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两天的大雪,昨天下晚时停了,后尔天上还挂上了星星和月亮。后半夜天又变了,下雪了,到了早晨下得更大、更凶、更猛了。雪片象天外飞来的亿万只蝴蝶,在天空中旋转着、飞扬着。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冰霜,门前走廊的水泥边缘上垒起了一道透亮晶莹的冰埂;越过走廊前的淌水沟里填满了雪,两旁筑起了一道洁白的雪堤。花圃里白茫茫的一片,虽不及厂工会图书室平顶房上堆积的雪铺的那么平整、均匀,但峭然突兀的雪松驼着厚实的雪块,便越发使人感到异样的清寒。
周慧如更有这样的感觉。入冬以来,她每天早晨只要一踏进政工科的门,冬寒便被阻弃在外,暖气频频向她袭来,屋里屋外仿佛是两个季节。今天怎么会如此清冷呢?她冷得直哆嗦,在原地蹦了几下,又使劲搓搓手,还是甩不掉清冷寒气的侵袭。殷石进来,同样打了一个寒颤!上班时间到了,科里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大家都感到冷,仿佛少了一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少了什么。
屋子中央有一只炉子,炉火是熄的,炉子旁边有一个破脸盆,里面有劈好的引火柴,有焦炭。可是谁也没有去碰它,也没有人去想它。隔壁劳资科在生炉子,柴火烧得“叭叭叭”直响,火星四溅,浓郁的炭火烟香裹着寒风渗透到政工科里来。殷石是个机灵鬼,不声不响到劳资科取暖去了。其余的人仍旧站着,笼着手,眼睛向窗外看,看雪花飘落下来,看雪地里偶尔跑过的一只狗。吴达还唠唠叨叨怨天寒,老下雪。只有天真、率直的周慧如突然想到他,她象看到一头长着六条腿的牛那样十分惊奇地说:“唉,尹泗湖怎么没来?”
“是啊,尹泗湖怎么没来?”周慧如的提问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用眼睛问着,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内茅塞顿开醒悟了:要是尹泗湖来的话,科里就不会这样冷了。尹泗湖是科里上班最早的一个人,他每天最早来到科里,第一件事就是生炉子,炉火上来后,烧开水、扫地、擦桌子、夹报纸,待一切都做好了,六个水瓶灌满之后,上班时间还未到。周慧如是厂广播员,每天都得比别人早,来厂开广播,可是她从来也没有早过尹泗湖,她始终是踩着尹泗湖的脚印来到科里的。
昨天早晨,周慧如一跨进门,就感到屋子里暖融融的。她如释负重地倒在椅子上,拢了拢波浪式的秀发,摘下羊皮手套往桌上一摔,一边解围巾,一边摘下大开面变色镜十分不快地说:“鬼天气,下了几天还不够,刚刚停了一刻又下起来了,迷得人眼都睁不开,带上眼镜还往镜片里钻。”她微微侧过头,秀发泼水似的泻在一旁,她对蹲在炉边拣焦炭的尹泗湖说:“给我倒杯开水,手都冻死了。”别看年龄只有尹泗湖一半的周慧如,向来是没有跟人打招呼、请早安的习惯。她今年二十一岁,衣着时髦、得体,色彩美丽、大方;性格活泼、豪爽,具有当代青年朝气勃勃的特点。尹泗湖绝对没有对他们无礼的举止而有半点儿不快过,不论是比他小的周慧如,还是和其他同龄的吴达、殷石,他习惯这一切,习惯别人的牢骚连同命令。尹泗湖起身拍拍手上的炭灰,用抹布擦擦手,给周慧如倒了一杯开水。
尹泅湖是干什么的呢?他是政工科的宣传干事,主要负责编写厂广播站的稿件,编辑、刻写厂简报。政工科是组织、教育、宣传、工会、团委五个科室组合在一起的,一共有十四个人,尹泗湖年龄算老二,比科长小两岁,今年四十刚挂二,身材修长。这位出身职员的政工干事,原先是操其父旧业,在一个布店拨算盘,当会计,凭其聪明好学,为人厚道,1959年受领导推荐成了调干生,在上海读了三年书,随后就转为吃文行当。1970年随工人阶级大军进驻了学校阵地,进中学当上了工人教师,给学生讲政治课。由于他读书时偏爱外国的幽默讽刺诗作,有一次在课堂上给学生们朗诵了一首《疙瘩的老处女》受到非议,受到批判,被遣出工人阶级队伍,下放到车间改造,不允许乱说乱动。1976年得到平反进政工科任干事。他从不夸耀自己如何遭迫害,他习惯于检查自己,坚守“吾日三省吾身”的信条,他很少讲话,尤其开会时讲话更少,这可能是动荡年代不许他乱说乱动带来的后遗症。