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晨雾象一匹微微透明的纱带,萦绕在苍青静谧的山村。路边的柳树被夜间蒙蒙细雨打得透湿,耷拉着脑袋。柳枝在轻徐的晨风中摆动。天空洁净,似水洗一般。几只欢跃的鸟雀在头顶上轻轻飞过,愉快地钻进柳丝中。
太阳出来了,苍青的山村浮动着一层金色的水光。炊烟在温暖的晨光中袅袅飞升。远处一片亮白的水田里,两头耙地的水牛,前后而立,低头喘着粗气,将尾巴甩了两下,男人们退到田埂上,从腰间掏出旱烟袋,点了火,“叭哒、叭哒”吸起来。
我走在田埂上,被眼前骚动的田野深深感染。我来江村是调查了解他们开展文艺宣传活动情况的。近年来,一些乡村干部普遍反映:“现在在我们那里推进精神文明活动,开展文艺宣传活动难啊。自从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眼下又时兴开放、搞活,村里人不是栽到田里,就是跑到集上掏钱去了。”事实也是这样,商品经济的发展,乡村人在观念上有了很大变更,各种类型的专业户、贩运者为经济发展起了巨大的推波助澜作用。于是另一种现象也应运而生了。据资料统计有几个乡村已出现弃田经商的现象。不用说开展文化宣传活动了,就是召集开一个会也不容易。周围几个乡村文化站几乎全“瘫痪”了。然而不同的是,江村却搞得十分火热,除了平时学习外,时常还开个小小的文艺演唱会,村里文化活动十分活跃。他们为什么能够组织起来,并且能够坚持下来呢?带着这个疑窦,我便踏上了这次调查的旅途。下了车我徒步朝江村走来,一路被欢腾的山村景致所吸引,不知不觉已到了江村。
村头。溪水边。姑娘、嫂子们拎着竹篮,笑盈盈地踏上溪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棒槌“叭叭叭”声,清脆悦耳,在山谷间响起阵阵回音。一只大公鸡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啼鸣。
溪边的小路上,一溜烟跑过来四个孩子,一农妇挎着一篮子衣服紧紧追,在后面大声喝道:“站住!”四个孩子依次挤在一起。跑到跟前她气呼呼地说:“看你们往哪儿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行吗?大妞、二姐下田做活,三妹、四儿去看牛。”四儿把嘴一噘,身子象扭麻花。他说:“我不,我要和二姐上山拾地皮。”“不行!我派你们干什么活就干什么活。连你们四个我还派不动吗?别说你们四个就是四十个我也派过活,快去!”
她的话刚完,溪边洗衣服的姑嫂们一起哈哈笑起来。其中一个直起腰冲着她开玩笑地说:“这是什么年头,还派活啊?”另一个直起腰故意学着怪模怪样说:“派活怎么啦,过去我不是给你们派过活吗?现在轮不到给你们派活了,还能不让我给孩子们派活吗?”“哈哈哈”溪边洗衣服的姑嫂们个个笑直了腰。“尽会嚼舌头。”她不好意思朝这几位洗衣女们笑笑说。大步走到溪边,离她们一节,十分刚毅地踏到另一块青石板上。她把衣服往青石上一倒“叭叭叭”捶起衣服来。
四个孩子怏怏不乐,从我身边走过。我觉得挺有意思,便下意识放慢脚步走到溪水边佯装洗手。她只顾一个劲在捶自己手里的衣服,另一件衣服落到水里,又浮在水面上顺水漂去她也没发现。“衣服漂走了。”我轻轻向她说。她像触电一般,迅速伸手捞起衣服,抬头对我笑笑,算是表示了对我的谢意。
她的眼光很是特别,好像发现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似的,两只眼睛直溜溜盯着我,我感到十分诧异,我发现,她跪在青石板上的那只脚有了一些力,身子微微向上挺了挺,嘴唇微微颤抖,由于激动,她声带绷得很紧,发出的声音十分细小、十分微弱,我仔细辨清了她的话,她说:“你……你……”以后的话终于没能发出声音来。
“我说你衣服漂走了。”我怕她是因为我的话她没听清而受到了刺激,于是我又重说了一句。
我十分尴尬。
她十分失望。
“噢……噢……。”她点点头。她见我脸上除了莫名惊异、木然之外什么也没有,十分痛苦地低下头,狠劲地在青石板上搓起衣服。
怎么回事?她是什么人呢?我心里直嘀咕。我侧过脸偷偷看她,只见她一个劲地在青石板上搓衣服,再也没有抬头看我一下。我随随便便用手在水里搅了两下立起来,带着这个难解的谜,离开了溪水边。
村长给我详细地介绍了他们村开展文化宣传活动的事,特地讲到了一个叫周玉琴的人。她下放来到农村以后,与当地社员结了婚,至今仍在村里,她是村文化宣传活动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一听说,有个“扎根”知青的这里,立刻泛起了要很快见到她本人的念头。我说:“我去见见她本人吧。”村长把我送出来,一直引我上了大路,我说:“你先忙你的吧,我自己去找她,有你陪着她可能受拘束,我直接找她谈起来顺畅些。”
村长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再重复地说:
“我们村文化宣传活动,全靠她一人操心,都是她鼓动起来的,没有她,我们村恐怕也象其他村一样早偃息了。”
“过去她在村里干什么?”我问。
“刚来时,她是插队小组的组长,为改变我村的面貌,她没夜没天地干,出席过县知青积代会,后来与村上社员结婚,光荣地入了党。知青都走光了,她也没泄气。这几年,她见村里文化活动没人抓,主动站出来,人们不肯来,她就主动上门请,端着饭碗做工作,这家做了,又到那家。自己有了点钱,就给村文化室买了书,文化室里好多书都是她买的。不是她,到哪去搞文化活动?”
