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辣椒巷
第二章 试剑
四月初二,天气晴朗。
在天气特别好的日子里,廖八总是会觉得心情也特别好。
尤其是今天。
今天他一早起来,吃了顿很丰富的早点后,就去溜马。
晚上他通常都要喝很多酒,有时甚至连什饭的时候都喝,所以他一向很注重这顿早点。
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一整只鸡,用酒烧的鸡,一条活鲤鱼,红烧的活鲤鱼,和一大盘用虾
米炒的包心菜。
除了可以大把花的钱,漂亮的女人,和好酒之外,鸡、鲤鱼、包心菜,很可能就是这位
廖八爷最喜欢的三种东西。
今天早上,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就绕着城跑了一个来回。
这是他最快的记录。
他当然不是用自己的两条腿跑的,他是骑着马跑的。
他骑的当然是匹快马,就算不是天下最快的马,至少也是附近十八个城里最快的一匹。
这匹马本来并不是他的。
那天在‘寿尔康’楼上,他眼看着无忌击毙了唐家三兄弟之后,他就没有一天能睡得安
稳。
他也是江湖人,在江湖之间,这种仇恨是非报不可的。
如果无忌来报仇,他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所以他一方面托人到各地去寻访高手来保护他,一方面也在暗中打听无忌的行踪。
等到他听说无忌最后一次露面的是在九华山下‘太白居’,他就立刻带着人赶去,太白
居的掌柜夫妇却已在一夕间暴毙。
他只看见了一个叫小丁的伙计和这匹马,赵无忌的马。
他和赵无忌之间的梁子既然已结定了,又何妨再多加一样?
所以这匹马就变成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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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太平,赵无忌在他心里的阴影早已淡了。
现在他唯一的烦恼,就是他用重金请来,一直供养在这里的三位高手。
他很想打发他们回去,却又生怕得罪了他们,尤其是那位胡跛子,他实在得罪不起。
他决心要在这几天内解决这件事,就算要再多花一笔,他也认了。
供养这三个人的花费,简直比养三个姨太太还贵,他已感到有点吃不消了。
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花钱的事并不是‘快乐’,而是‘仇恨’。为了这件事,他已花
了三十多万两,再加上无忌赢走了那一票,现在他表面看来虽然过得风光,其实已只剩下个
空架子。
幸好他的‘场子’还在,过年前后又是旺季,所以他还可以撑得下去。
用冷水冲了个澡后,连这个问题好像也变得不是问题。
他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还准备抱着他新娶的小姨太再睡个回笼觉。
就在这时候,费老头忽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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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老头是他场子里的管事,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在赌这一行里,已经混了好几十年
,什么样的花样他都懂,什么样的场面他都见过。
可是今天他却显得是有点惊惶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几乎被门坎绊得摔一跤
廖八笑骂道:‘看你急成这样子,是不是你老婆又偷人了!’
费老头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我老婆偷人不稀奇,今天这件事才稀奇。’
廖八皱了皱眉,道:‘难道今天场子里面又出了事?’
费老头道:‘出的事还不小。’
做场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忽然凭空来了个手气特别好的大赢家,就好像去年来的那个
‘行运豹子’一样。
可是像‘行运豹子’这种人,一辈子也难得碰到一个的。
廖八道:‘你先喘口气,坐下慢慢说,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撑得住,你急个鸟。’
费老头却好像连坐都坐不住,道:‘今天场子里又来了个高手,狠狠的勾了咱们一票。
‘勾’的意思,就是赢了。
廖八什么都不问,先问:‘这个人现在走了没有?’
费老头道:‘还没有。’
廖八冷笑道:‘只要人还没走,咱们就有法子对付他。’
有赌不算输,像费老头这样的大行家,当然应该明白这道理。
可是今天他却不这么想:‘就因为他还没有走,所以才麻烦。’
廖八道:‘为什么?’
