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接陈秉辉的,他明天就要出狱了。
未班车把我送到小镇上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西边天幕上,灰色的云层退到远处山峦顶端凝住不动了。从云缝里射出来的一丝桔红色的光也渐渐变暗消逝了,几只水鸟在灰色的云层下面轻轻划过,留下一串凄凉哀婉的叫声。带着水腥、湿润的云漫过田边树梢徐徐朝小镇上滚过来,小镇变得模糊起来,慢慢坠到淡淡的暮色里。
小镇零乱、窄小,自己盖的高高低低的房子错杂的,无拘无束的散落在路的两边。渍痕斑驳的墙壁,在这湿润的暮色之中,给人一种寒伧、苍白的感觉。石子铺成的路,懒洋洋地向前延伸。路边堆积许多废杂物。几片被风剪碎的旧报纸,紧紧地挤在路边水沟沿上,好似枯死的莓苔,令人索然。
小镇上亮起了灯,灯光很弱,很是叫人哀怜,在路上行走的人越来越少,偶尔走来一个人,挨肩一擦而过,顿时消逝在暮色里。我走在小镇上显得十分凄楚、孤冷,怀友的心绪又陡然加重起来。陈秉辉是在的,就在小镇尽头一墙之隔的农场里,现在见不到,要等到明天。我不想再在这清冷的小镇上游荡,我决定尽快找个旅店住下来。我走过一家饭店门口的时候,店主热情地迎过来说,“吃饭,住宿吗?要吃饭就在前屋坐下,有炒菜,有米饭,有面食,热乎乎的就象到了家里一样。要住宿,后面就有客房,两人一间部是全新的被褥,软乎乎的。”
听到呦喝,我随店主进来,小店倒也整洁、干净。紧贴着门的右手和江北农村所有的小店一样,砌了一段半级高的泥柜台,用石灰涂白,上面有一只小玻璃橱,里面有盐水花生米、卤豆干、拼盘炒菜之类等等。屋中间摆下两张旧的八仙桌,八条板凳一个挨着一个,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客房就在后面,与吃饭的地方正好形成前后间,穿过一个走道就是了。客房也很整洁,我被安排在东面的一间。里面已经住下一位青年,年龄好像比我年轻。个头也不高,瘦瘦小小的,身上穿了一件灰白色的夹克衫,显得很宽大。他坐在床沿上,手里夹着一只香烟,头低着,好像在思考什么,面前丢了一些烟头。“为什么抽那么多香烟?”一进门,这位瘦小的青年就给我猜一个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又觉得他很特别,我走进来的时候,他动也没有动一下,头也没抬,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看他那样子,就是地震了他也不会跑的,我没有打扰他。我把包放在床头,小心翼翼拉开,取出里面省里奖励给我的一千元奖金。我是到省里领奖专程到这里来的,我曾写信告诉过陈秉辉,待他出狱的时候,我一定来接他。我把钱塞在胸前内衣口袋里,用手按了按。
青年还是保留他原来的坐势没有动,我往床上一坐,正好与他面对面,我对他短促的一瞥中,我注意到了在他的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的神气。青年又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取出一只衔在嘴上,燃上火,把烟盒丢在我们两床之间的小桌上,顺势往后一倒,身后有叠好的被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双眼盯住烟的红火处,又张开嘴巴把烟全部吐了出去。他再没吸第二口,就停在那里,突然他做了一个极有力的甩臂,像扔手榴弹似的把手里的香烟扔了出去。香烟扔在门口没有灭,独自懒散的冒着青烟。青年把两手操在脑后当枕头,他轻轻地闭上了眼。他的眼睛跟别人闭得不一样。他的闭是那样安然、平静,仿佛摆脱了烦恼,摆脱了痛苦,仿佛找到了归宿,找到了安慰;就像一场汹涌澎湃的浪潮平息了,就像面前刮来的一阵风暴停止了。他躺在那里,已经找不到他脸上的丰富表情,找不到他的痛苦和烦恼。然而,他那短短的头发引起了我的注意。“莫不是他是从农场里出来的吧?”不知是急于想见到陈秉辉,还是急于想了解陈秉辉的情况,我竟这样猜度一位陌生人。我希望他是农场里出来的,我想知道陈秉辉的情况。
屋里静下来,一股潮湿的霉味漂浮过来,我走近窗子,隔着窗户玻璃看窗外的湖。窗子后面就是湖,湖水象一面镜子;远处是一片浓密的芦苇荡,最远处是绵亘的群山。整个湖光山色都沉静在柔和的美丽的天穹之中。