一次开会领导作了规定:每一个参加会的人都得发言,表表态,他没办法只好说了,起先他念了一段语录:“我们一切工作干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我们有些什么不好的东西舍不得丢掉呢?”语录还没念完,就引起在座的人哄堂大笑,他不说了。其实他讲的话,都是实心话,数年来他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久而久之倒练就了他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勤勤恳恳,乐意为大家做事的性格。只要他在看报纸或杂志,有一个人想看,他马上就会丢下来让他看;每次发电影票,只要有一个想要,他马上就会退出来让他们去看。
是不是由于这样,尹泗湖与人就处处和谐尽如他意呢?也不。周慧如当面就骂过他,骂他懦夫,没骨头。那是尹泗湖与殷石发生的一件小事而引起的。
殷石是政工科负责理论学习的,是个机灵人,门槛精。他平时不善言语,正襟危坐,喜欢夸赞女同志的衣着和发式,有时也喜欢双目徽闭靠在靠背椅上想心思。周慧如最看不惯他说话的神情,你要和他说话,问他一件什么事,他总是好象从梦中被叫醒似的故意猛地一怔:“什么事?”语调阴阳怪气,娘娘腔,惹入讨厌!周慧如干脆喊他“阴尸”,结果十分凑效,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阴尸。”
那天“阴尸”也是这样靠在靠背椅上想心思,忽然想喝水,他就招呼尹泗湖帮他兑开水,由于“阴尸”“猛醒”的幅度过大,不小心将自己的细瓷茶杯打掉了。“阴尸”十分可惜地说:
“啊呀呀,你看,你看。”
“对不起,怪我,怪我。”尹泗湖懊悔地说。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景德镇货,细瓷茶杯,三块四一只。”殷石说着还拾起一块碎片瞧瞧。
“对不起,怪我,怪我。”尹泗湖连连赔不是。
周慧如在一旁看不惯殷石的举动,有点不服气,她故意猛地站起来,把书往桌上一摔,顺手将椅子搬倒在地,自己走过去倒了一杯水。下午,尹泅湖真的按原样买了一只茶杯赔给了“殷石”。周慧如火了,跑来找尹泗湖说:
“杯子又不是你打掉的,干嘛要买一个赔他呢?”
尹泗湖还没来得及说,殷石不急不慢地对周慧如说:
“小周,我并没有要他赔呀。”
“我也没说你要他赔嘛?”
周慧如不甘示弱地顶撞了殷石,殷石不高兴了,他低声低气地说:“这真是狗撵老鼠多管闲事。”
“三个钱买一碗兔血,不是好东西。”周慧如回敬一句。
“你……”殷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周慧如紧紧呛了他一句。
尹泗湖见他俩斗真格的了,马上来劝解说;“好了,好了,你们别吵。”尹泗湖见他们怒气未消更加慌了接着说:“都怪我,茶杯打掉了我是有责任的,我不去给他兑水,茶杯也不会打,你们不要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周慧如听尹泗湖这么一说,好像吞了一只毛毛虫在肚里,心里难受极了,气得嘴唇直发抖,口齿灵利的周慧如此刻反到变得笨拙子,最后才吐出几个宇:
“懦夫,没骨头!”
周慧如话刚落音,尹泗湖一愣,抬起头,眼睛紧紧盯住周慧如。尹泗湖从来还没有这么发楞过,他脸部肌肉直抽搐,脸也刷一下无色了,象蒙了一层灰雾。过了一会,他恢复了原状,对盛气凌人的周慧如抱以一笑,去干自己的事了。
从那以后,周慧如更不把尹泗湖放在眼里。今天早晨由于冷得吃不消,周慧如首先想到了尹泗湖,想到了这位平常、一般、似乎是一块抹布谁都可以用,用后随手丢的人,是颇值得玩味的。周慧如走到炉子旁边,用脚踢踢炉子旁边的脸盆,里面的木柴和炭块震得直摇晃。这时的周慧如是希望有火的,但在这瞬间的一刻她究竟是在想火,还是在想尹泗湖,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一点能肯定,她没有要生火起炉子的意思,科里站在那里的所有人也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昨天,科里人还在一起围满了,尹泗湖坐在一边编稿子。科长天完厂党委扩大会,夹着黑色公文包走进来。
“唷,这屋里真暖和。”科长说着把包放在桌子上,问尹泗湖:“那份材料抄好了吗?”
