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坠入西山的时候,痛苦地把自己积蓄一天的心血奉献给大地,给人间留下一片灿烂的火色,慢慢地变成了桔红、棕红、紫色、浅灰、黛色……
办公室里开始暗下来,屋里一切物什都已模糊不清。溶溶月色升起来之后,屋里才有了水泻一样的月光。办公桌上的文具盒、文件夹,靠在墙角边上的报纸架才慢慢显现出来。隐隐可见的两只水瓶稳稳地摆在半节橱上。水瓶再也不会冒气了,水瓶上有了水瓶塞。自己买的,今天刚刚买的。风透过窗子吹进来,玻璃坏了,被风刮坏的,今天刚刚刮坏的。
艾友情坐在椅子上,点燃的一支烟紧紧地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没有吸一口,让它自己慢慢地烧,青烟绕着手臂袅袅上升,烟火微微的一点红。月光把艾友情的影子拉得老长,轻轻地摆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办公室里的人都下班了,走了,回家了。自己怎么磨磨蹭蹭落在后面,最后怎么一个人留下来,静静地在这儿坐到现在呢?艾友情问谁,问别人,身边没有任何人。问自己,他又觉得茫然。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用眼睛盯着半节橱上的水瓶,似乎在想妻子、孩子等他回去吃饭,似乎在想陈国旺那天打水的事。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那天,不就是陈国旺值日,拎着水瓶去打水吗?回来时,他一只手拎着一个水瓶,宽宽的脚底板没轻没重地踩在地上,发出“叭叭叭”的声响。当时他不是“啊哟”叫了一声吗?开水溅在地上,险些烫了他的脚,他猛得往后一退。是水瓶塞掉了,开水溅出来了,水瓶塞掉在地上轱辘轱辘沿着楼梯一直滚到楼底下。陈国旺看着滚的,他没有去拣。走进办公室,他故意把水瓶重重地往半节橱上一放,不无抱怨地说:“水瓶塞怎么少了一个。”水瓶塞没有就没有了,碍自己什么事呢,水瓶塞没有了,当然要冒气,丝丝冒出的热气,说象农家烟囱裂缝往外漏烟似的,象就是的了,那又碍自己什么事呢?自己为什么偏偏老是回过头来,看着那丝丝跑着的热气,看了心里还不是滋味。艾友情没有弄明白,他坐在那里微微颤了一下。
当然,水瓶没有水瓶塞是不好的,但也不至于一定要把人家的拿来留着自己用。第二天,马圣机值日,他拎着两只水瓶回来,上面都有塞。他把水瓶往半节橱上一放,游哉悠哉,神情十分得意。陈国旺很快发现了,咧着嘴一笑说:“嘿嘿,还是马圣机有办法。”马圣机说:“地上摆着那么多水瓶顺手摘一只,很方便,用手一拿就行了。”神情油条,玩世不恭。“你别急,拿了人家水瓶塞,一会保险有人来找你。”陈国旺说。“哪有那么好的人,我们水瓶塞没有了也没有人去找嘛,还不是也让人家顺手牵塞了?”马圣机说。他俩正说着,门外传来工会的郭宏珍的声音:“老周,你怎么把我们的水瓶塞拿去了?”财务科老周的声音:“哪里呀,我们的让团委小陈拿去了。我就顺手拿了你们的。”团委小陈的声音:“给你,给你,我们的给保卫科姚科长拿去了。”马圣机捂着嘴窃窃在笑:“这下有戏唱了,水瓶塞大搬家。”正说着,门推开了,卫科姚科长走进来:“我们的水瓶塞给你们拿来了吧”。陈国旺说;“我们什么时候拿过你们的水瓶塞。”“喏,这个不是我们的吗?我们上面做了记号,点了红点。”姚科长一眼就看见了摆在半节橱上的水瓶塞,说着拿了就走了。陈国旺、马圣机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姚科长把水瓶塞拿走了。水瓶塞一摘走,水瓶里的热气丝丝冒出来。水瓶塞大搬家,反映了大家都有一个“我”字思想,为了自己,这本不是奇怪的事情,世界上哪有不为自己的人呢?不为自己,人类能够繁衍、能够进化、能够发展吗?不为自己能够构成光怪陆离、错综复杂的社会吗?不为自己能够构成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吗?没有矛盾世界还会存在吗?那天,自己想到这个了吗?是想马圣机不该拿人家水瓶塞,还是在想拿了人家的还给人家就算了?艾友情记不起来了。他坐在那里还在回忆已经过去的过去事。
不过,自从马圣机开头拿了人家水瓶塞以后,接连几天,机关大楼里找水瓶塞的事几乎没有断过。
“老周,你又拿我们的水瓶塞了?”工会的郭宏珍又在喊。