“你是来农场的?”那青年躺在那里问我,眼睛没睁。
“是的。”我很诧异也很高兴。我马上离开窗口。坐到自己的床上。
“凡是到这里来住宿的,多半是朝着农场来的,是看亲戚朋友的?”他仍然躺在那里心里好像有无数感慨。
“我是来接陈秉辉的。”我告诉他。
“陈秉辉?”青年一惊,一个鱼跃坐起来,眼睛睁得滚圆滚圆。他一跃把我给弄懵了。
“你认识他?”我很自信我刚刚的猜测,同时也感到兴奋。
“认识。”他很平静,声调低缓,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感情反映在他的脸上。
“他怎么样?”我急于想知道陈秉辉的一切。
“他是你什么人?”他问我,他大概觉得,如果我和陈秉辉是一般关系的话,则没有必要和我谈一个不在场的人。他微微侧过头来看着我。嘴角边还有一丝不屑的神情。
“他是我的朋友。”我说。
背年又一惊,他把手操向夹克衫口袋,我知道他要掏烟。我把桌上的烟盒推给他,他燃上一支烟说:
“陈秉辉人不错。”
他说得很坦然,也很中肯。从他说话的语调和脸上的表情看,他不仅认识陈秉辉,而还有过一些交往。我又问: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他在里面的情况?”
我近乎衷求他,因为我太想知道陈秉辉的情况,他把胳肘自然地放在膝盖上,两手在胯前拧扭着手里的香烟向我讲起来。
我是认识陈秉辉的。我们在一个队里,起先他是放鸭子的。我们农场有放鸭子、做豆腐、养鱼、做大田农活的。我们是做大田农活的。陈秉辉调来以后,我们就住在一个房间里,从那天开始我就认识他了。你没去过农场,你不清楚我们里面的情况。我们住的地方是四合大院,不象北京住家的那种四合院,是四排平房搭积木似的连起来的,四周是人住的那种四合大院。中间是犯人活动的地方。农场里都是睡通铺,十几条汉子挤在一个捕上,一天累下来,汗臭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陈秉辉就睡在我的旁边,他打呼噜我都能听见,我们那里全是男人,因而也是男人的世界。因为没有女人,男人心就很随便,天气稍热一点,就有一些人有意不穿衣服光屁股,将那玩意儿甩来甩去的,好像多了不起似的。意想不到的小情都可能发生,因为是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关系也极为复杂,老犯人欺负新犯人,强的欺负弱的司空见惯。三人一伙五人一群的,争吵殴斗也是经常发生的。农场里吃得不好,犯人是不能讲的,被管制的人没有资格挑挑捡捡,干部叫站着就得站着,叫跪着就不能站着,稍不听话,挨打受骂也是有的。开饭时,一只大木桶往门口一放,一间房间一个桶,自己去盛。有时莴笋叶撒些盐炒炒也算是菜了,我实在是咽不下去,有时我干脆不吃。有一天,月白风清,陈秉辉告诉我,要带我到放鸭场去尝尝鲜。我很高兴:也很害怕,害怕被干部知道了不得了。干部教训犯人我是见过的。因嘴馋,还是去了,那次一起去的有四人。天一断黑,我们就溜出四合院。放鸭子的地方不远,四合院外面东南角就是,没一会就到了。晚上鸭子好逮全部蹲在地上。我们宰了三只,也没什么油盐,用水煮煮,不知熟没熟就吃掉了。吃好以后,已是月上中天了,我们一路小跑回到大院。刚躺上一会,四合院里的电灯亮丁,大家郡被惊醒了。平时这么晚干部是不会来的,莫非干部知道我们吃鸭子的事了?我心里直犯嘀咕,心跳冬冬冬的象打鼓似的响,腿也直哆嗦。干部径直走到我们的房间,大喊一声:“起床!”我们一个个立在铺前,有人没有穿衣服也只好光屁股了。
“怎么样?”我为陈秉辉捏把汗。
“他是来查房的,看有没有少人。”他说。
“后来呢?”我松了一口气。
青年把烟捏了,丢在地上用脚踩踩,他用低缓的声音对我说:
“你先讲讲他过去吧。”
“我还是想听听你讲讲你们里面的情况。”
“你先讲讲他的过去,我再跟你讲一个重要问题。”
“什么重要问题?”我不解地问。
“你先讲吧”他催我。
我傻了,一个重要问题?什么重要问题呢?与我有什么关系?与陈秉辉什么关系?见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于是,我向他讲起了我记忆中的陈秉辉。
