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大逆转
第二章 大小姐的随从
胡矮子这一拳气力已放尽,已经没法子再收回去,只听‘卜’的一声响,这一拳已着着
实实打在这个人肚子上,听声响却好像打到了一块硝过的牛皮。
这个人硬碰硬挨了一拳,居然还是面不变色,连眼睛都没有眨。
可是他的脸色本来就已经很可怕,就好像他身上穿着一件蓝布长衫一样,已经洗得发白
,白中透蓝,蓝中透青。
他的肩极宽,臂极长,可是全身都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这件又长又大的蓝布衫穿在他身上,就好像空空荡荡的挂在一个衣架上。
像这么样一个人,怎么能挨得住胡矮子那一拳?不是亲眼看见的人,实在很难相信。
胡矮子一拳击出,倒退了三步,抬起头,才看见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胡矮子脸上的表情却很绝,好像很想对他笑一笑,却又笑不出,明明笑不出,却又偏偏
想拚命挤出一点笑容来。
一丈红却已笑得弯下了腰。
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不怀好意。
胡矮子总算也笑出来了,干笑着道:‘幸好我这一拳打的是你。’
这人冷冷道:‘是不是因为我比较好欺负?’
胡矮子立刻拚命摇头,道:‘我发誓,绝没有这种意思。’
这人道:‘你是什么意思?’
胡矮子陪笑道:‘江湖中有谁不知道,金老大你是打不死的铁金刚,我这一拳打在金老
大身上,简直就好像在替金老大搥背。’
胡矮子长得虽然比谁都矮,可是性如烈火,脾气比谁都大。
想不到他一看见这个人就变了,居然变得很会拍马屁。
金老大却还是板着脸,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胡矮子松了口气,道:‘只要金老大明白就好了!’
金老大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只会挨揍,不会揍人?’
胡矮子立刻又拚命摇头,道:‘不是,我绝不是这意思。’
一丈红忽然格格笑道:‘他的意思是说,金老大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挨了他一拳
,也不会在乎的,更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胡矮子又松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今天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金老大冷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她究竟还是帮着你的。’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咳嗽声,一个人叹着气道:‘夜深露重,风又这么大,你们明明知
道我受不了的,为什么偏偏还要在里面吵架,是不是想要我大病一场,病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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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说话尖声细气,说两句,咳嗽几声,一口气好像随时都可能接不上来似的,显然是
个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轻。
可是一听见这人说话,连金老大的态度都变了,变得很谦和有礼,道:‘这屋子里还算
暖和,你快请进来。’
外面的病人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像我这种身份的淳淳君子
,有人吵架的地方,我是绝不进去的。’
胡矮子抢着道:‘我们的架已经吵完了。’
这病人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准备要吵架?’
胡矮子道:‘没有了。’
这病人终于唉声叹气的走了进来。
现在,已经是四月底,天气已经很暖,他身上居然还穿着件皮袍子,居然还是冷得脸色
发青,一面咳嗽,一面还在流鼻涕。
其实他年纪还不太大,却已老病侵寻,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
他看起来简直全身都是毛病,别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摆平。
但是别人却偏偏对他很尊敬。
金老大居然搬了张椅子请他坐下,等他的咳嗽喘息停下来的时候,才陪着笑问道:‘现
在你是不是好一点了?’
这病人板着脸道:‘我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没有被你们气死。’
金老大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看看,这地方大小姐是不是能来?’
这病人叹了口气,从狐皮袍子的管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一丈红道:‘他就是大小姐要来找的人。’
这病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无忌,忽然道:‘你过来。’
无忌就走了过去。
他觉得这些人都很有趣。
这病人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很久,忽然说出句很绝的话。
他居然命令无忌:‘把你的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
无忌从小就不是个难看的人,常常都有人喜欢看他。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要看他的舌头
,他的舌头也没有被人看过。
他不想惹麻烦,可是也不想被人当做笑话。
他没有伸出舌头来。
一丈红又在吃吃的笑,道:‘你一定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人要看你的舌头。’
无忌承认。
一丈红道:‘他第一次要我把舌头伸出来让他看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
无忌道:‘哦?’
