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历史的车轮驶进了1972年9月。
戚子已被学校推荐进入高中学习,继续当她的班、校干部,让人羡慕。
当时是非不分、不怀好意的八名同学,虽然聪明,又年长戚子一至两岁,但由于心怀嫉妒、思想品质差,毁了自己的前途。除与戚子同班的两人进入高中外,其余六名都得到报应,提前“上山下乡”了。“文革”结束后,由于他们无缘高中,基础薄弱,除一人重新获得读书的机会外,其余五人无能力进校深造,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各自的工作、生活等,留下了人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开学半月后,有天早自修时,班主任来到教室,站在讲台上,对学生进行政治思想教育:
大家一定要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并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自己的头脑。认真改造主观世界,紧密地团结在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高举红旗向前进。大家要积极向党组织靠近,思想上求进步,勤奋学习,热爱劳动,刻苦锻炼自己,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当好红色接班人,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
接着又说:
学校领导准备在我们班里发展第一批团员,这是很光荣的事情,大家要高度重视,积极争取早日入团。班里的积极分子更要带头努力争取,接受党组织的考验,争取第一批入团? ?
戚子听后感到高兴,认为自己第一批入团没啥问题,再加上她是急性子,所以中午就写好了入团申请书草稿。晚自修时拿出来又进行修改,抄好后就放在书包里。第二天上午,她交给了班主任。可让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张入团申请书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打击,让她悲愤、心痛至极!
大约过了两个多星期,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戚子在路上碰到校“革委会”副主任,即初中时的班主任施老师。他笑着对戚子说:“我正有事要找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戚子笑着“嗯”了一声,跟老师一起向北走。
一到办公室,施老师坐在旧藤椅上,叫戚子坐下。戚子说坐了一个下午,不想坐了,就站在老师身后的办公桌旁边。
施老师转过身说:“戚子,你算得上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我还向你们寝室里的同学调查过,大家都说你好,学习用功,待人好,肯帮助别人。还说寝室里的马桶基本上都是你倒的,而你从来没有怨言。你不怕臭、不怕脏,发挥了干部的模范带头作用。但好鼓还得重槌敲,千万不要骄傲自满,希望你继续保持和发扬下去。”
“施老师,您放心,我不会骄傲的,一定会继续努力。”
“你已经写了入团申请书,我和学校领导已经看过,写得好。根据你的表现,照理可以第一批入团。”施老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戚子感到高兴。
“但是,考虑到你初中发生的那件事,学校党组织要对你进行考验,让你第二批入团。这件事虽然早已过去,但对学校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
重提伤心往事,点燃了戚子心中的怒火,但她克制着,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答话。
“戚子,根据学校领导的意见,你回去写张‘检讨书’,明天或者后天交给我,对自己的思想要好好认识一下。你要看见树木,也要看见森林? ?”
戚子的怒火“轰”一下窜到头顶,又迅速扩散到全身,觉得受到了极大的污辱。“检讨书”三字好似一把尖刀“哧”一下刺进了她的心脏,又马上拔了出来,顿时鲜血奔涌而出,心痛啊,强烈的心痛!
戚子眼睛里已有泪水,但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忍住、忍住,千万不能够流出来!”两滴痛苦的泪水紧紧地裹在眼眶里。
老师看她无任何反应,只是沉静地站在那里,眼睛看在地上,以为她不会写“检讨书”,就进行指导:“这样写好了。我平时学习毛泽东思想不够,影响了自己世界观的改造,给学校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今后要进一步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真正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坚决同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接受党组织的考验,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
戚子还是眼睛看地,强忍悲痛不说话。两滴痛苦的泪水随时要滚出来了,戚子咬着牙,坚决不让它流出来。
施老师看她不说话,一看手表超过了吃晚饭时间了,就说:“回去吃饭吧,写好了交给我。”
施老师从北门走了出去,戚子从南门走出办公室。
一出门,戚子再也忍不住了,两滴泪水滚了出来,流到嘴里,又咸又苦,她没有吐掉,而是吞了下去,永远记住这种苦味。她马上抬起右前臂,用衣袖轻轻擦干,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向食堂。
戚子拿着椭圆形饭盒,回到寝室,与往常一样,与大家一起吃饭,没有流露出半点愤怒和伤心的痕迹。其实,她根本不想吃,但强迫自己这时必须吃,免得同学起疑,问得自己情绪失控,扩大事态,对己不利。不过她一反常态,小口、小口慢慢地吃。
同学们都去洗饭盒了,她只吃了三分之一还不到,赶快走向食堂,把饭倒在喂猪的大木桶里。
天色还早,她悄悄地独自来到学校西边的河岸上,站在那里。西风一阵一阵吹来,吹乱了她的额发,却吹不灭她心中燃烧的怒火。周围的地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砖瓦碎片,不管大小,她捡起就使劲地往水里扔、扔? ?以此发泄积压在胸中的满腔悲愤!