在一般人的眼里,我们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只是在一次极偶然的机会才使我们感情亲近起来。我开始认识陈秉辉是在中学里。当时我是班长,他是一个表现不怎么好的学生,在学校里经常可以听到他打架、抽烟、抄作业等丑闻。那一天是雨后,天气很好,香樟树叶还是湿漉漉的。课间活动时,学生都到教室外边呼吸新鲜空气去了。我去交作业本,回来时路过花径,那是学校人工培植的花园。我一到那里。就看到陈秉辉与其他几个学生在抽烟。一见到我,陈秉辉马上把烟扔到路边的草丛里,我似没事的一样交错过去了。过了两天,他来问我;“你看到我抽香烟,为什么不报告老师?”我说:“你不是已经把烟扔了吗?”他听我这么一说愣住了没有说话。从此以后,他很信任我,并且对和他一起玩的比较好的同学说:“你们谁也不准欺负他,他和别的班长不一样。”我究竟是什么样的班长,我也不明白,事隔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没有弄明白。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
“你们后来呢?”他问。看得出,他也希望我继续讲下去。
后来,我们一起到农村插队落户。两年之后,我们又一起回到城里。
陈秉辉身体比我强,壮实的象头牛,他进工厂当了一名工人。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我进机关当了一名干部。结婚有了孩子以后,生活发生了变化。孩子体弱多病,经常住院。我又犯了胃出血的毛病。除了不能累以外,平常还得吃些好的补养补养,弄得家里很拮据。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事,不知是谁在暗中资助我。几次都是我们上班不在家时,从门缝里塞进一只小信封,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里面只放一、二张钞票,有时10元,有时20元。最多的一次有50元。我很纳闷,同时也在寻找,我知道这钱不能用的但谁又能料到孩子又生病了呢?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下着大雨,天象裂缝似的往下倾泻,下得人心慌慌的。那阵于我也刚住院出来不久,胃很不舒服,医生让我们到医院做胃镜复查。做完胃镜踩着泥水走到家里的时候,孩子突然面色青紫、窒息,我赶紧叫了辆救护车将儿子送到医院。住院后,儿子要接氧、输血浆。输血浆要付现钱的,东凑西凑也不够,就把信封里的钱垫下进去。事后,我很后悔,总觉得不该用那不明不白的钱。于是,找更加留心,四处打听、寻找资助的人。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寻出结果。后来,我想到了对门的刘奶奶,我请她帮我注意一下。
没过两天。我刚下班。自行车还没支稳,刘奶奶就把我喊住了。她喜孜孜地走到我的面前,激动地说:我看到了,看到了,那人是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骑车子来的,车子是永久牌,和我家小仨的那辆的一样,半新不旧的,我看得很仔细。他把车子往墙上一靠,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从门底下塞进去了。那人中等个,不高,不胖也不瘦,看上去很壮实,皮肤黑黑的,身上穿一件工作服,裤子是咖啡色的,脚上是皮。对了,找看到他在门口蹲下来的时候,我有意咳嗽了一声,他一惊,回过头望望,我看清了,他右边脸上有条刀疤。
不用问了肯定是他。我赶紧开开门,果然有只信封,信封里有20元钱。我马上骑着车子赶到陈秉辉家里,他爱人搂着孩子在哭。两个小时之前,陈秉辉因赌博被抓走了。我痛苦万分,靠他那微簿的工资,他是无力资助我的,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是他呢?当时我这样责问自己也痛恨自己。我捏着20元钱,真想把它捏出水来。后来通过公安局里的一位朋友告诉我。那天,陈秉辉他们赌资并不大,事后被人告发了,其余三人了都如实承认了,唯有陈秉辉一口咬定说没有赌,结果那三人关了几天放了,陈秉辉因守口如瓶的态度不好给判了。那天,陈秉辉要是主动承认的话,或许也不至于到这里来。