村长一路走,一路用手比划着,如数家珍数她的好处。我们走到一棵大槐树底下停下来,村长还要送找,我说:
“别送了,我自己去找她好了。”
“你真要一个人去找她,我就失陪了。你顺着这条路往上直走,朝右一拐就到了,她家就住在山脚下面,从这里能看到一点影子,你看。”村长说着用手一指。真是,我看清了山下有一座有院落的小草房,不大。
我独自走在大道上,一大群鹅迎我走来,我站在路中央没动,鹅分开道从我身边跑开了。我俨然是个勇者。记得十二年前插队进村时,也是一群鹅迎我走来,我吓得直躲。大白鹅伸着长长的脖子紧紧追逐我,直把我吓出了汗。后来老农告诉我,鹅眼虽小,它看人给看扁了,你一动它就追,你不动它也不会咬你。自从那我便不怕鹅了。
顺着村长指的路,很快就来到周玉琴家。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山村民宅,房屋坐北朝南,门口有一圈矮院墙。我轻轻推开院门,院门“吱扭”一声,开了。院中央一农妇在扫地,我猜想这必是周玉琴了。听见响声,她一回头,我一惊,正是我在溪水边看见的那位给孩子派活的农妇。我一脚跨进门来,见了我,她马上就不安起来。扫帚无力地从她手里掉下来,横躺在脚边,她用无言的目光看着我,我显得十分窘促,我问:
“你是周玉琴吗?”
她一声不语,直愣愣看着我,我又问:
“这是周玉琴家吗?”
她点点头。
“你是周玉琴?”
她点点头。“人家都叫我家行嫂。”她补充说。
“噢,家行嫂。”终于打破了刚才的窘况,我吐了一口长气,十分轻松地说了一句话。
“你不是林超伟吗?”
“是啊”。我吃了一惊。
“你不是在五羊村后面读书的吗?”
“是啊”。
“你不是高二(三班)的班长吗?”
