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克谦被科长领进科里时,科里的人都热情友好地站起来。科长说:“这就是我们科里新调来的小沈,沈克谦,以后就和我们在一起工作了,新来乍到,情况不熟悉,我们大伙多关心、多指点些。”科长把手放在沈克谦的肩上,把他推到大伙跟前,科里人一起朝他点头、致意,发出一阵轻松的、友好的、乐呵呵的笑声。沈克谦很激动,脸上火辣辣的,嘴角边挂着一丝丝羞涩的笑意。他站在那里不知说点什么好,头微微地倾于胸前,十根手指紧紧交叠夹在一起,不自然地放在腹下。
“你坐这儿。”科长说。“这是你的办公桌。”
沈克谦抬起头,看见靠门的右边新摆着一张办公桌,新的、栗色的,五斗抽屉。沈克谦眼睛往那张办公桌一瞥时,全身热血仿佛加速了流动,心里热乎乎的。他感到一颗心在猛烈地跳,撞击着胸膛。在车间里只有工具箱,没有办公桌。他想走过去,用手掌在平滑的、油光铮亮的桌面上轻轻地摸一下。但是,他没有动,他向科长点点头,笑了。
“坐吧,先看看,熟悉熟悉。”科长亲切地交待几句走了,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科里刚刚少许的骚动平息了,科里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看书、看报、写材料、各自干各自的事。办公室里真静,静得连空气好像受阻不流动了。沈克谦站在那里有些发怵。他轻轻坐到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他伸出手轻轻地用手摸着早面,他低头看看屉手,他又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吱……弄出了响声,科里人都回过头来。沈克谦佯装没看见,低低垂着头。他感到不应该惊动大家,大家都在干事。这不像在车间里,大点声吵吵闹闹不碍事。这是机关,是思维、动脑子的地方。弄出响声,打破了人家的思维,影响了人家情绪,人家还怎么写文章?他在心里不停地自责自己,手僵持在那里没动。过了一会儿,他感到一切复归平静了,没有人再看他了,他才深深吐了一口气。开了缝的抽屉不推回去了吧,推回去再发出响声怎么办?不又破坏了人家的思维了吗?他就坐在那儿。坐在那儿干什么事呢?“看看”、“熟悉熟悉”。看什么,熟悉什么呢?他不知干什么好,便漫无目标地看墙上图表、桌上的水瓶、地上的簸箕、扫帚、每人办公桌旁边的废纸篓,又看到报纸架。乖,从上到下三十几种报纸,这在下面是无法享受的。
沈克谦原先是车工,在机修车间金工组。他平时喜欢写写画画,有几篇文章在全国报纸上登过,所以他对报纸特别有厚爱。在班组看报又不是件易事,全班组二十四个人只有两张报纸,每次送报来都是你争我夺的。是不是都是热衷于读报呢?也不是,或是看报、或是看电视预告、或是糊墙、包鞋子、包馒头、包猪头肉,或是撕去擦屁股去了。沈克谦对撕报纸上厕所不厚道的行为极为不满,经常听到他不快地说:油墨有毒,擦屁股容易生痔疮呢!为了看到报纸,他经常堵在门口,就这样往往也看不到报纸。报纸由厂里分到车间,车间再分到班组,到班组哪有那么准时准点、整张整数的。这里报纸竟有这么多,三个大报架挂得满满的。
科长又没分配干什么具体工作,“先看看,熟悉熟悉。”熟悉什么呢?熟悉厂里的情况?熟悉本职业务工作?熟悉时事政治?先看看报纸吧。沈克谦走到报架跟前,找了一家报纸,轻轻一拿没有发出响声,他很高兴。他回到座位上,这家报纸看完了,又看另一家报纸。一版看完了,看二版,二版看完了看三版。今天看完了看昨天的,昨天看完了看前天的。他低着头在认真地看。过了一些时候,科里有了响动,有几个人站起来夹报纸了。沈克谦抬腕一看表:“唷,快下班了。”沈克谦不好意思,刚来不能坐着,他连忙站起来,参加了大家夹报纸的行列。
第二天,沈克谦一早来到办公室,他把纸篓里的纸倒了,地扫了,桌子擦了,开水打了。办公室里变得很整洁,这是沈克谦打扫的。科里人来上班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办公室为之一新的变化,一律机械地在运动。拿起茶杯,走到半节橱跟前,拧出茶叶简,用手拈一小撮茶叶放在茶杯里,开水一冲,端起茶杯走回来,放在自己桌上的右上角。老张是这样,老李是这样,连二十五岁的小吴、小陈也是这样。沈克谦没有这样,他没有茶杯,他早晨没有喝茶的习惯。他坐在那里,看大家拿茶杯、开茶叶简、倒开水……,来回穿梭,走马灯似的,很好玩,有人说话了,是老张,他说:“你门知道今天鱼多少钱一斤?五块三,少一个子儿,眼都不朝你翻翻。”老张年纪大一点,约五十岁,在家可能经常买菜,对市场行情比较清楚。老李随和地摇摇头,他们年龄相仿,感情容易交流,也容易产生共鸣。
年轻的小吴则不同了,她像发连珠炮似的:“昨天晚上电视简直槽透了,预告明明是美国故事片《爱情的故事》,偏偏改成了京剧《苏三起解》,依呀啊,啊吁依的,谁要看,害得我一张舞票也浪费了。”小吴二十五岁,正是活泼爱发牢骚的时候。
大家你一句,他一句,把昨天分别以后做了些什么相互通报了一下。当然,通报的都是能说的,不一定大家都需要要听的。有些事又是不能言语的,与老婆睡觉、与恋人接吻、到领导家跑跑坐坐……恐怕是从不交流的,时间在相互牢骚之中慢慢流走了。沈克谦刚来还插不上嘴,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送报纸的来了。沈克谦桌子靠门近。送报纸的公务员把报纸往桌角上一放就走了。科里人围过来各自挑选自己喜爱的报纸,小吴在报纸堆里一边翻一边喊:“新民晚报呢?”