费老头道:‘因为他还要赌,而且看样子还要再赢下去。’
廖八道:‘你看得出?’
费老头道:‘他只带了十两银子本钱,现在已赢了十四把。’
廖八道:‘十四把是多少。’
费老头说道:‘十六万三千八百四十两。’
廖八脸色变了,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让他连赢十四把!’
费老头道:‘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因为他把把掷出来的都是三个六。’
廖八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变色道:‘是不是那个行运豹子又来了?’
费老头道:‘我本来也怀疑是他,可是他们的样子却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想了想,又道:‘那个行运豹子,是个长相很好的年轻小伙子,这个人看起来却像是
个痨病儿。’
廖八吼道:‘他用的究竟是哪一路的手法?’
费老头道:‘我看不出。’
廖八又吼了起来:‘他连掷十四把豹子,你连他用的是什么手法都看不出!’
费老头道:‘他好像没有用手法?’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天下绝没有运气这么好的,能连掷十四把三个六。
费老头道:‘就算他用了手法,场子里也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所以我也不敢动他,只有
先把他稳住在那里。’
他愁眉苦脸的接着说:‘现在场子里根本已没有钱赔给他了,他不但等着拿钱,而且还
要赌,八爷你看怎么办?’
廖八冷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费老头道:‘可是他既然敢来吃咱们,就一定有点来头。’
廖八怒道:‘不管他有什么来头,你先去替我做了他再说。’
费老头道:‘就算要做他,也得先把赌注赔给他!’
这是做场子的规矩,规矩一坏,下次还有谁敢来赌?
这一点廖八也不是不明白,只可惜他根本已没有钱可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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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去把那小子稳住,我去想法子。’
他唯一能够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去找他的贾六哥,可是他也知道这条路未必会走得通。
他们早已疏远了,自从他把贾六投资在他场子里的二十万两银,也算成是输给行运豹子
之后,他们就已经疏远了。
贾六的答复果然是:‘最近我也很紧,我正在想找你去调动。’
所以他只好去找胡跛子。
你永远不必把赌注赔给一个死人。
这虽然不是做场子的规矩,却绝对是无论谁都不能争辩的事实。
一个人到了没有钱的时候,就会把现实看得比规矩重要得多。
把很多事都看得比规矩重要得多。
胡跛子不但有一条腿跛得很厉害,身上其它的部分长得也不能算很健全。
他瘦小,秃头,鼻子有点歪,耳朵缺了一个角,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脏得要命,看起来
实在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这个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太喜欢说话。
他来的时候,不但廖八看不起他,另外两位被廖八重金礼聘来的好手更没有把他看在眼
里,甚至不愿跟他同桌吃饭。
这两人以前据说都是辽北地道上的绿林好汉,‘丁刚’,‘屠强’,显然都不是他们的
真名实姓。
丁刚使雁翎刀,屠强用丧门剑,两个人手底的功夫都很硬。
他们当然不屑与这个其貌不扬的跛子为伍,决心要把他好好的教训一顿,让他知难而退
有一天晚上,他们喝了几杯之后,就找胡跛子到后面的暗巷去‘谈谈话’。
第二天早上,廖八就发现他们对胡跛子的态度已完全改变了,不但变得极恭敬客气,而
且简直像怕得要命。
廖八并不笨,当然可以猜得到他们的态度是为什么改变的。
所以他对胡跛子态度立刻也改变了。
胡跛子却一点都没有变,随便别人怎么样对他,他好像都不在乎。
就算你打了他两个耳光,他好像也不在乎。
他到这里来了一个月之后,有个既输了钱,又喝了酒的镖师,真的打了他两耳光。
这位镖师当天晚上就‘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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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八本来以为胡跛子未必肯管这件事的,这种事有屠强和丁刚去解决已足够。
想不到跛子却自动要去看看,因为他想去看看那双能连掷十四把三个六的手。
无忌看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虽然并没有变,可是他知道他的样子一定已改变了许多。
这地方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得出他了。只不过短短的十个多月,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多
他照过镜子,几乎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他的脸已因长久不见阳光而变得苍白而透明,他的眼睛已因用脑过度和缺乏睡眠而变得
深深陷落,甚至连头发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反而长得特别快,有时甚至可以盖住他脸上的疤。
在热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后,他总算把身上的臭气洗掉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永远无法再恢复以前的样子。
无论谁过了三百天那样的生活之后,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他能够支持下去,只因为他对自己还有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着走出那地方。
因为他知道那个殭尸在每年的四月之前,都要离开那里去求解药。
只要能够让那殭尸相信他已‘痴’了,他就一定有机会逃脱。
这一点他无疑做得很成功。
所以他赢了。
他明知自己就算再练十年,也绝没有击败那殭尸的机会,他把自己一生的自由都押了上
去,来赌这一把!