胳膊扔得酸了,实在扔不动了,心里平静了好多,戚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思考起来:“? ?给学校带来不好影响的,又不是我,要算账应该跟畜生刘芒去算。”想到这里,戚子感到理直气壮,就回学校夜自修了。
明天是施老师规定交“检讨书”的最后一天,今天晚上,戚子无法入睡。她思前想后,觉得现在不入团,恐怕对自己的前途不利,要写又感到是极大的委曲和耻辱,怎么办?怎么办?她拿不定主意,头开始胀痛,心情也烦躁起来。
突然,她想起了施老师的好心“指导”,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写就写!吃点眼前亏就吃点眼前亏,反正这不是我要讲的心里话。”
第二天中午,她完全按施老师的原话写好了“检讨书”,不过坚决不在纸上端中间写这三个字,只在开头增加了“学校领导”和一个冒号,落款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下午放学后,她来到办公室交差,施老师一看认可,戚子马上退出,暗自庆幸老师不叫她补写这三个讨厌、愤怒的字。
不久,班里第一批团员(三名)批下来了,不到半月,第二批也批下来了,戚子排在前面,但她毫无光荣之感,举手宣誓时也出奇的冷静和淡漠。
初中的旧伤还未痊愈,又来新的沉重打击,从此,戚子心里憋着悲愤之气,老想着如何报仇雪耻。想得最多的是去胜利大队,半夜里放火把刘芒家烧个精光。但那时一切凭票供应,戚子无法买到柴油或汽油,所以无法成行。否则,她一定成为少年犯,因为她报仇心切又强烈,根本不考虑任何后果,也不怕任何后果。无法报仇,又老被这件痛苦的事折磨着,从而影响了身心健康,从那时开始,她夜里失眠了,白天上课头昏脑胀。
戚子煎熬着过日子,被迫培养出了坚忍、顽强的品性,所以行动上各方面表现继续优良,谁也看不出她内心的痛苦和悲愤。不幸的是戚子的厄运还未到头,新的打击又一次向她袭来。
是年元旦前某天上午,太湖公社借了学校的礼堂,召开全社性社员大会,每户派一人参加。
第二节下课铃声刚打响,礼堂那边正好散会,人声喧哗,人群如潮,涌向大门口。这时,戚子班里的同学如离弦之箭,涌到走廊上,有的站到窗台上,几个调皮的爬到教室旁边的树上。
戚子想:“有什么好看的,大家劲头这样足?”带着疑惑来到门口。
突然,树上、窗口有同学说:“你们看见哇,我看见了。”
下面有人说:“看勿见。”
几个站在高处的同学伸出手指,指向人群:“南面边上,那个穿中山装的就是刘芒。”
戚子明白了同学们看热闹之事,顿时,痛苦、悲愤、心酸、委屈一起涌上心头? ?她马上走回教室,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原有的伤疤未曾脱落,今天被众人“哧”一下重新撕裂,鲜血又流了出来? ?戚子感到那么的悲哀、痛苦和无奈!真想放声大哭,但客观条件不允许她发泄。戚子强压怒火和悲痛,忍、忍、忍? ?但还是流出了两滴苦涩的眼泪,她迅速抬起右胳膊,用衣袖轻轻一按,吸干泪水,并咬着牙在心里说:“不能再流,决不能再流!”
戚子孤零零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被痛苦和悲愤折磨着,无人理解,无人同情,无人怜悯,无人安慰。
同学们还在外面议论、取乐,直至不见刘芒人影。这时的话声、笑声,对戚子而言,好似一把把尖刀刺向她的心脏,好痛啊!