“在这。”沈克谦抽出来递给她。
“我要看《彩笔风流》连载。”
接过报纸,小吴莞尔一笑,十分动人。小吴站在那里看起来,看着看着啧啧咂起嘴来。“你看看,你看看,姣姣悬空上吊,张君绶又殉情投江,这些个木鱼脑袋,傻瓜蛋。”愤愤不平之中又包含着惋惜。
报纸看完以后,科里静下来了,同似昨天那种。静,静得使人发慌。沈克谦很诧异,他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又费神思索起来……,老张捧着茶杯坐在那里,眼睛直直的发呆。老李在剔牙齿,小吴在翻看一本外国画报。
“班上不能看报纸。”沈克谦一惊。
那是厂长到金工组检查劳动纪律时对工人提出的要求。这里与班组不一样,这里是机关,机关的工作就是学习,学习好了才能讲别人。
还是多看看。沈克谦对自己说。他拿起报纸一张一张地看,看了这张换那张,看了那张换这张,上午看了,下午接着看。他终于觉得:三十几种报纸仍然不够看,再多订一些恐怕也不够。实在没有什么再可以看了,下班时间又没有到,沈克谦一个人先夹起报纸来。
第三天,如前
第四天……
……
后来,沈克谦终于接到一项任务,写一个宣传工作情况通报。稿子写完后,沈克谦工工整整誊写了一遍。科长用红色水笔改了几处无关紧要的字,文面不干净了,重新誊写。下班后才抄好,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发现报纸没夹,他又一张一张夹起来。直到他把报纸全部夹好后才走出办公室,月已照亮了路。
一天,临下班前,他又夹起报纸来。小吴抱着茶杯后腚倚着桌子站在那里,对邻桌的小陈说“你呀,真傻,你们再约会时,有意迟他半小时一刻钟的,看他还等不等。”
“这多不好。”小陈不好意思,羞羞地说;
“没出息。男的提前到表示虔诚,女的迟点来表示稳重,这是常识。我就是这样,不行就吹。”小吴十分得意地说。
“我没有做过。”小陈坦诚地说。
“你是怕飞掉,找不到了。”小吴咯咯笑起来说。
她俩你一句,我一句说着,笑着,前仰后倒的。沈克谦夹报纸,她俩象没看见一样:沈克谦有点不悦。老张抱着茶杯悠悠自得地站在窗前。隔着玻璃往外瞧,不知道是看花还是看草,右腿还在有节奏地抖着,嘴里还哼着黄梅调“槐荫开口把话讲……”。沈克谦更加不高兴了。
“明天不夹了。”沈克谦在心里狠狠地说。
说话算数,今天不夹报纸,快下班时,报纸还摊在各人的桌子上,沈克谦坐在那里想自己原来的金工组,想到了懒汉鲁义、巧嘴许雪蛾、泼妇马西梅、老黄牛潘头……全组二十四个人的脸貌,象在雾之中时隐时现,飘来飘去,连车床上的把手,每一颗螺钉都想到了。
“准备下班子?”科长走进来见大伙都坐在那里,主动和蔼地问。科里空气流动起来,大家一齐转过身来朝着科长坐。科长往椅子上一坐,亲切地问沈克谦:“这两个月来,习惯了吧?”
沈克谦依然一笑了之,没说话。
“时间长了,就习惯了。机关工作不同于基层,刚开始有些不习惯,慢慢的情况熟悉了也就习惯了。科里其他同志也是这样,刚来时也不习惯,你们说是吗?啊?”“哈哈哈,”科长说笑起来。爽朗的笑声震得沈克廉心里直颤。
“明天你不要来了,到市里去开一个会。带个笔记本记记,回来说说就行了。”科长说:
“噢。”沈克谦很高兴,应声拉开抽屉,拿出笔记本和笔,放在自己的小尼龙手提包里。
歇了一天没来,这天一早他来到科里,沈克谦愣住了!他眨眨眼睛定下神来仔仔细细地看,是的,没有错,根本不是眼花,前两天的报纸厚厚一叠、整整一撂放在他的桌子上。沈克谦火冒三丈,他走过去用力一撸,报纸溅落一地,象撤传单一样散落在地上,满满一地,一张交错叠在一张上。沈克谦愣在那里,盯着地上的报纸直愣愣地看了两分钟。
科里人来上班,推门带进一股风,把地上报纸吹起来,满屋子乱跑,他们跳过地上的报纸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沈克谦弯腰一张张拾起报纸,又一张张把报纸夹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刚刚夹好的三十几张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