他非赢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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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又连赢了十四把,赢得轻松痛快。
场子里所有的赌台都已停了下来,但却没有一个人肯走。
大家都在等着看这场好戏。
无忌也在等。
他一点都不着急,他比谁都沉得住气,屠强和丁刚一走进来,他就知道是唱戏的来了。
丁刚走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小腹下彷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每次要杀人之前,他都有这种感觉。
他一眼就看到了无忌。
廖八已经将这个人描述得很详细。
‘你们要去杀他,只因为他跟你们有仇,并不是我叫你们杀他的,这一点你们一定要记
住。’
丁刚当然明白廖八的意思。
他们既然是为了寻仇而杀人的,就跟这场子完全没有关系了,所以谁也不能说廖八破坏
了做场子的规矩。
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很扎手的样子。
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事,让他能赶快去找个女人,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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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强想得更周到。
这个人是不是还有别的帮手?场子里会不会有人伸手来管他们的闲事?
场子里比较惹眼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人身长玉立,相貌堂堂,服饰也极华丽,年纪虽然最多只有三十左右,气派却很大
,看起来不但一定很有钱,而且很有权力。
幸好一个人如果身家太大,通常都不大愿意去管别人的闲事的。
而且他看起来也绝不像是无忌的朋友,所以屠强已不再顾忌他。
另外一个人,长得更美,不笑的时候,也可以看得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大眼睛明亮
灵活,无论在看什么,都会露出很好奇的样子。
如果他真的是个男人,显然是个很少见的美男子,但嫌太娘娘腔一点。
幸好她不是。
像屠强这样的老江湖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女扮男装的。
对于女人的看法屠强也和丁刚一样。
——女人的可怕之处是在枕头上,不是在拳头上。
所以丁刚用一个箭步窜到无忌面前时,他也立刻跟了过去,冷笑道:‘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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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笑了。
这两个人果然是唱戏的,他早就算准了他们要来唱的是出什么样的戏。
丁刚沉着脸道:‘我们找了你五年,今天总算找到了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忌微笑道:‘你们找我,是不是因为跟我有仇?’
他问的这句话,恰巧正好是他们准备要说的。
丁刚立刻接道:‘当然有仇,仇深如海。’
无忌道:‘所以你们今天一定要杀了我?’
丁刚道:‘非杀不可。’
无忌道:‘我能不能还手?’
丁刚冷笑,道:‘只要你有本事,也可以杀了我们。’
无忌道:‘真的?’
丁刚已懒得再跟他噜嗦了,腰畔的精钢雁翎刀已出鞘。
屠强也拔出了他的丧门剑。
他并不像丁刚那么喜欢杀人,只不过这件事总是越快解决越好。
无忌道:‘你们又有刀,又有剑,绝不能让我空着手吧。’
他四面看看。‘各位有没有带着剑来的?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
当然有人带剑来,却没有人愿意惹这种麻烦。
屠强道:‘你也会使剑?’
