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建筑山西老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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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富贵之家生活模式

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四十年来车马寂,古槐深巷暮禅愁。

——(唐)张籍《法雄寺东楼》

生活方式是广义文化的一部分,生活方式对民族的习俗和性格特征的形成会产生一定影响。三四百年前,中国人是如何生活的?山西人的生活方式有什么特点?都市、乡村及社会各个层面上的人们的具体情况有什么区别?明清山西宅院人的生活方式或许可以解答这里涉及的一些问题,在高墙、深巷、高屋、广室中生活着的富有者们,大多数的人过着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的逍遥自在的舒适生活,他们在读书做官、赋诗作画、经营生意之外,听听小曲,看看戏文,逛逛庙会,追赶着许多新潮的东西和时髦的生活,甚至包括吸食大烟等等方面,都与普通百姓甚至与官僚阶层的人们有一些不同之处。

中国农业社会中最理想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让我们听听一千年前一位中国的最高统治者宋太祖赵匡胤的说法。公元961年,也就是赵匡胤登上皇帝宝座的第二年即建隆二年,宋太祖与宰相赵普精心谋划,召集禁军将领石守信、王审琦等宴饮,在气氛融洽的庆功宴上,众将酒酣耳热,宋太祖对石守信等人说:“人生如白驹过隙,所以好富贵者,不过欲各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卿等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择好便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不可动摇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夕饮酒相欢,以终天年。朕且与卿等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太祖把握时机,适时提出以厚禄优遇为先决条件,解除了重兵在握的石守信等人的兵权,史称“杯酒释兵权”。位至显贵,身居豪宅,厚积金钱,广置田产,朝夕饮宴,纵情歌舞,子孙无贫乏之忧,自身无猜忌之虑,这难道不是世世代代向往的理想生活吗?王公大臣尚且如此,何况民人百姓?宋太祖当年说给石守信等人的生活蓝图,后来真的就是山西富贵之家的生活模式。

中国历史上第一家票号日升昌的财东是李大全,合族居住在平遥城郊的达蒲村,李家既是票号的投资人,又是经营成千上万亩良田的大地主。由于李大全的精明强干,特别是把握时机及时将颜料庄改组为票号,使李家迅速积聚了巨额财富。李大全过世之后,儿子们在达蒲村修建了几栋豪华宅院,这也是当时修宅建院的风气所致。李大全有三个儿子,李视箴、李视言、李视听,兄弟三人将票号的业务全权委托给票号的总经理,在老家享受着田园生活带来的惬意和舒心。李氏家业按照传统社会里长子为尊的通行法则,由老大李视箴全面掌管,李视箴之后由老三李视听的儿子李典五接管。李视箴兄弟三人在达浦村里各建一处宅子,家家都是骡马成群,人人都是仆佣相拥。出则车马,入则仆随,衣则绫罗绸缎,食则山珍佳肴。老妈子、小丫头、管家、保镖、听差的全套人马,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每家的厨房里还分设着大师傅、二师傅,有专门负责肉案的,有专门操作面点的,有端饭送菜递茶倒酒的,也有洗锅涮碗侍候小姐公子洗手的。李家人充分享受着富裕豪侈生活中的舒适,在优越的生活环境中渐渐消磨了智慧,消磨了斗志。李家财东如此,山西其他的大户人家也不相上下。

榆次近郊聂店村的王家,咸丰三年(1853)、咸丰六年(1856)分别在平遥县城开办了协和信、协同庆票号,十多年间王家便跻身全国著名商贾之列,经营着票号、钱庄、典当、绸缎、布匹、绒布、金饰、粮油、杂货、烟草各业的200余商号,店铺遍布全国各地。王家的协和信、协同庆两个票号兴盛达50年之久。除了开设票号之外,王家也是名副其实的大地主,当年王家拥有的好地就有1500亩,雇用几十名长工耕种,王家收租取利。王家发迹之后,在聂店村大兴土木,修建了几十处院落,都是一门三进的四合院落,东西有厢房,过庭做书房。这些宅院分别冠名培德堂、四达堂、聚庆堂、敦邻堂、青云堂、庆余堂、福绵堂等等,而且还根据修建的年代将这些院子分成了新院和旧院,根据方位将这些院落称做大北院、小北院、道南院等等。这些院落全部集中在聂店村的一个巷子里,人称其为“王巷”。大院里还设账房院、厨房院、东张院、北张院、裁缝院,专供佣人起居干活,还有专门存放马车、饲养牲畜的棚户院。总计聂店王氏的院落有45处,其中正房为三至四层楼的就有18座,占聂店村总面积的1/3以上。除了在本村修建的豪宅外,王家在榆次东北面伽西村一个地势险要、山清水秀的地方,还建起了一座王家寨子,深沟高墙,四面绝壁,明堡暗道,曲折迷离。在伽西村的寨子里,王家还有三处豪华的庭院,这是王家人预备的一个功能设施齐全的避难之地。聂店村王家当年修建的豪华宅院,今天大都成为一处处的残垣颓壁,然而通过这一处处的晋商旧址,我们仍然可以看到王家当年兴盛时生活奢侈的诸多痕迹。

