁的!胳膊肘往外扭!我给你拚了!”
奂芝朝立先扑去。
明华和立先紧紧地靠在一起。
三九
同志们:
现在播送坪城新闻。我县著名的服装之乡梁家镇回乡女青年梁丽明,在县委县政府的亲切关怀下,在乡亲们的大力支持下,经过顽强努力,奋力拚搏,终于建起一座小型服装厂。尤其令人振奋的是,她们生产的明明牌连衣裙,在市场试销中,获得了一致好评。东北,山东,北京等地客商当场拍板,一天签订合同上万件。下面,请看本台记者从市场发来的报道。
“哼,他妈鸡毛还真的上天了!”
正兴不屑地瞥着电视,嚼着鸡腿。
“精采的,还在后头呢!”
吴献慢悠悠呷着酒。
电视又响了起来:
“这位是丽明服装厂厂长梁丽明女士。她所穿的红色明明裙,就是她和男朋友精心设计的。瞧,梁厂长不仅治厂有方,经营有道,做起服装模特,也是楚楚动人。她那脉脉含情的眼睛,婀娜多姿的线条,将明明裙的长处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真是巧夺天工,珠联璧合呀。”
画面上,梁丽明向着顾客甜蜜的微笑着。
攒动的人头。渴望的眼睛。
一些客商在同新龙签订合同。
“这位是梁家镇中学教师萧明华同志。这位省艺术学院的高材生,真是满身艺术细胞。那绰约身姿,萧逸的风采,优雅的台步,配上洁白的明明裙,真如一只白天鹅从天而降。关于丽明服装厂的情况,本台将做连续报道。”
“报你娘的丧吧!”
正兴愤愤地关掉电视。
“要买明明裙,请到梁家镇!”
“那俩妞儿,真绝啦!”
这给咱县的服装销售,闯开了一条新路哩!
“还不是逼出来的。听说……”
坪城县最大的饭店——坪城饭店大厅里人声鼎沸,人们兴奋地谈论着明明裙,谈论着一红一白两个姑娘。
“服务员,结帐!”
贾正兴一推酒杯,站了起来。
“急什么?正看电视哩!”饭店经理道。
服务员跑了进来,看着有点神色不对:
“你们喝醉了?”
“醉,这二两猫尿,能把贾大爷灌醉?你去梁家镇打听打听,贾大爷嘛时候醉过?”
“梁家镇?那你们肯定认识梁丽明了?求你们给买件明明裙好不好?”
“嘛他妈明明裙!给我擦屁股都不要!”
正兴仄仄歪歪朝外走。
“你,你怎么骂人呐?”
“再啰嗦,老子还要打你咧!”
“流氓!”服务员哭了。
“他喝醉了!”吴献扶住他,掏出一把钞票,塞给那姑娘。“就算给你赔个不是。”
“呸!谁要你的臭钱!”
姑娘将钱摔在地下。
店门。姚大发奔了过来:
“哎哟,这不贾老弟么?醉了?来来来,我送你回去。”
“醉?咱哥们,嘛……功夫……他妈醉……醉过?不……不用你扶……我他妈……开……开不到八十……我他妈不是人……养的……”
他摸到幸福旁边,掏出钥匙,打着火,咕哝着,“到时候……我招个……漂亮……妞儿……非把她压……压下去不可!这……坪城县永远是咱……哥……哥们天下……”
吴献钻进车,对大发说:
“没事儿,有我呢!”
驱车跟了上去。
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
白色的雾在聚拢。
“明明裙……我……他妈压不下你……我……”
他狂呓着,脑子里闪着两个影子。
月亮桥,立先和明华朝学校走来。
呼啸而来的车辆,强烈的灯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他们左右躲着。
“明华——”
立先大叫一声,将明华推到路边。幸福将他撞倒在地,天津大发轧了过去。
四〇
省城医院。
清晨。
截去左臂的梁立先倚在床头,静静地读着《悲惨世界》。床头柜上摆着录音机,维纳斯女神仍在那里静静伫立。一盆君子兰搁在窗台上。室里光线柔和,气氛宁静。
楼道内,正兴和吴献嘀咕着什么。一群学生涌了上来,把他俩逼到墙角。他们狠狠瞪了他俩一眼,进屋去了。
两人焦燥地踱来踱去。竞争到了白热化状态,偏偏这时候……他们与梁家的恩怨世人尽知,梁立先只要往上一捅两个人脑瓜子冒着腾腾热气。
学生们走了出来。看见他俩,恨不能咬他们几口。
“我替梁老师告他们去!”翠红说。
“对,非让他们蹲监狱不可!”玉青说。
两个人惊魂未定,战战惊惊走到床前。梁立先招呼他们坐下。
“梁老师,我们……”
“别说了。往后骑车可要注意啊?”
“是是是!”
“怎么样,经营情况还好吧?”
“好好好!”
吴献屁股一挨床,又弹了起来:
“梁老师,您……好些了吗?”
“基本上好了。医生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粱老师,我真是对不起您呐!……您大人不见小人怪。千万……千万饶了我们这一遭吧?”
正兴乞求着。
“都过去了。别再提它了。”
两人如同得了特赦令,慌忙拿出皮包里的两捆钱,搁到床头。吴献含着眼泪说:
“梁老师,您饶了我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德!等您出院,就到我厂来吧,什么事也不用干,您这一辈子,学生我全包了!”
