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绝秘
第六章 黑色的鸽子
四月二十四日,晴。
无忌从噩梦中惊醒时,阳光已经照在窗户上。
唐缺居然已经来了,正在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替他把窗户支起。
窗外一片青绿,空气清爽而新鲜。
唐缺回过头,看见他已张开眼睛,立刻伸出一根又肥又短的大姆指,道:‘要得,你硬
是要得。’
无忌道:‘要得?’
唐缺笑道:‘要得的意思,就是你真行,真棒,真了不起。’
这是川话。
无忌道:‘你说我硬是要得,就是说我真是了不起?’
唐缺道:‘完全正确。’
无忌道:‘我有什么了不起?’
唐缺又瞇起了眼,微笑道:‘你当然了不起,连我都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得手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用这种法子,除了我之外,绝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杀了他
。’
无忌道:‘哦?’
他实在听不懂唐缺是在说什么。
唐缺道:‘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十万两银子付得实在不冤。’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快起来,我们一道吃早点去。’
他笑得更愉快:‘今天我的胃口虽然还不太好,可是我们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以资庆祝
。’
无忌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庆祝什么?’
唐缺大笑,道:‘你做戏做得真不错,可是你又何必做给我看呢?’
他大笑着,拍着无忌的背:‘你放心,在别人面前,我也会一口咬定,他是自己上吊死
的,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我心里都明白,就算是他自己要上吊,也是你替他打的绳
结。’
无忌道:‘然后我再把他的脖子套进去?’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
无忌不说话了。
现在他已经听懂了唐缺的话。
——昨天晚上在树林里上吊的人,赫然竟是小宝。
——唐缺已经认定了小宝是死在无忌手里的。
——因为他知道小宝这种人,绝不是自己会上吊的人。
——因为他已经给了无忌十万两,要无忌去杀小宝。
——会杀人的人,总会让被杀的人看来是死于意外。
这几点加起来,事情已经像水落后露出了石头那么明显。
连无忌自己都几乎要怀疑小宝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也确信小宝绝不会自己上吊。
现在他已知道小宝有极机密、极重要的使命,现在任务还没有完成,他怎么会无故轻生
可是无忌自己当然知道,他没有杀小宝。
是谁逼小宝上吊的?
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又在无忌心里打了个结,这个结他一直都没法子解开。
早点果然很丰富。
唐缺开怀大嚼,足足吃了半个时辰,连筷子都没有放下过。
无忌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顿早点就能吃这么多东西的人。
这茶楼也跟其它地方的那些茶楼一样,来吃早点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
可是现在吃早点的时候已过去,别的客人也大半都散了。
唐缺终于放下筷子,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了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用一块雪白的丝巾将
他那张小嘴擦得干干净净。
他的确是个很喜欢干净的人。
无忌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唐缺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因为你讨厌他。’
唐缺笑了:‘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要花十万两银子去杀他,现在我早就破产了。’
他又压低声音:‘我要你杀他,只因为他是个奸细!’
无忌的心一跳,道:‘他是奸细,像他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奸细?’
唐缺道:‘他看来的确不像,可惜他偏偏就是奸细。’
他笑了笑,道:‘真正好的奸细,看起来都不会像是个奸细。’
无忌道:‘有理。’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譬如说你……’
无忌道:‘我怎么样?’
唐缺笑道:‘你就不像是个奸细,如果派你去做奸细,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吃吃的笑着,笑得就像是条被人打肿了的狐狸。
无忌也在看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淡淡道:‘你也怀疑我是奸细?’
唐缺道:‘老实说,我本来的确有点怀疑你,所以我才叫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哦?’
唐缺道:‘到这里来的奸细,都是大风堂的人,因为别的人既没有这种必要来冒险,也
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无忌道:‘哦?’
唐缺道:‘如果你也是个奸细,也是大风堂的人,就绝不会杀他的。’
无忌道:‘那倒未必。’
唐缺道:‘未必?’
无忌道:‘如果我也是奸细,为了洗脱自己,我更要杀他!’
唐缺大笑,道:‘有理,你想得的确比我还周到。’
他又道:‘可是,有一点你还没有想到。’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道:‘他自己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揭破他的秘密,你也不知道。’
无忌承认。
他们一直都认为小宝把自己的身份掩护得很好。
唐缺道:‘你们既然都不知道我们已发现了他的秘密,你的理由就根本不能成立。’
他又解释:‘所以如果你是奸细,就算杀了他,也不能洗脱自己,如果你不是奸细,当
然也不会知道他是奸细,所以你才会杀他。’
这本来是种很复杂的推理,一定要有很精密的思想才能想得通。
他的思想无疑很精密。
只可惜这其中还有个最重要的关键,是他永远想不到的。
无忌并没有杀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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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杀了小宝?
为的是什么?
这还是个结,解不开的结。
知道唐缺要杀小宝的原因之后,这个结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结得更紧了。
幸好这个结是唐缺永远都看不见的。
唐缺道:‘你既然杀了小宝,就绝不会是大风堂的奸细。’
他微笑,又道:‘所以我又找了件差事给你做。’
无忌道:‘什么差事?’
唐缺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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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上官刃来?