“鬼话,我怎么又拿你的水瓶塞了?”财务科老周不满地说。
“那我们水瓶塞给哪个拿去了?马圣机,是不是你拿去了?”郭宏珍问。
“没有没有,别栽好人。我真没拿,你自己好好找找。”马圣机忙不迭连连摆手说。
马圣机走进办公室,头摇得象拨浪鼓,显得十分冤枉的样子,他说:“这下好了,水瓶塞一丢就找我了。干脆我们打个报告,申请领一只水瓶塞吧。”大家同意了。报告是陈国旺写的,送给科长,科长签了字,盖了章,送到办公室。报告送到办公室已经许多天了,不知是总务科没有进货,还是领导忙得没有顾得过来签字,水瓶塞迟迟没有领到。马圣机喜欢喝茶;清晨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泡茶;第二件事才是倒烟缸。然后坐下来,点支烟,喝几口茶,喝到半杯,就要起身兑水。他说,头交茶不能喝干,喝干了茶汁没有了,茶就没有味道了。喜欢喝茶兑水也讲究,水不能不烫。办公室里的水瓶没有塞水保不了温,水凉得快。马圣机一发现水不热就不那么高兴,怏怏不乐到隔壁去兑水。他喝水厉害,隔壁水又经不起他喝。那天没有水了,回来一摸自己办公室桌上的水瓶水,里面的水是凉的,他火了,把茶杯往办公桌上一放,气呼呼地说:“领一个水瓶塞也领不到,我再打一个报告看看还能不能领到。”究竟马圣机有没有再写报告,艾友情没有在意,马圣机发火那是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的。
今天,轮到艾友情自己值日,问题就越加复杂起来。想到今天,艾友情激动起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来,烟雾迷茫。今天发生的事情却十分清晰,一丝一毫也不会紊乱。
早晨,艾友情去打水。陈国旺说:“老艾,天气热了,今天打点汽水吧。”马圣机不喜欢喝汽水,说:“老艾,还是打开水,喝茶解渴。”艾友情站在那里,一只手拎一只水瓶,一个要打开水;一个要打汽水;怎么办呢,干脆一个瓶打开水,一个瓶打汽水,满足他们的要求。开水、汽水打来以后,新的问题又来了。陈国旺埋怨说:“啊呀,汽水不盖瓶盖,气都跑光了还有什么味道。”说着他把瓶塞盖在装有汽水的水瓶上。马圣机一看不高兴了,他赶紧跑过来,摘了水瓶塞盖在装有开水的水瓶上,他说:“开水不盖瓶塞,气冒光了我怎么泡茶”?
“汽水没有气怎么喝?”
“开水不热怎么泡茶”?
你争过来,他夺过去,最后闹得不怎么愉快了,陈国旺气呼呼地说:“好好好!给你,我不喝了。”“你不喝吓了我啦。”马圣机也不高兴了,他们往椅子上一坐,两人杠起来,一上午谁也没有喝水。艾友情吃过饭以后,不声不响地到百货商店里去了,柜台里排了一排水瓶塞,什么色什么样的都有,硬塑料的、泡沫塑料的、木质的。他买了只木质塞,六分钱。营业员伸出玉指把水瓶塞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仿佛接住了自己滚烫的心。艾友情拿着水瓶塞回到办公室。又见陈国旺、马圣机两人争起来了:
“你看看怎么商量好。”马圣机说。
“随便你。”陈国旺说。
“随我,我就说。上午我要泡茶,水瓶塞给我用,下午天气热,你喝汽水,水瓶塞给你用。”马圣机说。
“那不行,下午谁再去打汽水。”陈国旺说。
“刚才你不是随我吗?”马圣机不高兴地说。
“那也应该合情合理呀。”陈国旺一步不让。
艾友情走进门来,站在他俩中间,从口袋里掏出水瓶塞,盖在水瓶口上,微微一笑看看他俩。
“买的?”
“买的。”
陈国旺、马圣机两人一时愣住了,不吵了,一点声响也没有,静。“咣当”一声响,风吹开窗子把玻璃震坏了,玻璃碎片掉了一地,三个人都吃了一惊。陈国旺指着坏了的玻璃窗子说。
“老艾,你干脆再买块玻璃配上吧。”
买一块玻璃就买一块玻璃,配上就配上,不就是一块玻璃吗?还有什么可想的呢。艾友情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站起来,看着玻璃坏了的窗户。他拉过自己坐的椅子,往窗子跟前一推,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绳子,慢慢地踩到椅子上,先量一下长度,再量一下宽度。窗外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放得很大很大,轻轻地挂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