这还不是结局,尔后,公社每月要到礼堂里召开一次全社性的社员大会。班里总有热心人,事前得知消息,并及时在班里通风报信。凑巧的是每次散会时间,正好是上午第二节下课,老天好像故意要折磨戚子。就这样,撕开的旧伤还未结好,伤疤又重新被迅速撕裂,鲜血直流,痛彻心肺,无人问津。
这一撕,从高一撕到高二上半学期,整整撕了三个学期啊!
戚子无力与人抗争,更无力回天,连放声痛哭一次都不行,她只得忍、忍、忍? ?独自偷偷地流泪,并含着眼泪,一次又一次地舔干净鲜血,自我疗伤?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无情,人生就是那么悲哀无奈。
施老师代表学校领导找她谈话,同学们一次又一次撕裂她的伤疤,过多的折磨使她内心变得抑郁,甚至想要自杀。但也催她早熟,遇事学会了冷静思考。戚子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最终没有自我结束生命。她想自己死了就再也不会痛苦和受折磨了,但仇恨未报,感到死不瞑目。同时认为父亲从此会活在痛苦里,深感对不住他,她还想与命运继续进行抗争,看看老天今后怎样对待她。
戚子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在人生的火炉中被迫冶炼和残酷锻造了一番,但她身心受到的伤害明显比以前严重了,脸色缺乏这个年龄段人应有的光泽神采,变得暗黄,几乎每天夜里失眠,白天头脑昏胀发沉。但她凭着原有的良好素质、被迫学会的坚忍与顽强、扎实的学习基础以及不笨的脑袋,独自与命运抗衡,表现继续突出。不管是思想品德、劳动态度和技能,还是语文、体育、美术、书法,都是班里一流水平。但数学下降到中上水平,影响最大的是物理和化学,上课的老师鼻音很重,正好与戚子头脑昏沉发生共鸣,形成催眠曲。瞌睡一阵一阵袭来,戚子每次鼓励自己打起精神,可屡试无效,严重影响听课效果。为此,这两门课的成绩始终在65分左右,戚子觉得对不住自己,更对不起老师,成了遗憾之事。
一转眼,高二第一学期结束了,明天下午就要放寒假了。今晚,寝室里的同学很兴奋,边整理东西,边开心地说笑着,唯独戚子很少说话,默默地收拾、打包,因为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世态的炎凉、人性的可恶,性格由外向开始变得内向起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已是银色世界,原来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上午雪还没有停,随风漫天飞舞,地上的积雪将近半尺了。吃过中饭,雪小了一点,但风更大了,有五六级。同学们回家心切,路比较近一点的,挑着行李走出了校门,路远的在等,想雪小一点再走。
戚子家靠近太湖,离学校有五里多路。走,还是不走,她思考着。过了一会儿,雪小了一点,雪片也稀了一些。戚子头包红底色、黑方格的棉织大方巾,身穿对襟厚棉袄,外面是黑底小黄花布罩衫,棉裤上罩着深蓝长裤,脚穿黑色高筒套鞋,挑着行李上路了。
一出校门,风又大又冷,吹到脸上,冰冷、刺痛,身上好像没有穿棉的衣裤似的。手套好像失去了作用,手很快就变得僵硬起来,但戚子的双手紧紧抓住扁担两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
慢慢走过了桥,走出了镇,来到了田野。
田野空旷,北风更大,“呜? ?呜”地怒号,戚子冷得牙齿打颤了。
挑担行走非常吃力,担子明显变重。乡间小路,泥水与厚厚的积雪相混,十分难走,戚子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往前走。
风还是那么大,随时想刮倒戚子,她打了几次踉跄,还是稳稳站着,没有倒下,继续前行。
走了三里多路,戚子的脚走得滚热发烫,身上也出了微汗,她解开胸前两档棉袄钮扣,散发点热气,舒服一些。
老天真是无情,雪越下越大了,大风夹着雪片发狂、肆虐,戚子的眼睛睁不开了,鼻孔边、嘴里也都有雪了,每前进一步都非常的费力、困难,路真难走啊。
残酷的现实,过早的人生痛苦经历,已训练出戚子的顽强性格,她又凭着从小劳动锻炼出来的好体力、父亲无声的温情召唤,低着头,弓着腰,顶着风雪,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跋涉,与大风大雪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