粱立先摇摇头,示意他坐下。
正兴:“梁老师是国家干部了,自然不愿意给我们搅在一起……”
“我不是那个意思。个体企业家,也是光荣的嘛。”
“我让我爹往教育局跑跑。给您弄份美差,要不,就在镇上挂个职。——反正别去上课了。过几天舒服日子吧。俺俩把你承包到底!”
“对对,承包到底!”
吴献连声附和,一边摘下眼镜,拿手绢使劲擦着汗。
“谢谢你们。可我哪里也不想去。我离不开那块土地,更离不开学校。”梁立先望着君子兰。“当一个教师,对我再合适不过了。这辈子,衣能蔽体,饭能果腹,有工作,有房子住,还经常有学生来看望我——我,今生足矣,别无它求了了!”
两人退了出来。刚上楼的萧明华鄙夷地瞪了他们一眼,一甩头发,走进屋去。
两位大贾觑着她的身影,酸溜溜地嘘了一口气,悻悻地下楼去了。在车旁,贾正兴摇晃着脑袋:
“哎,你说,这他妈斜门不?一个大学生,怎么非得找个半大老头?不知道姓梁的使的嘛他妈法术?”
“咳,你呀!老弟,难怪丽明不跟你,对现在姑娘,研究太少了!”
“那老兄你呢?还戴付鸡巴文明镜,怎么也是鸡飞蛋打哩?连烂小姐也跟着造反?”
明华兴致勃勃地走进室内。
“立先,快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菊花?哪采的?”
他要坐起,她跑过去搀住他。将花放到他胸前。他伸出右手拿起,闻闻,叹道:
“真香啊!”“你忘了吧,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重阳节,你的生日!”
“真是,我还真忘了呢!”他无比感激地望着她,他们的目光粘在一起。须臾,她将一盒磁带搁进仓,按了一下,录音机响了起来。
“什么曲子?这么熟悉?”
“理查得演奏的《永恒的爱》”
初春溶化的冰水在慢慢地流淌,几条小溪汇聚在一起向着远方的大海奔去。梁立先默默昕着,胸中翻腾起激情的波澜。他的眼睛模糊了。
“可惜,我还不能弹得这么好。”萧明华轻轻地道。
“你会弹奏得十分出色的。小华,今天,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残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完美呵!这一段,都把你累瘦了。赶明儿,丽明来换你,你就可以一心一意搞完你的毕业作品了。你是有才华的,肯定会获得成功。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观看你的演奏。你会演奏得非常成功的。你把它录下来,拿来给我听听好吗?我仿佛看见,绛红色大幕徐徐拉开,一只白色的天鹅翩翩起舞。你的琴声,多么深沉,多么美妙动听啊!明华,你终于造就了!我在乡野小镇,在心底,为你鼓掌,祝福啊!”
“你,别说下去了!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伏在他胸前,泣不成声。
“傻闺女,又说傻话了!”他抚理着她的柔发,望着女神塑象。你走吧,到你的艺术殿堂去驰骋吧!那里,有鲜花和掌声等待着你。那是属于你的世界。我为你感到欣慰和骄傲!
“逢年过节,如果有时间,就给我来封信。或者,到我们学校,到我那个小院,那个小屋里,看上我一眼,我就……”
“你……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伤我的心了!我一辈子决不离开你!”
她瘫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他扶着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说:
“我常常想,就是现在闭上了眼睛,我也可以说,我爱过了,也被人爱过了。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有你这么好的姑娘,陪着我走过了一段最艰难的路程,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呀!”
“我的——立先!”
她紧紧地拥着他的肩膀:
“我一辈子都和你生活在一起!”
四一
半月以后。
萧明华载誉归来,已是人去楼空。一个女护士交给她一封信,打量了她一眼,去了。她打开信,急切地读起来:
亲爱的明华: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因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不认为这会玷辱你的话。
明华,从你第一次从霞光中,象一只白天鹅向我心上飘来那一刻开始,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也有同样的感觉。世人谈论情爱时,总将美貌的价值贬低。但我承认,首先是你的天资丽质征服了我……有好多时候,你走出校门好远了,我还在窗子里久久凝视着你,直到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后来,我知道了你的不幸,更唤起了对你深深的同情和爱怜。上帝有时对人是不公正的。但我们要挣扎,要争取……我鼓励你,帮助你改雯命运……现在看来,我做得太少了……
我是一个乞丐的儿子,我又是一个爱情上的乞丐。是你,给了我这种甜蜜的体验,弥补了我人生一大不足。我倒是欠了你一笔情债呢。今生今世难以偿还了。我深深为之遗撼!
忘掉我吧……
我是一个不配获得你的爱的人!
请你原谅奂芝吧……她也是个女人。女人维护她的占有在她看来天经地义。我并不比她高超。只是爱好,志趣不同。我理解她。她也许曾经爱过我。如果她是把我当作一个男人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我也许会爱她的。可惜,她永远不会理解我。我不会给她夫贵妻荣式的幸福。她去了……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结局。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同样希望她生活得幸福。
明华,我们也该结束了。一想到我曾经耽误了你宝贵的青春年华,我就感到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请求你的宽谅!
……
明华,亲爱的姑娘,要分手了,我多么想在你鲜嫩的唇上印上一个深情的吻呀!有过那幺多机会,我都错过了,以为那是罪过。要失去了,才倍感她的珍贵和美好。我已不惮于什么非议了,我在写有你的名字的地方狂热地亲吻着……
……
“立先!”
萧明华读完信,泪水不可遏制地夺眶而出。她将信揣进怀里,猛的甩了一下长发,转身朝楼下跑去……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