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虎子
西施
四月二十三日,晴。
晨有雾。
晨雾迷漫。
乳白色的迷雾中,有一条乳白色的人影,看来彷佛幽灵。
如果真的是幽灵鬼魂,无忌反而不怕了,他已看出这影子是个人。
一个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
看到无忌吃了一惊,她就笑了,笑的时候,一双美丽的眼睛就瞇成了一条线,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绝对可以系住任何一个男人的心。
无忌看见过她,在那胭脂铺门外看见过她,而且已听雷震天说起过她的名字。
这女人竟是唐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妻子唐娟娟。
她的丈夫被人像野狗般锁在地洞里,她却在这里笑得像个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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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的心沉下去。
他知道有些女人看来虽然像是个仙子,却总是要把男人带下地狱。
幸好他已经恢复镇定,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道:‘早。’
唐娟娟道:‘现在的确还早,大多数人都还睡在床上,你怎么起来了?’
无忌道:‘你好像也没有睡在床上,你好像也起来了。’
唐娟娟眼珠转了转,道:‘我起来,只因为我的老公不在,我一人睡不着。’
无忌道:‘如果我有了你这么样的一个妻子,就算用鞭子抽我,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睡在床上的。’
唐娟娟忽然沉下了脸,道:‘你好大的胆子,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居然还敢调戏我。’
无忌道:‘我只不过把我心里想说的说了出来而已,说真话好像并不犯法。’
唐娟娟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道:‘你心里还有什么话想说出来?’
无忌道:‘你真的要我说?’
唐娟娟道:‘你说。’
无忌道:‘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如果这里不是唐家堡,我一定……’
唐娟娟咬着嘴唇,道:‘你一定会怎么样?你说呀?’
无忌笑道:‘一定要你陪我去睡觉。’
唐娟娟忽然冲过去,一个耳光往无忌脸上掴过去。
无忌的动作比她更快,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拧到她的背后,
唐娟娟的身子忽然软了,嘴唇微微张开,轻轻的喘息。
她好像已准备无忌下一步要干什么。
她的态度并不是在拒绝。
可惜她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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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又在冒险。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他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唐娟娟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什么样的人,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但他却还是不敢做得太过份,他已经把她的手放开了。
唐娟娟非常感激,反而冷笑道:‘你既然敢说,为什么不敢做?’
无忌道:‘因为这里是唐家堡,因为我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冷笑道:‘你当然惹不起雷震天,谁都惹不起雷震天。’
无忌道:‘所以,我现在只有两个字可说。’
唐娟娟道:‘哪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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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这两个字,他掉头就走,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位姑奶奶纠缠。
可惜唐娟娟却偏偏不让他脱身。
她的腰纤细而柔软,轻轻一扭,就挡住无忌的路,冷冷的说道:‘我说过,像你这么样走法,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片树林里。’
无忌道:‘那么我就在这片树林里逛逛,天气这么好,我正好散散步。’
他趁机解释:‘我本来就是想出来散散步的。’
唐娟娟冷冷道:‘你真的是出来散步吗?’
无忌道:‘当然是真的。’
唐娟娟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昨晚来了个奸细?’
无忌笑了,道:‘我这人有个毛病,我很容易就会相信别人的话,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不管她说什么,我都相信。’
他忽又板起脸,道:‘只可惜你说的话我却连一个字都不信。’
唐娟娟道:‘你为什么不信?’
无忌冷冷道:‘唐家堡怎么会有奸细?有谁敢到唐家堡来做奸细?’
唐娟娟盯着他,道:‘就算你不是奸细,如果被人抓住了当奸细办,岂非更冤枉?’
她悠然接着道:‘如果你知道唐家堡抓住奸细后是怎么处治的,你一定就会求我。’
无忌道:‘求你干什么?’
唐娟娟道:‘求我把你带回你的那间房,求我把你送上床去。’
无忌道:‘那么,我应该用什么法子求你?’
唐娟娟道:‘你应该用什么法子,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她又咬住了嘴唇。
她的眼睛又瞇成了一条线。
无忌也在看着她,用一种并不太正经的眼光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可惜!’
唐娟娟道:‘可惜什么?’
无忌说道:‘可惜我还是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眼珠子又转了转,道:‘如果雷震天忽然死了呢?’
无忌道:‘他有病?’
唐娟娟道:‘没有。’
无忌道:‘他受了伤?’
唐娟娟道:‘也没有。’
无忌道:‘既然无病、无痛,怎么会死?’
唐娟娟道:‘如果有人用一把剑刺进他的咽喉,他就死了。’
无忌道:‘有谁敢用一把剑刺进他的咽喉?’