一丈红道:‘常常都有人要我让他们看看,有人要看我的脸,有人要看我的腿,也有
人要求我,要我让他们看看我的屁股。’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这些部份,确实都值得一看。
一丈红笑道:‘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舌头。’
无忌道:‘现在你想通了?’
一丈红道:‘那时候我想不通,只因为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可是现在……’
她媚笑着,又道:‘现在随便他要看我什么地方,我都给他看。’
无忌注意到胡矮子又在那里瞪眼,忍住笑问道:‘他是谁?’
一丈红道:‘他就是当今江湖中的四大神医之一,“泥菩萨”病大夫。’
无忌笑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全身都是病的人,居然是位名满天下的神医。
他觉得‘泥菩萨’这个外号起得实在不错。
一丈红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虽然难保,可是别人不管有什么病,他一眼就可以看
出来。’
金老大冷冷道:‘平日别人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懒得看的。’
一丈红道:‘可是今天大小姐一定要到这里来。’
金老大道:‘大小姐的千金之体,绝不能冒一点风险。’
一丈红道:‘所以我们要先来看看,这地方是不是有危险的人,是不是有人生病?’
金老大道:‘因为这里若是有人生病,很可能会传给大小姐。’
一丈红道:‘所以他要你伸出舌头来,看看你是不是有病。’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位大小姐的派头实在不小。’
病大夫也叹了口气,道:‘她的派头若是小了,像我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替她做事?
无忌道:‘有理!’
病大夫道:‘可是现在你已经用不着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了。’
无忌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你的病我已经看出来了。’
无忌道:‘我的病?’
病大夫道:‘病得还不轻。’
无忌道:‘什么病?’
病大夫道:‘心病。’
无忌笑了,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在暗暗的吃惊。
他的心里确实有病,病得确实不轻,可是从来也没有人看出来过。
病大夫说道:‘你的脸上已有病象,显见得心火郁红,肝火也很盛,想必是因为心里有
件事不能解决,只不过你一直都在勉强抑制,所以,别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这位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居然真的有点道行,连无忌都不能不佩服。
病大夫道:‘幸好你这种病是绝不会传给别人的。’
老孔忽然站起来,道:‘我呢?你为什么不替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有病?’
病大夫道:‘你的病用不着看,我也知道。’
老孔道:‘哦?’
病大夫说道:‘酒鬼通常都只有两种病。’
老孔道:‘哪两种?’
病大夫道:‘穷病与懒病。’
他接着道:‘这两种病虽然无药可治,幸好也不会传给别人。’
老孔道:‘那么大小姐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
病大夫道:‘现在还不行。’
老孔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我还在这里。’
他又叹了口气:‘我全身都是病,每一种都会传给别人的。’
老孔也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会替别人治病,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病治好?’
病大夫道:‘我的病绝不能治。’
老孔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我的病一治好,我这个人就要死了。’
这是什么道理?
老孔不懂,无忌也不懂,也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病大夫不回答,却反问道:‘你刚才看我是不是有点不顺眼?’
无忌不否认。
病大夫道:‘可是不管你怎么讨厌,却绝不会对我无礼的。’
他自己解释:‘因为我全身都是病,随便谁只要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打倒,你打了我
非但没有光彩,而且丢人。’
无忌也承认这一点。
病大夫道:‘可是我的病如果治好了,别人对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以前我得罪过的人
,一定也会来找我的麻烦,我怎么受得了?’
他摇着头,叹着气,慢慢的走出去。‘所以我的病是千万不能治好的。’
无忌忽然发觉这位全身都是病的泥菩萨其实也很有趣。
这些人好像都不是恶人,好像都很有趣。
最有趣的当然还是那位大小姐。无忌道:‘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
金老大道:‘现在还不行。’
无忌道:‘为什么?’
金老大道:‘因为我还要让你明白一件事。’
无忌道:‘什么事?’