“是啊。”这回使我惊讶,该我紧张了。
“班主任是汪义根。”
“对。”
“你们是高一搬进了学校新盖的南楼,你们班在楼梯口上来右手第一间教室。”
“对!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我同你是一个学校的。”
“啊?!”。
“先头在溪水边我就认出是你了。”
“你是谁?”我简直弄懵了,急忙问。
“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她显得十分痛苦,声音有点嘶哑。我很愧疚地摇摇头。汗颜。
“那天,1974年3月21日,是你代表到古口镇插队的学生在学校欢送大会上发的言。”她进一步启发我。
“你记得那一天吗?”她说。她双手搓着围腰,向我跟前走了一步。
记得,那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我“人生转折点”,那是我认识世界的起点。那个毕业欢送会,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我激情满怀,气宇昂扬。在那个风火燃烧的岁月,在那个丧失理智的时代,许多人被推到讲台前,空发一段议论以示革命。当时,我也是这样,是的,我是跑步跳上了讲台的,我对全校师生说:“再见了,革命的师生们,我要到农村去,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改变农村落后面貌,定叫山河换新颜。”我充满激情的讲话,博得台下一阵掌声。几个女生把早已准备好的鲜花捧在胸前,跑上讲台来,把花献给了我,并向我热烈鼓掌。校团委宣传委员周小鹰走上台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好儿女志在四方,男同学已经打起了背包,就要奔赴火热的农村第一线了,我们女生也要行动起来,紧紧跟上,投入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滚滚洪流中去。”我们高中部团委书记周军也一个箭步跑上了讲台,她更激动,她说:“到农村去,用我们的智慧,用我们的热血,改变农村落后面貌。”说着,说着,她唱起来:“人有那志气永不老,你看那白发的婆婆,挺起了腰杆山像十七八”,歌唱完后,她双眸远视前方,右手高高引擎向前,她沉浸在美好、诗情的画栏里……。
从回忆的屏幕里出来,我还是想不起来她,我只好摇摇头。
“我变得这么厉害,你一点就看不出来吗?”她十分悲苦,眼窝里窝着泪水,她侧过身子,揩揩眼角溢出的泪水,她把倒在地上的扫帚拾起来说:“不要这么老站着,进屋坐吧。”
走到屋里,我十分愧疚,坐下来以后忍不住打量起她来。她,三十多岁,中等个,瓜子脸,圆圆的眼睛,身穿一件浅红碎花布衫,下身穿一条毛蓝色的裤子。一块四方围腰系在腰间,得体、大方、精神。经过风吹雨淋日晒的皮肤油光、闪亮。我更不敢相信,她既是我同舟之友,又是我的同校学友,她是谁呢?
“哗哗哗”家行嫂用手掸晒在院子里衣服上的灰尘,她又将一件衣服翻过来晒,两手来回在衣服上扫。刚才,那凄怨忧虑、黯然神伤的神情一扫而光!站在我面前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泼辣、利索的“阿克西妮亚!”
弄完以后,她回到屋里,给我倒了一盆水说:“这么大老远来的,你先洗洗脸吧。”我还在想刚才的事,我十分歉意的说:
“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你究竟是谁呢?我们俩是同学?”
“过去的事,记不起来就不要去想,想必这十多年来我变化也太大了。”说着,她把我洗好脸的毛巾接过去,端着盆把水往门前一泼,院子里的鸡“咯咯咯”地乱飞起来。一只鸡飞到晾晒的菜匾上,“噢希……”她大喝一声,拾起石头就砸。
“啊哟”。石头砸到院墙外的人头上了。“哈哈哈”家行嫂放声大笑起来,她倚靠在门口那棵水杉树上,一只手交于胸前搭在另一只手的肘部,另一只手提着脸盆自然地垂在腿侧。我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爽朗的笑,凸起小山似的乳房象两只活兔子往衣服后面直蹦,她兴奋地笑笑说:“眼睛长到裤裆里了,拿葫芦蛋往石子上砸。”
“砸到人,还说人。”院墙外面的人说。我伸头一看是一个青年男子。
“哎,小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家行嫂挺身离开水杉树,走到院墙眼前。
“鱼。”被称作小三的人,举起手里的一条鲫鱼。
“给我用着吧,家里来了客。另外,让你家里送几个鸡蛋来,到时一块还你。”家行嫂接过鱼说:“晚上在大队部集合,别忘了把你那把破二胡带来。”
小三走了,她把鱼送到灶屋。
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环顾了这个家。堂屋中央墙上有几幅陈旧的风俗画,用泥砌成的香火台上放了几只碗,一只水瓶,堂屋里小板凳全是树根桩子。房间小,不富有,经主人精心修饰后,却也显得十分整洁。
家行嫂抱着针线匾走过来,与我对面坐在门边的小树桩凳子上。从针线匾里拿出没纳完的鞋底,一针一线纳起来,我呷了一口她给我泡的茶,我说:“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同学,在溪水边相见时,我还当你是当地人呢。”
她停下手里的活,双手自然地放在大腿上,淡淡一笑说:“这么说,我完全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罗?刚来时皮肤总是晒不黑,下地干活我也不戴草帽,休息时也在太阳地里晒,有时偷偷用泥往手上抹,你看现在颜色终于变了。”她伸直两臂用眼光询问我。
变了,彻底变了。我在心里说。这难道就是经过贫下中农再教育而结成的果实?一种苦涩的滋味浓浓袭上心头,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要知道自我控制是十分累人的。我小心翼翼问:
“你没考虑过要回城吗?”
在这里生活,我已经习惯了。
“你们承包了多少田?”