抄好了,放在您的桌子上了。尹泗湖抬起头说。
“好。”科长说完,自己去倒了杯水,用手捧着,走到炉子旁,吴达挪了挪屁股,留出一段空隙,科长挤着坐了下来。吴达见科长满脸快意,眼睛里充满着喜悦的神色说:
“科长,看你这高兴样子,是否有什么好事?”
“快过年了厂里准备给点什么?”周慧如接过吴达的话头,抢着问。
“鸡。”科长和颜悦色地说:“现在就去领,在行政科食堂。”
“除了鸡,还有点别的没有?”有几个人问。
“别的东西发了才算数,今天先领鸡,谁去?”科长问道。
沉默。
“谁稀罕那一只破鸡。”周慧如率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紧接着有几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没听清的话,屋里又静了下来。
炉子上的水开了,发出“哧哧哧”的响声,水蒸汽从水壶嘴里吐出来,壶盖被蒸汽顶起,一扇一扇的,像是要说话似的。蒸汽升腾飞袅、弥漫,围在炉子旁边烤火的人,脸开始模糊起来,面对面坐着也看不出表情,被水蒸汽阻隔了。
尹泗湖的脸是清晰的,他离炉子远,他的脸和平时一样,镇静而有点木然。他站起来将摊在桌上的稿纸收收好说:
“我去吧。”
十四只鸡,他一人用笼子弄回来,大家挑完以后,最后剩下两只,一只是尹泗湖自己的,另一只是殷石的。殷石因为身体不舒服今天没来,尹泗湖说:“他的鸡,我送吧。”他的提议没有人反对,这个大雪天,殷石家又那么远,谁去讨这个苦差使?
晚上,吃好饭,尹泗湖待家里收拾停妥后,他才抱着鸡走出来。抱着鸡暖和,手不用笼在袖筒里。
雪停了。大自然显得十分寂静,就象产后的母亲,谧静地安睡着。雪地里泛着青白色的光。远处低矮的平房里射出一丝微微的白炽灯光,给人以一种暖意外,周围的一切都是静的、凝固的、冷冰冰的。屋外几乎没有人行走了,只有他一人。他走在雪地里,地上积雪太厚,骑车子不好走,走路安全些。他把双脚插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他抬起头,看看太空中的星斗,今天天空格外清静、深远,星光格外明亮,他觉得太空中行星剧烈的运动,对今夜影响实在是太微弱了。夜,雪夜是这样的谧静!此刻他的心也是谧静的。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哪怕为他人做一星点小事,也是自己的贡献。“我们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为此他感到惬意、舒心、自得。他自己也许说不清楚萦绕在他心中的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用朴实、真诚的情感去对待他人,至于人家对他如何,他没有计较过;从他身躯内飞散出来的热究竟能得到什么,他没有思虑过,就像手里抱着鸡,他只知道要尽快送到殷石手里,连同带去厂里给他的温暖。
月亮升高了,淡淡的一朵浮云,在月亮边一滑,溜远了,大地锌白,雪光萤萤。有一阵风轻轻刮过来,像一丝细鞭轻轻抽打在尹泗湖的脸上,他感到有点痛,他下意识拉拉衣领。
他走过朝阳区,来到东湖路,前面不远就是“阴尸”家了,再向前二百米,数四根电话杆子,向左拐就到了。那次是送工资,今天是送鸡。他朝前走着,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嘀铃铃……”。
周慧如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是政工科吗?我是尹泗湖爱人,昨天晚上老尹给殷师傅送鸡,可能着了凉,回来后就不舒服,夜里开始发烧,现在还没退,正在医院里吊盐水,今天不能来上班了,请跟科长请个假,谢谢”。
周慧如放下电话筒,转过身对科里仍旧站在那里的人说;“尹泗湖今天不能来了”。
大家听后,谁也没有问一声为什么,各自开始走动起来,或扩扩胸或搓搓手。不一会,一个个先后都出去了,想必都是找有火的地方取暖去了。剩下周慧如一人,她若有所思地站在窗前,隔着玻璃上的雪霜朝外边看,外边雪花在乱舞,令人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她又一次想到尹泗湖,他冷吗?他一个人在医院里吊水吗?
半小时之后,周慧如的身影闪现在外面的雪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