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虎山行
第五章 虎口
刀柄还在丁弃腰上,正是绝对致命的部位,刀锋已完全看不见了。
唐玉抬起头,吃惊的看着赵无忌,他实在想不到赵无忌的出手会这么狠。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这么狠的人。
——左颈后的那一击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加上这一刀?
赵无忌忽然说道:‘我本来并不想杀他的。’
他显然已看出唐玉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应该留下他的活口来。’
唐玉道:‘为什么杀了他?’
无忌道:‘因为这个人太危险。’
这一点唐玉也同意。
无忌道:‘要对付这种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
唐玉道:‘因为他也绝不会给你反击的机会。’
无忌道:‘如果他有两只手,他一定也会再给樊云山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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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丁弃只有一只手。
樊云山的胸膛彷佛还有起伏,彷佛还有呼吸,却不知他的心是不是也在跳?
无忌弯下腰,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把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希望能听到他的心在跳声。
唐玉在看着无忌。
无忌的背对着他,距离他还不到三尺。
这才真是个最好的靶子,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会打不中的靶子。
唐玉的手缩入了衣袖。
现在他是男装,当然不能再把那根金钗插在头发上。
他把那根金钗插在衣袖里。
他的手缩进去,就捏住了金钗,只要他指尖一用力,钗头里的油蜡就会流出来,保护他
的手,他就可以把钗头扭断。
他手里立刻就有一满把毒砂,唐家威镇天下的五毒断魂砂。
只要他将这把毒砂洒出去,就算他是闭着眼睛洒出去的,无忌都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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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这把毒砂没有洒出去,因为他还没有忘记财神。
现在他心目中最大的一条羊已经不是赵无忌,而是财神。
只有赵无忌才能把这条羊送入他的虎口。
财神还没有来,他怎么能死?
唐玉的手又慢慢的从衣袖伸了出来,反正财神已经快来了,赵无忌已经在他掌握之中。
他一点都不急,只不过觉得有种奇异的渴望和冲动,就好像一个贪欢的寡妇,在渴望着
男人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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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云山的心还在跳,本来跳得很慢,很微弱,现在已渐渐恢复正常。
他甚至已经可以站起来。
看见了丁弃,他还是显得很悲伤,黯然道:‘他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些,如果
他笨一点,也许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这是句很有哲理的话,无忌却不想跟他讨论人生的哲学。
无忌道:‘他是个奸细。’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他想杀你,如果他活着,非杀了你不可。’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樊云山道:‘既然他已经死了,不管他生前做错过什么事,都可以一笔勾消,我一定会
好好料理他的后事。’
无忌微笑,拍着他肩,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
樊云山道:‘我不会忘。’
无忌道:‘也记得我们约的是谁?’
樊云山道:‘财神!’
无忌道:‘他的行踪一向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这次很可能也是一个人来。’
樊云山道:‘我懂。’
无忌道:‘所以他的安全,我们一定要负责。’
樊云山道:‘我一定会尽量调动本门弟兄中的好手保护他,但是……’
无忌道:‘但是你还不知道我们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
樊云山道:‘是的。’
无忌道:‘其实,你应该可以想得到的。’
他笑了笑,又道:‘财神通常都在什么地方?’
樊云山立刻明白了:‘财神通常都在财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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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一直在注意着无忌。
他发现无忌跟樊云山说话时,已经带着命令的味道,樊云山居然也看作理所应当的事。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做首脑的材料,赵无忌好像就是这种人。
幸好他已经快死了,而且死定了。
唐玉看着他的时候,已经好像是在看着个死人。
无忌道:‘走,我们现在就到财神庙去。’
唐玉道:‘我们?’
他尽量压制着心里的兴奋,道:‘我也去?’
无忌微笑道:‘难道你不想去见见财神?’
唐玉也笑了:‘有没有人不想去见财神的?’