“五亩。”
“你和你家里一起做?”。
“他做的多些。”
“你主要是丢了家里,把时间花在为大伙组织宣传上了。”
“我希望我能做一些事情。”
“听说这工作做起来很辛苦。”
“我已经苦惯了。”
“我深深敬佩你的惊人毅力。”
“我希望这里人生活能丰富一点。”
她无拘无束轻松地回答着,头总是微徽低下,在风蚀雨淋铸成的古铜色面庞上凝着一丝丝微笑。这是怎样的笑容啊!满足而欣慰的笑?
你是多么执着啊,我想你只是希望、希望,希望沉沦了,憧憬破碎了,你陷在实际的失望之中,你并没意识到。你在失望之中寻借依托支起自己希望之梁。你是这样的坚毅,同时你又是多么悲苦!我不愿为你增添新的沉重感,我用眼光看着她,用心声对她说。我深深地为她感到痛苦,但我又装出一副很恬静、很轻松的样子。
“咯吱。”院门开了。四个小孩“多来咪发”一溜烟跑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子。家行嫂见他们走进来,必起手里的针线,把长长的纳鞋底线打风车似的绕在未纳完的鞋底上,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
“也不喊人,四个淘气鬼。”家行嫂嗔怪地对孩子说。又手指着那中年男子给我介绍说:“我的丈夫,名叫陈家行,村上人家都喜欢叫我家行嫂。”
我猛得一怔,眼前这位男子,看上去起码要比家行嫂要大十几岁,是乡村人风吹日晒见老,老得快?还是生活苦老得快?他矮矮的个子,长长的脸,尖尖的下巴,我伸出手,抓起他的手握着说:
“家行同志,你好!我是省里来的,来采访家行嫂的。”
“噢……,坐,你坐,坐呀。”他受宠若惊,忙放下肩上的铁锹,对我躬身说。
“你坐坐,我烧饭去,你们俩先说说话。”家行嫂对我说着,抱着针线匾到屋里去了。
家行把铁锹放在墙根。“叭!”他用大拇指捂住右鼻孔,使劲一吼,左鼻孔里顿时冲出一摊鼻涕,重重地打在地上,他用手背在鼻子上来回扫了两下,然后把手放在自己的裤缝处擦擦,接着用脚抹地上的鼻涕。
“呀!有鱼吃啦!”屋里传来最小的男孩惊讶的喊声。
“别嚷,这是给客人吃的。”家行嫂说。又传来孩子不高兴的吵闹声。“好好,客人吃这一面,翻过来这一面是四儿吃的。”家行嫂用哄奶孩子的口气说。接着传来四儿一声嘻嘻笑声。
“家行嫂”。院墙外有人喊。
家行嫂手在围腰间一边擦一边往外走。隔着院墙一位年轻姑娘递过几个鸡蛋轻轻地说:
“来客啦”?
“嗯。”家行嫂点点头。然后笑笑说:“过几天就还你。”
“瞧你说的。”
“晚上到大队部集中。”
“知道了。”
姑娘应声走了,家行嫂用围腰兜着鸡蛋折回灶间。
家行坐下来,从腰间掏出烟袋,装好烟末递给找。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递给他,他颤颤巍巍地接过烟,放在鼻子上一嗅,十分欣喜的笑了。我眼睛一亮说:
“香?”
“香!”
“你整天在地里劳作也够辛苦的。”
“庄稼人嘛就是干活,苦也苦惯了。”
“家行嫂忙了队里,又忙家里,也够她累的。”
“是的。”
“你支持她忙村上的事情?”
“支持!她是闲不庄的。”
“她的工作可不好做啊。现在人心变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家家都想抓紧点时间在地里抓一把,抽空出点菜卖卖也好,谁还跟你唱唱跳跳,唱能唱出钱来吗?跳能跳出钱来吗?你不知道她受了多少气!要学习,要唱了,她头天就挨门挨户讲,端着饭碗满村跑,碰到讲理的讲句把好活,碰到不讲理的就得受气。一天,她上门求人家参加活动,那家人厌烦,把她推到门外,一只鞋也落在那家人门槛外。她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那里。砰!人家把门关上了,她还站在那里。
“你回去吧,人家不愿你就不要强求人家了。”我说。
“不回!”她理理头发说:“没有说不通的。”
“结果那家里的人死活没有开门,天断黑了,她才回家来。”
家行如泣如诉娓娓说来,他深探叹了一口气说:
“哎,怎么劝也不行。”
“你劝过她?”
“劝过。”
“她不听?”