唐娟娟道:‘你。’
无忌好像吓了一跳:‘我?’
唐娟娟冷冷道:‘你用不着瞒我,也用不着在我面前佯装,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无忌道:‘我是干什么的?’
唐娟娟道:‘你是杀人的,只要给你十万两银子,什么人你都杀。’
无忌道:‘可是你总不会要我去杀你的丈夫吧。’
唐娟娟道:‘那倒不一定。’
无忌吃惊的看着她,道:‘你……’
唐娟娟道:‘我虽然一时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来,可是,我也不会让你白去杀人的。’
她的身子已靠了过来,一双手已搂住了无忌的脖子,在无忌身边轻轻的说:‘只要你肯听我的话,什么事我都依你。’
她的呼吸芳香。
她的身子柔软而温暖。
她实在是个非常非常让男人受不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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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好像也已受不了,忽然倒下去,倒在潮湿泥地上。
他忽然想起了他身上的泥。
无论谁在那么长的一条地道里爬出爬进,都难免会有一身泥的。
现在雾很浓,唐娟娟虽然没有注意到,可是迟早会有人注意到的。
现在他躺下去,在这潮湿的地上动一动,正好可以解释,他这一身泥是怎么来的。
唐娟娟当然想不到他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
她以为他是在打另外一种主意,彷佛又吃惊,又欢喜。
‘你……你难道想在这里?’
‘这里不行。’
‘这里当然不行,因为……’
她没有说下去,有人替她说了下去:‘因为这种事是绝不能让别人参观的。’
唐缺来了。
唐娟娟走了。
不管她有多凶,不管她的脸皮有多厚,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无忌已站起来,正在拍身上的泥。
唐缺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女人是个花痴。’
无忌道:‘你不应该这么说的。’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女人是你妹妹。’
唐缺道:‘不错,我的确不该这么说,我应该说,我妹妹是个花痴。’
无忌想笑,却没有笑。
因为唐缺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又板着脸道:‘只要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她都想试试,唐家堡的男人不敢碰她,她就去找外面来的。’
无忌道:‘我是外面来的,我长得还不错。’
他不等唐缺说,自己先说了出来。
唐缺反而笑了,道:‘其实我并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只不过……’
无忌道:‘只不过你刚巧在旁边,这种事又刚巧是不能让别人参观的。’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忽然又压低声音,道:‘但是你以后一定要特别小心。’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虽然不反对你们,可是一定有人会反对。’
无忌道:‘你说的是雷震天?’
唐缺笑了笑,道:‘如果你是我的妹夫,你反不反对我的妹妹找别的男人?’
无忌道:‘天下绝没有一个男人喜欢戴绿帽子的。’
唐缺道:‘所以刚才来的如果不是我,如果是雷震天。’
他叹了口气,道:‘那么我现在如果要见你,恐怕已经要一片片把你拼凑起来。’
无忌也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霹雳子的厉害,可是有件事我却不明白。’
唐缺道:‘什么事?’
无忌道:‘他们新婚还不久,他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独守空闺?’
唐缺道:‘这道理很简单,你应该会想得到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说道:‘他已经另外有了新欢。’
无忌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你说他另外又有了一个女人?’
唐缺道:‘他已经吃尽了女人的苦头,怎么会再去找一个女人?’
无忌道:‘他找的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
唐缺微笑,说道:‘如果你也有他那么多经验,你就会知道,男人比女人好得多了。’
他笑得眼睛也瞇成了一条线,就像是他妹妹看着无忌的时候一样。
无忌忽然觉得想吐。
他忽然想到了‘小宝’,忽然想到了唐缺和小宝之间的关系。
他居然没有吐出来,实在很不容易。
唐缺居然还拉起他的手,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特别小心。’
无忌勉强忍耐住,总算没有把他这只手拧断,只问道:‘什么事?’
唐缺道:‘这几天你最好不要随便出来走动。’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昨天晚上,我们这里来了奸细。’
无忌失声道:‘真的?’
唐缺道:‘我怎么会骗你。’
无忌道:‘什么人敢到唐家堡来做奸细?’
唐缺道:‘当然是些不怕死的人。’
无忌道:‘你知道是谁?’