“原来他是这样进来的,从来也没有听他讲起过。”青年显得有些激动,他把头扭向窗外,窗外只有月色和湖水。我沉静在往事的回忆里。我总觉得对不起陈秉辉,我不仅欠他的债,也欠他的情。他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是有罪过的,想起他,我心里就感到无限的痛楚。我继续对青年说。
陈秉辉脸上的刀疤,也是为我留下的。这件事讲起来就好象发生在昨天,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非常清楚,那是我们下放在农村的事,我们在淮北农村插队,我们知识青年点有上海、马鞍山、蚌埠、宿县、固镇知青四十三人。我们那里的上海知识青年,一般一年在上海至少蹲七、八个月,等到收花生、棉花的时候,来队里混上四、五个月,他们把这个叫着走“五七”道路。淮北农村的生活,确实苦的叫人呆不住,常年吃玉米面、山芋饼。午季收点小麦,不过两月就光了。当地农村人,还舍不得吃,用篾折子围起来,留着过年或防小孩生病。上海知青单玉光曾经许诺陈秉辉,要下上海富强粉细面慰劳他,这对淮北知识青年来说,确实是一顿诱人垂涎的美餐。
这本来是件很愉快的事,两个人和和美美的。可是,为了我,把他们俩给搅和了。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里就不太好受。那天。陈秉辉与单玉光一路从公社回来,有说有笑,高高兴兴的。可能他们是在路上商定好了的,回来下面条吃。陈秉辉脸上堆满了笑,走路也直颠,跨进门时,把队里养的鸡都吓飞了起来。他到井里打水,单玉光点火,两个人围着煤油炉子坐在地上等。那是劣质柴油,是上海知青单玉光从手扶拖拉机箱里偷的。柴油烟大,房子又矮,油质又次,呛得他们直掉眼泪。单玉光可能想起了我的信,转身到隔壁我的房间里来了,他把信递到我的面前说:“给两支香烟,我就给你,”我不会抽烟,心没有烟。没讲几句我们吵了起来,单玉光封住我的衣领,想要打我,我一闪,只听到“咕冬”一声,单玉光被掼倒在地上。那是陈秉辉把他掼倒的。我不知道陈秉辉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陈秉辉双手抱在胸前,左腿曲折抵在墙上支撑着,脸象被熨贴过的一样,很平,一丝表情也没有。单玉光爬起来,指着陈秉辉骂:“你……你……你他妈是人啊?”陈秉辉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地说:“你看着办吧!”单玉光气得拿起一把菜刀就砍,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来得急扑上去阻挡,菜刀已经砍了下来。陈秉辉脸上有了条长口子,血直往下淌。砍完之后。上海知青单玉光坐地上放声哭起来,还是其他知青把他扶出去了,陈秉辉没有哭,也没说话,他接过我递去的手帕捂住刀口,走到隔壁房间。他没有忘记面条,自己盛一碗吃了,给单玉光留了一碗,那天晚上,陈秉辉对着浩月晴空唱起了知青歌曲,唱了一首又一首,象是在叙诉,象是在哭泣,也象是在忏悔,唱得人心酸酸的。我怎么也睡不着,趴在窗前听他唱,思索白天发生的一切,可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后来,陈秉辉脸上留下了一条疤痕。因此,他又多了一个名字,熟悉他的都管他叫“疤子。”
“你们在一起相处的很好,感情很深。”他被感染了。
“这些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可就是忘不掉,就象火把似的,一点就燃烧起来。尤其是近两年来,一想起,心里就有一种愧疚和压抑感。我对不起陈秉辉啊。”
“你们是好朋友。”青年无限感慨地说。
“你不是说,要跟我讲一个重要问题吗?”我提醒他。
“听你这么一讲,我不想讲了。”他说。
“究竟是什么重要问题”我急着问他。
“我不忍心告诉你!”青年激动了,嗓音有点高,又有点愤怒。
“出了什么事情,你不能瞒我啊。”我走到他的眼前,双手扶住他的肩,哀求他。
他眼睛发直,嘴角用力咬住了牙关,把头低下来。十分痛苦地说:
“陈秉辉明天出不来了。”
“什么?”
“他出不来了!”他痛苦地吼道。
“为什么?”