无忌道:‘没有。’
唐玉笑得更愉快,道:‘我可以保证连一个都没有,不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每个人都想见到财神,所以每个地方都有财神庙。
据说天上地下所有的钱财,都归财神掌握,无论谁只要能见到财神,都会发大财的。
奇怪的是,财神却偏偏好像是个很穷的神,甚至比那位终年为衣食奔波,在‘陈蔡之间
’几乎连饭都没得吃的孔老夫子都穷!
孔庙通常都是金碧辉煌,庄严雄伟的大庙。
财神庙却通常都是个很穷的庙,又穷又破又小。
这实在是个讽刺,很好的讽刺。
因为它至少使人明白了一点——钱财虽然可爱,却并不值得受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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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的财神庙也一样,又穷又破又小,那位长着张黑脸,跨着匹黑虎的财神像,金
漆都已剥落,衣服上都好像打着补钉。
‘有件事我始终不懂,’唐玉四面打量着,接着道:‘为什么财神看起来总是这么穷?
这问题他只不过是随便说出来的,并没有希望得到答案。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你看见真正有钱的人,你就会懂了。’
唐玉又问道:‘为什么?’
无忌道:‘那些人的钱虽然多得连数都数不清,自己却还是视钱如命,穿的衣服上打满
补钉,吃的是咸菜干和泡饭,身上挂满了钥匙。’
唐玉道:‘他的身上为什么要挂满了钥匙?’
无忌道:‘因为他们生怕别人揩油,连柴米油盐都要锁在柜子里,有些人的内衣裤穿得
发臭了还不肯洗。’
唐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无忌微笑道:‘因为衣服洗多了会破的。’
唐玉也笑了:‘难道财神也会像他们这样,把一个钱看得比门板还大?’
无忌道:‘不是视钱如命的人,怎么能做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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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是黄昏。
他们刚吃过一顿很舒服的饭,在春天温暖的夕阳下,慢慢的逛到这里来。
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
无忌道:‘如果我是财神,就绝不会花几两银子去吃顿饭。’
唐玉笑道:‘因为财神不是能乱花钱的。’
无忌道:‘绝对不能。’
唐玉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们都不是财神。’
无忌道:‘可是你很快就要见到一个财神了,一个活财神。’
唐玉道:‘今天他一定会来?’
无忌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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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实在很想告诉赵无忌——这个财神,就是你的瘟神,只要他一来,你就要送命。
他实在很想看看赵无忌发现真相时的表情。
樊云山已经来了。
他的脸色,并不太好,丁弃在他脖子后面的那一击,直到现在,还是让他觉得很不好
受,但却绝对没有影响到他做事的效率。
‘我已经把本门弟兄中的高手,全部调到这里来,现在这条路上都已有我们的人防守。
无忌对他的办事能力很满意,唐玉更满意。
樊云山调来的人手,当然都是他们自己的人,那其中还有几个好手。
现在赵无忌已经在他们包围中,他根本用不着再等机会,就凭他和樊云山两个人,已足
够要他的命!
何况他身上还有那个荷包——荷包上的牡丹,牡丹的花心。
只要一想到那种暗器的威力,他就会变得像是个孩子般兴奋激动,几乎忍不住要伸手进
去摸一摸。
但是他一定要忍住。
无忌又在问道:‘在外面防守的兄弟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们要等的人是谁?’
樊云山道:‘我只告诉他们,除了一个穿黑披风,提红灯笼的人之外,无论谁走到这条
路上来都要把他挡回去。’
他再三保证:‘除了他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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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仅是在对无忌保证,也是在对唐玉保证。
既然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当然也没有人能来救赵无忌。
现在他已完全孤立。
唐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计划实在是无懈可击,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樊云山刚点起盏油灯,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彷佛蝉鸣般的吸竹声。
‘财神来了!’
这位财神看起来既不穷,也不寒酸。
他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脸色红润,看起来一表堂堂气派极大,穿着也极考究,正是那
种无论谁看见都会很信任的人。
如果你有钱,你一定也会把钱存进他的钱庄里去。
但是无忌替他引见樊云山和唐玉时,他的脸色却很难看。
无忌道:‘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财神板着脸,冷冷道:‘我是不是说过,除了你之外,我不见别人?’