唐缺道:‘现在我们还没有查出来,所以只要是昨天晚上留宿在唐家堡的外来客,都有嫌疑。’
无忌道:‘这么样说来,我当然也有嫌疑。’
唐缺道:‘只有你例外。’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昨天晚上去看过你,你睡得就像是个小孩子,而且还在说梦话。’
他轻轻拍着无忌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在担心我们会要你走的,连做梦时候都求我,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担心,只要有我在,绝没任何人敢要你走。’
无忌没有做梦,也没有说梦话。
昨天晚上,他根本没有睡。
是谁睡在他床上,替他说梦话?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当然又是郭雀儿,可是郭雀儿如果睡在他的床上,那个替他将埋伏暗卡引开的人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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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想不通。
可是他脸上居然还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问了句:‘你有没有想到那个小鸟?’
唐缺道:‘你说的是郭雀儿?’
无忌道:‘除了他还有谁?’
唐缺道:‘也不是他。’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唐缺道:‘因为我有件事托他去做,天还没有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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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替无忌将埋伏暗卡引开的那条人影竟不是郭雀儿,睡在无忌的床上,替无忌
说梦话的人当然也不是郭雀儿,因为他根本不在唐家堡。
无忌没有开口。
他虽然能保持镇静,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看来你好像很希望他是奸细?’
无忌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们快点把这个奸细找出来。’
唐缺说道:‘你放心,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有多大的本事,都休想活着离开唐家堡。’
他的态度彷佛很悠然,就像是个已经挥起了杀人大斧的刽子手,只要他斧头一落下,那奸细的头颅也必将落下。
他显得十分有把握。
无忌忍不住说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唐缺悠然道:‘就算现在还没有线索,也可以找得出线索来。’
无忌道:‘哦?’
唐缺道:‘昨天晚上应该在房里睡觉,却没有在房里的人,每个都有嫌疑,这就是条很好的线索。’
无忌道:‘你已经查出了几个?’
唐缺道:‘现在已查出了七八个。’
无忌道:‘奸细却只有一个。’
唐缺冷笑道:‘宁可杀错,也不能放错。’
他笑得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杀错了七八个人,也不能算太多。’
无忌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找不出真正的奸细是谁,这七八个人都难免要因此而死。
他们并不怕错杀无辜。
唐缺道:‘就算这七八个人都不是奸细,真正的奸细还是逃不了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就在奸细出现的那一刻,我已下了禁令,在奸细还没有被捕之前,只要是在唐家堡里的人,无论是谁,都绝不准离开这地区一步。’
无忌道:‘我听说唐家堡的门户一向开放,并不禁止新人进来。’
唐缺道:‘不错。’
无忌道:‘那么昨天晚上一定也有些普通的商旅和游客留宿在唐家堡。’
唐缺道:‘一共有二十九个。’
无忌道:‘你的禁令还没撤除之前,连他们都不能走?’
唐缺道:‘我说过,无论谁只要走出唐家堡一步,就格杀勿论。’
他又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握住了无忌的手。‘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发出的命令一向很有效。’
无忌不说话了。
唐缺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很饿,现在正好是吃早点的时候,最近我的胃口虽不好,多少可以陪你吃一点。’
他笑得更愉快:‘我也可以保证,这里的虾爆鳝面和汤包,做得绝不比杭州奎元馆差。’
一个真正会说谎的人,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是绝不会说谎的。
唐缺说的果然都不假。
这里的虾爆鳝面和小笼汤包,做得果然不比杭州奎元馆差。
无忌的床上也果然有人睡过。
他的睡相一向很好,昨天晚上他虽然也在床上睡过,可是他临走时,床褥还是很整齐,现在却已凌乱不堪,正像是有人在上面做过噩梦的样子。
这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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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郭雀儿外无忌又想到一个人。
——西施。
这是他的秘密。
他一直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连想都不敢去想,因为他生怕自己会露出痕迹,生怕会被唐缺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出来。
大风堂曾经派出无数‘死士’到敌方的地区来做‘死间’。
他们不但随时都准备为他们的信仰效忠效死,而且绝对不惜牺牲一切——男的不惜牺牲名誉,女的不惜牺牲贞操。
可是他们大多数都失败了,其中只有一个人已渗入唐家堡的内部。
这个人就是大风堂埋伏在唐家堡的唯一一着棋。
这个人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无忌完全不知道。
因为这是大风堂机密中的机密。
这件事是由司空晓风亲自负责的,这个人也由司空晓风直接指挥。
有关这个人的秘密,除了司空晓风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无忌只知道他和司空晓风连络时所用的一个极秘密代号。
——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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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最成功的一个奸细就是西施,牺牲最大的一个也是西施。
因为她不但牺牲了自己的名誉和幸福,也牺牲了自己的情感和贞操,牺牲了一个女人所最珍惜的一切。
大风堂的这个‘西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