“我们那里出了一只狗、一个畜牲!这个畜牲干了一件不是人干的事情,他把陈秉辉给毁了。”他咆啸起来,近乎是呼喊。
他愤怒的象头狮子,眼睛里充满了血色,象要喷出火似的。如果那只狗在他面前,他可能会一脚把它踩死,如果那个畜牲在他面前,他也会把它撕碎,他感情急剧地变化,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冷静下来对他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说来,不要激动。”他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地对我讲起来。
前几天,队里分工挑大粪,承包给每个人,一人四十担,一天挑完,谁干完谁休息。我因不久前生了一次病,体力不支。二组那个无赖李忠玉,偷懒不干活,想出与我划拳打赌的馊主意,谁输谁挑。李忠玉在我们那里占山为王,打架闹事进来,人都有点怕他。他找到我,我也不敢不划。二是想碰碰运气,如果赢了我可以不挑了。哪晓得手气不佳,划了几拳都输了。我挑下,挑了一担又一担,腿打飘了,路也走不动了,李忠玉却躺在那里睡大觉,陈秉辉看了,放下粪桶走过去。用脚踢踢李忠玉的屁股说:“听说你喜欢划拳挑大粪?”李忠玉躺在地上把含在嘴里的草根一吐恶狠狠地说:“找死啊,管你什么屁事。”“我有划拳瘾,想划两拳。”陈秉辉有意激他。李忠玉也知道陈秉辉不是无能之辈,他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吃饱撑的?”陈秉辉站在他面前,伸出手掌,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划就划”。李忠玉也是一条汉子,两个人巴掌拍得叭叭响,“癸五首啦,六六顺啦”。喊声震天。结果,李忠玉输了,这无赖二话没说,挑子粪桶就走了,陈秉辉帮我解脱了。
事情本来就已经结束了,可是李忠玉这无赖又寻衅找事来了。收工的时候,李忠玉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陈秉辉,他把粪桶担子往路前一放,对陈秉辉说:“敢不敢来钱的,我们划几拳玩玩。”陈秉辉把扁担往地上一戳,用眼睛瞪着他说:“你输上瘾了。”在我们那里就是要狠,不狠就给人掐死了。李忠玉说:“你他妈的有拳瘾,不来两拳手不痒吗?”两头叫驴子栓到一个桩上了,谁也不示弱,陈秉辉伸出巴掌你一拳,我一拳地划起来,当时,他们没有意识到划拳赌钱问题的严重性,就在他们划拳的时候,有人悄悄的溜了。这只畜牲,这只狗跑到干部那里告发了他们。
青年说到这里,嗓音有些发颤。我完全惊呆子。房间里静下来,青年木然的坐在那里,我为陈秉辉难过,同时也为他的妻子悲伤,为了盼他早日归来,他的妻子经受了多少精神上的折磨和生活上的磨难。此刻,当她要听到他不能如期出狱的消息,她能经受住这雷击般的打击吗?我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一片月色,一点声响也没有!
青年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我的眼前,我抬头看他时,他“卟通”一声,朝我跪下来说:
“那个不是人的我就是我。是我告发了陈秉辉。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猪,我是拘。你打我吧,你……打我吧。”说着他失声痛哭起来。“是我害了陈秉辉。我对不起他,我受不了那里的环境,闻不了那里的气味,我实在受不了……我只想尽早地离开那里。出来以后,我又觉得很空虚,出了那扇牢门,我又好像走进下另一扇牢门。我干了一件不是人干的事情,我现在痛苦的很。”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被他憎恨、咒骂的小人、畜牲,正是这位懦弱之躯的自己。我一下子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也不知对他说什么好。我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角,把他提起问:“难道一点挽救的办法也没了吗?”
他摇摇头。
“你想想看。能不能找个人说说。”我急着问他。我理解他的小人之举,也原谅他乘陈秉辉的过失,我希望陈秉辉能得到宽容,能够如期出狱。
“找谁去说呢?”青年很苦恼、
“找谁去说呢?”我也很茫然,焦急地在问自己。
青年愣在那里,使劲咬紧牙关,嘴角肌好似一块肉疙瘩。
“你们农场里哪个说话最算数?哪个最有权威?”我提醒他。
“队长,去找队长。”他仿佛找到了希望,找到了安慰。他泪眼一亮对坚定地我说。
“他住在哪里?”我问。
“就在管教干部宿舍楼上,他家住在三楼,离这里还有一段路。”
“去,我去求求他。”我在心里说,并下定了决心,我摸了摸胸前的内衣口袋,一千元钱也被我的体温悟热了。
我走出来。夜色更浓了。卖水果的已经撤摊回家取暖去了。卖香烟、糕点、花生米的小杂货店,虽然还亮着灯,但店面已上了门板,仅从板壁缝里射出几丝微弱的光来。唯有一家铁匠铺没有打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在风箱跟前呼啦呼啦地拉着风箱,长长的火占舔红了那年轻小伙稚嫩的脸。掌炉的壮年男子从炉膛里夹出了一块烧红的锻件,放在钻上有节奏地锤着,发出一阵悦耳的铿锵声,整个小镇都在这不可违抗的锤声中慢慢的进入了梦乡。天顶上亮起了盏盏星灯,弯弯的月亮在淡淡地浮云中晃来晃去。
我想明天一定会有一个灿烂的黎明,我催自己加快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