无忌道:‘会一点。’
屠强冷笑道:‘我手里就有剑,只要你有本事,就可以拿去。’
无忌道:‘好。’
这个字说出口,屠强的剑已经在他手里,他的手一转,剑光匹练般飞出。
丁刚和屠强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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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刚和屠强并不是容易倒下去的人。
在辽北,他们都是有名的‘硬把子’,因为他们手底下的确都有真功夫。
可是现在他们非但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机会,他们甚至连对方的出手还没有看清楚,就
已经像两块忽然被人劈开的木头一样倒下去。
就在这一剎那间,他们每个人都已被刺了两剑,正好刺在让他们非倒下去不可的地方。
他们倒下去之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无忌几乎也不能相信。
他本来并不想用剑的,可是他实在忍不住想试一试。
试一试他的剑。
他付出了代价,他有权知道他得到的是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廖八的心已经开始在往下沉,却还没有完全沉下去,因为他还有希望。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胡跛子。
胡跛子忽然道:‘我好像是去年七月二十三到这里来的?’
廖八道:‘好像不错。’
胡跛子缓缓道:‘今天是不是四月初二?’
廖八道:‘是的。’
胡跛子道:‘那么我已经在这里耽了两百五十天。’
廖八道:‘差不多。’
胡跛子道:‘我每天吃两顿,连饭带酒,至少也要三两银子。’
廖八道:‘我没有算过。’
胡跛子道:‘我算过,你前后一共给了我八万七千两银子,再加上七百五十两饭钱,一
共是八万七千七百五十两。’
他忽然从身上掏出迭银票,往廖八面前一摆:‘这里是整整十万两,就算我还给你的,
连本带利都够了。’
善财难舍,十万并不是小数目。
廖八当然觉得很惊奇:‘你为什么要还给我?’
胡跛子的回答很干脆:‘因为我怕死。’
看了无忌一眼,他又解释:‘我不还给你,就要替你去杀人,那么我就是去送死。’
廖八道:‘你去是送死?’
胡跛子道:‘不管谁去都是送死。’
廖八的脸色变了。
胡跛子道:‘今年我已经五十岁了,我本来是准备用这十万两银子去买块地,娶个老婆
,生几个孩子,好好的过下半辈子。’他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情愿还给你,因为我实在
怕得要命。’
廖八看得出他说的不是假话,幸好他拿出来的银票也不假。
对一个已经快要垮了的人来说,十万两银子当然很有用。
廖八一把抓住了这十万两银票,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木头。
场子里的本钱应该还有七八万两。
他挺起胸,大步走到无忌面前大声道:‘这一注我赔给你,我们再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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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把他又输了。
他抢着先掷,很想掷出个‘豹子’来,只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又太紧张。
他掷出的是两个六,一个五。
五点也不小。
无忌却又随随便便的就掷出了三个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没有假。
他押的赔注更不假:‘这一次你要赔我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廖八的人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却冒了出来。
无忌道:‘你要再赌,就得先把这一注赔给我。’
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赌,好歹也得把这一注赔给我。’
廖八在擦汗。越没有钱的人,汗反而越多,钱既然赔不出,汗也擦不干。
廖八终于咬了咬牙,说道:‘我赔不出。’
无忌好像觉得很意外,道:‘连三十多万两你都赔不出?’
廖八道:‘连三万我都赔不出。’
无忌道:‘明知道赔不出,为什么还要赌?’
廖八道:‘因为我想翻本。’
这是句老实话。
输了钱的人,谁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谁能不输?
无忌道:‘现在你想怎么办?’
廖八道:‘我想不出。’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去借?’
廖八道:‘找谁去借?’
无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却像是在哭:‘一个人已经垮了,哪里还有兄弟?哪里还有朋友?
这是他亲身体验到的惨痛教训,他本来并不想说出来的。
现在他说出来,只因为他实在已心灰意冷。
别的人也都认为他实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忽然道:‘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