无忌想不通,脸色也没有变,道:‘我知道一点,可是知道的并不太清楚。’
唐缺道:‘这个人阴阴沉沉,冷酷无情,而且过目不忘。’
无忌道:‘这点你说过。’
唐缺道:‘这个人只有一点最可怕的地方。’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道:‘他好像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他到这里已经来了一年,竟没有任何人能接近
他,更没有人能跟他交朋友。’
无忌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连唐家的人都无法接近上官刃,他当然更无法接近。
如果他不能接近这个人,怎么能找到复仇的机会?
唐缺道:‘不过这个人却的确是武林中一个很难得的奇才,现在他在这里的地位已日渐
重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已不管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唐缺道:‘所以他要找个人替他去管管那些小事。’
他又道:‘我也认为他的确有很多事情需要一个人去照顾,所以我准备推荐一个人给他
。’
无忌道:‘你准备推荐谁?’
唐缺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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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他的心已经跳得好像打鼓一样。
他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上官刃,一直在想法子到上官刃的住处去。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竟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唐缺道:‘你不是唐家的人,你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利害关系,你聪明能干,武功又高,
他说不定会喜欢你的。’
无忌道:‘如果我能够接近他,我就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就要来告诉你?’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绝顶。’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是个聪明人,我就不会去做这件事。’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聪明人是绝不会去做的。’
唐缺道:‘这件事,对你当然也有好处。’
无忌道:‘什么好处?’
唐缺道:‘我知道你有仇家,想要你的命。’
无忌当然承认。
唐缺道:‘如果,你做了上官刃的管事,不管你的仇家是谁,你都不必再担心了。’
无忌不说话了。
其实他心里早已千肯万肯,可是他如果答应得太快,就难免会让人疑心。
唐缺道:‘上官刃虽然阴险,却不小器,你在他身边,绝不会没有好处的。’
他瞇着眼笑道:‘你当然也应该看得出,我也不是个很小器的人。’
无忌已经不必再做作,也不能再做作了。
他立刻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他?’
唐缺道:‘我们还要等一等。’
无忌道:‘还要等什么?’
唐缺道:‘要到唐家堡来并不难,要到“花园”里去,却难得很。’
无忌道:‘花园?’
他的心又在跳,他当然知道“花园”是什么地方。
但是他不能不问。
唐缺道:‘花园是唐家堡的禁区,上官刃就住在花园里,没有老祖宗的话,我也不敢带你到花园里去。’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已完全相信你,老祖宗却一定还要我等一等。’
无忌问道:‘等什么?’
唐缺道:‘等消息。’
无忌道:‘什么消息?’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派了人到你家乡去调查你的来历,现在我们就在等他们的消息。’
他微笑,又道:‘可是你放心,我们不会等太久的,今天他们就会有消息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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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才二十四日,距离无忌自己订下的限期还有三天。
唐缺道:‘别人去做这件事至少也要五六天,但是我们怕你等得着急,所以特别叫人加急去办,恰好我们最近从一个破了产的赌棍廖八那里,买来了一匹快马,又恰巧有个人能骑这匹快马。’
廖八的那匹马,就是无忌的马。
无忌虽然知道那匹马有多快,但却做梦也想不到这匹马竟落入唐家。
唐缺道:‘我们派去的那个人,不但身轻如燕,而且精明能干。’
他笑得非常愉快:‘所以,我可以保证,最迟今天正什,他一定会有消息报回来。’
无忌脸上还是完全没表情。
如果他有表情,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付出的代价,他经过的折磨,他忍受的痛苦,现在却已变得不值一文。
因为现在他已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就没有机会。
没有时间,就什么都完了。
现在已将近正什,距离他的限期已经只剩下一个多时辰。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他能做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立刻跳起来,冲出去,冲出唐家堡。
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能忍,比任何人都能忍得住气。
他知道冲出去也是死!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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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们之外,茶楼上还有六桌人,每桌上都有两三个人。
这六桌人位子都坐得很妙,距离无忌这张桌子都不太近,也不太远。
无忌这张桌子,刚好就在这六桌人中间。
如果他要出去,不管他往那个方向出去,都一定要经过他们。
如果他们要拦住无忌,绝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六桌人年纪有老有少,样貌有丑有俊,却都有一种相同之处。
每个人眼睛里的神光都很足,长衫下靠近腰部的地方,都有一块地方微微的凸起。
这六桌人无疑都是唐家子弟的高手,身上无疑都带着唐门追魂夺命的暗器!
无忌忽然笑了:‘你们的那位老祖宗,做事一定很谨慎。’
唐缺微笑道:‘无论谁能够活到七八十岁,做事都不会不谨慎的。’
无忌道:‘那些人当然都是她派来监视我的?’
唐缺并不否认:‘那六桌人都是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老祖宗亲手发条子派下来的暗器
。’
无忌道:‘既然是老祖宗亲手发的条子,派下来的暗器当然都是精品。’
唐缺道:‘绝对是的。’
他又道:‘不但他们身上带的暗器都是见血封喉的精品,他们的身手,在江湖中也绝对
可以算是第一流的,连我的几位堂叔都来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当然不是我的主意,我绝对信任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可是你在老祖宗面前说的若是谎话,那么非但我救不了你,普天之下,恐怕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无忌道:‘你既然相信我,又何必为我担心。’
唐缺又笑了:‘我不担心,我一点都不担心。’
他当然不担心,要死的又不是他!他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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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四面都有窗子,窗子都是敝开着的。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一群鸽子飞了过去,飞在蔚蓝的天空下。
一群黑色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