金老大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无忌道:‘我只知道你姓金,好像有很多人都叫你金老大。’
金老大道:‘你看看我的脸。’
无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这张脸上有什么值得让人看的地方。
金老大道:‘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跟别人有点不同?’
这一点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脸色确实很奇怪。
他的脸看来好像是蓝的,就像是块已经快洗得发白的蓝布。
金老大道:‘其实我的脸色本来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无忌问道:‘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金老大道:‘是被别人打出来的。’
无忌道:‘你常挨别人打?’
金老大道:‘这十年来,差不多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挨一两次。’
无忌道:‘别人打你的时候,你没有闪避?’
金老大道:‘没有。’
无忌道:‘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躲开?’
金老大道:‘因为我不想躲。’
无忌道:‘难道你情愿挨打?’
金老大冷笑道:‘我本来就是心甘情愿的,否则又有谁能打得到我?’
别人要打他,他居然情愿挨打,连躲都不躲。
这是什么道理?
无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问:‘为什么?’
金老大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出手打我的是些什么人?’
无忌道:‘不知道。’
金老大道:‘我让你看看。’
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就好像他的脸色一样。
他忽然将这件蓝布长衫脱了下来。
他这人长得本来就不好看,脱了衣服之后更难看。
他的肩特别宽,骨架特别大,衣服一脱下,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
可是无忌却不能不承认,他这张皮上确实有很多值得让人看的地方。
他全身上下,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伤痕。
各式各样的伤痕,刀伤、剑伤、枪伤、拳伤、掌伤、外伤、内伤、青肿、瘀血、暗器伤
……
只要是你能想得出的伤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
最奇怪的是,每个伤痕旁边,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
幸好无忌的眼力一向不错,每个字都能看得相当清楚。
在一个暗赤色的掌印旁边,刺着的字是:
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运。
今年是乙巳,这个掌印已经是多年前留下来的,可是瘀血仍未消。
金老大指着这掌印,问无忌:‘你知道这是什么掌力?’
‘这是朱砂掌。’
‘你也知道这个崔天运是谁?’
‘我知道。’无忌回答:‘除了“一掌翻天”崔天运外,好像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将“
朱砂掌”练得这么好。’
金老大冷笑,道:‘那也许只因为近年练朱砂掌的人已不多。’
无忌承认。
这种掌力练起来十分艰苦,用起来却没有太大的实效。
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们已将之归纳为‘笨功夫’一类,所以近年来已渐渐落伍。
因为这种掌力打在人身上虽然可以致命,但是谁也不会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等着对
方运气作势,一掌拍过来的。
只有金老大却好像是例外。
无忌道:‘能够挨得起这一掌而不死的人,世上大概也没有几个。’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后,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无忌道:‘你明知他用的是朱砂掌,还是没有闪避?’
金老大道:‘没有。’
无忌道:‘为什么?’
金老大道:‘因为我挨了他这一掌,他也要挨我一着。’
他又解释:‘崔天运的武功不弱,我若以招式的变化跟他交手,至少要三五招之后才能
分得出高下胜负。’
无忌道:‘也许三五百招都未必能分得出胜负。’
金老大道:‘我哪有这么大的闲工夫跟他缠斗!’
无忌道:‘所以你就拚着挨他这一掌,一招就分出了胜负?’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虽然也很不好受,他挨了我那一着,却足足在床上躺了
半年。’
他淡淡的接着道:‘从那次之后,无论他在什么地方看见我,都会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的过来跟我打一声招呼。’
一丈红笑道:‘我早就说过,金老大揍人的功夫虽然不算太高明,挨揍的本事却绝对可
以算是天下无双,武林第一。’
无忌道:‘要学揍人,先学挨揍,只可惜要练成这种功夫并不容易。’
金老大道:‘所以近年来能练成这种功夫的人也已不多。’
这当然也是种笨功夫,很可能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种功夫。
可是谁也不能说这种功夫没有用。
金老大道:‘铁砂掌、朱砂掌、金丝锦掌、开碑手、内家小天星,什么样的掌力我都挨
过,可是对方吃的苦头也绝不比我小。’
无忌笑了笑,道:‘我想近年来还敢跟你交手的人恐怕也不多了。’
金老大道:‘确实不多!’