无忌道:‘是的。’
财神道:‘他们是不是人?如果他们是人,就请他们走。’
无忌怔住。他想不到这位财神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幸好樊云山和唐玉都很知趣,都已
经在‘告辞’了。
无忌更抱歉,很想说几句让他们听了觉得比较舒服一点的话。
唐玉已过来握住他手,微笑道:‘你什么都不必说,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他真是个好朋友。
他把无忌的手抓得好紧。
无忌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正想甩掉他的手,已有另一只手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
上。
那当然是樊云山的手。
他倒下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财神怒喝着向唐玉扑了过去。
但是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财神绝不是唐玉的敌手,连唐玉一招都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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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再张开眼时,财神果然已经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
他自己也当然被绳子绑住,而且还被点住了穴道,——唐玉一放开他的手去对付财神时
,樊云山已点了他的穴道。
看见他的眼睛张开,财神就在冷笑,道:‘你这两个好朋友,真是好朋友。’
无忌叹了口气,道:‘只不过你刚才根本不必请他们出去的。’
财神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人。’
唐玉笑子,大笑。
他笑得实在愉快极了:‘我是个人,只可惜你永远想不到我是什么人。’
无忌道:‘哦?’
唐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唐玉,就是你恨不得把他活活扼死的那个唐玉。’
无忌不说话了。
到这这种地步,他还有什么话好话?
现在唐玉总算看到了他的表情,他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有什么表情?
唐玉道:‘我本来并不一定要杀你的,我也知道活人一定比死人有用。’
无忌道:‘现在,你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唐玉道:‘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一定非把你杀了不可。’
无忌道:‘谁告诉你的?’
唐玉道:‘就是你自己。’
他笑得更愉快:‘你自己已教给我,如果要对付一个很危险的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
机会,你这个人刚好是个很危险的人,我这个人刚好很听话。’
无忌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唐玉道:‘因为我不想你做个胡涂鬼,我们总算是朋友。’
这只老鼠既然已经被抓住了,他为什么要一下子就吞到肚子里去?
猫捉老鼠,本来就不一定是为了饥饿,而是为了这种乐趣。
他正在享受这种乐趣:‘本来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救你的,可惜你自己偏偏又要再三关照
,除了这位财神之外,绝不许任何人来。’
樊云山道:‘他不是关照我,而是命令我,就算是我的老子来了,也不能放进去。’
他故意叹了口气,又道:‘恰巧我也是个很听话的人。’
唐玉也叹了口气,道:‘大风堂有了你这样的人,真是他们的运气。’
他看着无忌:‘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对我不错,你的后事,我一定也会叫樊云山好
好去办的,你临死之前还想什么,只要告诉我,我说不定也会答应。’
无忌沉默着,忽然道:‘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你。’
唐玉道:‘什么事?’
无忌缓缓道:‘上官刃是不是在唐家堡?’
唐玉道:‘是的。’
他毫不考虑就说了出来,因为无忌已经等于是个死人。
在一个死人面前,什么事都不必隐瞒着的。
唐玉道:‘上官刃不但在唐家,而且很快就要变成唐家的人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他很快就要入赘到我们唐家,做唐家的女婿。’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要招他做女婿?’
唐玉道:‘他是个很用的人,只有他才能替我们带路。’
无忌道:‘带路?’
唐玉笑道:‘这里是大风堂的地盘,如果我们要到这里来,是不是要找个带路的人?’
无忌道:‘是的。’
唐玉道:‘你还能不能找到一个比上官刃更好的带路人?’
无忌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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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件事好像已经应该结束了,财神已经进了庙,羊已入了虎口。
奇怪的是,无忌居然又笑起来了。
他笑得实在不像一条已经在虎口里的羊。
他笑得简直有点像是只老虎。
他笑得简直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