“我有什么办法。”家行沉重地摇摇头说。烟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他失去了痛感,木然地愣在那里。
“吃饭了。”家行嫂已把饭准备好了。桌上四个菜:红烧鲫鱼、炒鸡蛋、蒸咸肉、炒青菜,一瓶酒,两只小白瓷酒杯,红、黄、绿、白,色香味俱佳,可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四个孩子挤在里屋的门口窥视桌上的菜。我说:“让孩子们一起来吃吧,我又不是外人。”家行嫂说:“你们先吃,孩子一会和我一起吃。”
端起酒杯我呷了一口酒。我胃不好,平时不喝酒。家行挟了一块鱼给我。
酒是辣的,我的心是苦的。
今天与家行嫂不期而遇,不能不引起我阵阵作痛的回忆。看着坐在我面前的家行嫂,我想在那场狂热的运动中所付出的代价是过于沉重了。她更是如此。
一杯酒已经见底。脸,燥热。
“吃吃”。家行把鱼翻了个。
“鱼翻过来啦!妈妈,鱼翻过来啦。”在门口一直窥视的四儿大声喊起来。
我顿悟、释然了。
我把酒杯反扣在桌上,家行一看,不依。“落座三杯酒,酒过三巡再猜拳,这是乡里人规矩。”家行说。我一再解释胃不好才作罢。我吃了一小碗饭丢下碗,家行嫂才带四个孩子上来吃饭,听见“哄”一声,四个孩的头差不多把小方桌盖实了。
晚上。
月亮隐到云层里去,大地一片漆黑。一阵带着潮湿、温馨的风,从山谷那边漫过来。
江村文化室里(当地人称大队部)灯火齐明。家行嫂坐在几个姑娘的中间,今晚她换了一身衣裳,越发显得精神。家行抱着四儿坐在人群中,嘴上叼着旱烟袋,微微的笑意挂在嘴角上。小三在演奏《浏阳河》,家行嫂一边纳鞋底,一边甜甜地笑。小三拉完了,大家一起鼓掌,坐在姑娘中间的家行嫂被推出来。“让家行嫂唱。”家行嫂一人孤独地站在中央,几分羞涩,几分喜悦。她把未纳好的鞋底往姑娘怀里一放,理了理衣裳说:“好,唱就唱。”她放声唱起来:
杏花村里开杏花,
儿女正当好年华。
男儿不怕千般苦,
女儿能绣万种花。
你看那白发的婆婆,
挺起了腰板也象十七、八。
这歌曲我怎么这么熟悉呢?难道是她?歌声勾起了我思绪,记忆的屏幕突然亮了:难道会是她?
家行的笑。烟斗。烟杆下吊着晃动的烟包。
家行嫂激情奔放地在歌唱。她动情地抒发自己的情感。两眼饱含着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向往。唱到最后时,她把尾音挑到最高处,再让它缓缓降下来。
毕业欢送会上周军在唱。
眼前家行嫂在唱。
周军的双眸。
家行嫂的双眸。
笑。烟斗。
家行嫂双眸远视前方,右手高高引擎向前,久久地……,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是她,就是她,没错!就是我们高中部团委书记周军!我终于认出来了,她是周军!我在心里说,嗓子里象梗了一根骨刺不能发出声来。她还站在那里把手远远指向前方。家行嫂象在深沉的梦幻里没有醒来,她的梦真长啊。”
“唱得好!”大伙叫起来,家行嫂羞涩地低下头,走了下来。她用眼光看着我,我深情地点点头,用眼睛告诉她“我认出你了。”她脸上顿时飞上一层红晕。她紧捏衣角腼腆地说:“周军是,文革时改的,到了农村以后我又把它改了过来。”我点点头。她回到原位,激动地用手咬住食指,尔后,把头一抬,自然地用手捋开搭在眼前的刘海,脸上出现了少有的自足神情。我突然感到家行嫂精神上有一种特殊的偏执力。
人散了。我一个人独自走在没有星月漆黑的夜里,沿着婉蜓曲折的小路,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原住处。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昨天和今天就象重复曝光的底片,交错叠在一起。窗外,风摇着大树,树叶悉悉作响,好象是她叨叨絮絮的话语。
一道闪电撕裂了墨染的夜幕,我猛地坐起来,顷刻间窗外下起了大雨,大雨打在玻璃窗上“叭叭叭”直响。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雨的泪痕,象蚯蚓在玻璃上蠕动……
我觉得浑身象凉水浇的一股,我感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