一丈红笑道:‘无论谁跟他交手,最多也只不过能落得个两败俱伤,这种架你愿不愿打
?’
无忌立刻摇头,忽然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
一丈红道:‘谁?’
无忌道:‘二十年前,关外出了个“大力金刚神”,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已经刀
枪不入了。’
一丈红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无忌道:‘我听别人形容过他。’
一丈红道:‘别人是怎么说的?’
无忌道:‘别人都说他长的样子和庙里的金刚差不多。’
一丈红道:‘所以你想不到这位大力金刚神,就是金老大?’
她吃吃的笑,又道:‘本来,我也想不到的,这十年来,他最少已经瘦了一两百斤。’
无忌道:‘我已深算过,他受到的内伤外伤加起来至少有五十次,每一次受的伤都不轻
。’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像这样的揍我只要挨上一次,现在恐怕就已是死人了,他怎么
会不瘦?’
金老大道:‘但是这十年来也从来没有人能在我手上占得一点便宜。’
他忽然也叹了口气:‘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无忌道:‘谁?’
金老大指着胸膛上一道剑痕,道:‘你看。’
□□□
这剑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离他的心脉要害还不到一寸。
剑痕旁也用刺青刺着一行字。
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
金老大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无忌道:‘我知道。’
金老大道:‘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剑法相当不错。’
无忌承认。
金老大道:‘但是他的剑法究竟有多高,你还是想不到的。’
一丈红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没有亲眼看见过的人,实在很难想得到!’
金老大道:‘当代的剑客名家,我会过的也不少,海南、点苍、昆仑、崆峒、巴山、武
当,这几大剑派中的高手,我也都领教过。’
无忌道:‘他们的剑法,都比不上唐傲?’
金老大冷笑,道:‘他们的剑法和唐大公子比起来,就好像皓月下的秋萤,阳光下的烛
光。’
他指着心上的剑痕:‘他刺了我这一剑,我根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他这一剑本来可
以取我的性命,我死在他剑下也无话可说。’
无忌道:‘我也知道他的剑下一向无情,这次为什么放过了你?’
金老大道:‘因为他的无情,对付的都是无情的人。’
一丈红道:‘金老大面冷心热,出手从未致人于死。’
金老大道:‘但是为了唐大公子,我却随时都会破例的。’
他冷冷的看着无忌,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
一丈红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你若不想跟他交手,最好就对大小姐客气些,千万不能
有一点粗暴无礼的行为。’
无忌笑了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是个粗暴无礼的人?’
一丈红嫣然道:‘你不像!’
她笑得媚极了:‘你外表看来虽然冷冰冰,其实却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我相信一定
有很多女人喜欢你。’
无忌道:‘你看得出?’
一丈红媚笑道:‘我当然看得出,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小姑娘。’
无忌没有再搭腔。
他注意到胡矮子又瞪了眼,握紧了拳,好像已准备一拳往他肚子打过来。
他不是金老大,也没有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那一类功夫。
这一拳他不想挨,也挨不起。
看样子金老大这次也绝不会抢在他面前,替他挨这一拳的。
幸好就在这时候,外面已有人在低呼:‘大小姐来了。’
无忌一直在盼望着她来,一直都很想看看,十多年前那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小女孩
,现在,已经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
他相信现在她一定已出落得很美,所以连那么骄傲的唐大公子都会为她倾倒。
一个真正的美人,本来就是男人们全都想看看的,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例外。
现在这位大小姐终于来了。
现在无忌终于看见了她。
可是现在无忌希望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见到她。
他宁愿去砍三百担柴,挑六百担水,甚至宁愿去陪一个比唐缺还胖十倍的大母猪躺
在烂泥里睡一觉,也不愿见到她。
如果有人能让他不要见到这位大小姐,不管叫他做什么事,他都愿意。
可是他并没有疯,也没有毛病,他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