明清山西宅院是封建社会后期富贵之家的缩影,虽说从1840年以来中国各个方面都在发生着巨大变化,然而这种变化对山西人的习俗观念的冲击作用非常有限,新观念的冲撞微乎其微。古旧的宅院里,我们看到的依然是传统文化的巨大影响,看到的依然是传统的生活方式。中国地域辽阔,各地的政治、经济发展状况始终处于不平衡状态,研究中国近代文化史的学者龚书铎先生认为:“一般说来,城市习俗的变化大于农村,东南沿海地区的变化大于内地边疆,通商口岸及开放城市的变化大于内地城市,使得近代社会的生活习俗出现新旧、中西并存的状况。19世纪40年代末,作为通商口岸的上海已经受到西俗强烈的影响……而晚于此时的北京地区,风俗仍然相当古朴……近代上海的习俗变化与内地古朴闭塞的民风,同时并存,形成巨大的反差。”山西地处内陆,民风古朴,所以山西宅院人的生活模式,恰恰就是中国近代以前最典型的富贵之家的生活。

直隶河间府人李燧,是乾隆十九年(1754)的进士,后来出任山西学政戈源的幕僚。他在山西逗留期间,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统统记录在册,成为考证山西地方文化的一份珍贵资料。

乾隆五十八年(1793)四月,李燧由江苏铜山县来山西,为山西学政戈源出谋划策,他的幕僚生活整整经历了两年。在此期间,李燧利用职务身份之便,游历山西南北府厅州县地方达48处,考察各地的教育和办学情况,写下了将近4万余言的《晋游日记》,并在嘉庆元年(1796年)将他的闻见付诸刊刻,对人们了解认识当时山西一些富贵之家的生活方式大有益处。乾隆五十八年(1793)八月二十日,“行三十里,抵绛州。绛州城临河,舟楫可达于黄,商廛辐辏,商贾云集。州人以华靡相尚,士女竞曳绮罗,山右以小苏州呼之”。九月初八日,“试竣,同富参戎试院观剧。两歌郎珠辉玉映,秀骨亭亭,其一演《狮吼记》,跪池尤佳。是夕酒酣耳热,宾主哗然。富素以豪爽自负,与同人赌酒拇战,屡战屡北,大醉逃去”。初九日,“游龙兴寺。登浮图,俯视闤闠,烟火万家,历历在目。凭眺移时,于静室小憩。旁有一精舍,红幕低垂,炉烟细袅,窗有唾绒痕,搴帘视之,则一十六七女郎,倚窗刺绣,竟不知其为女冠也”。富家人的生活状态,正如八九百年以前的宋太祖所讲述的那般,观剧斗酒,极尽奢华。听一位在山西大学任教的先生谈起过,他的先人曾给平遥蔚泰厚的总经理毛鸿翙当过副手,毛经理当年上厕所都有人跟从,而这位跟随毛经理多年的高级职员,也娶过两房太太,家里还因沾了蔚泰厚的福气修建了很像样子的一处大宅院。

清末时太谷县城被誉为“中国的华尔街”,街市繁华,富室栉比,竞相争豪,侈靡成风。各店铺待客的酒菜十分讲究,偶尔有人节约一些,就会被人指指点点,讥讽其不合时宜,耻笑其财力不足。当年太原举人刘大鹏受聘于太谷一大户人家的私塾,当地人讥笑其衣衫不够华美,这使刘大鹏感触颇深。刘大鹏在太谷富家执教期间,写日记的习惯不改,他忠实地记录了自己的所闻所感,也记录了当地的民情风俗,其中不少是对富贵人家生活方式的描述。这里选录了几则生活琐记,可作为参证。

光绪十一年(1885)十月二十五日:

平遥、祁县、太谷,票舆最多,得利最大,凡此做生意者,皆涉骄盈。当此之时,皆推为第一商人,有子弟者以住票舆为荣,而不知适以害子弟也。太谷一邑,奢侈者多,勤俭者少,此陋俗也。然尚有可取者,富饶之家最厚道耳。

光绪十一年(1885)十月二十七日:

此间生意奢华太甚,凡诸客商,名曰便饭,其实山珍海错、巨鳖鲜鱼。诸美味也,习俗使然,并无以此为非者。间有一二不欲如此者,亦不得行矣。

光绪十二年(1886)八月十六日:

余坐馆之村,富家最多。故于中秋玩月之夜,气象愈旺。父兄子弟率皆称觞玩月,所食者皆佳肴,所饮者皆旨酒,真是升平景象也,吾乡不及矣。

刘大鹏是太原近郊人,所言太谷人的生活胜过他乡许多倍,可见并无虚言。

光绪十二年(1886)九月初九日:

今日为重阳节,宜登高玩景,抒写胸中怀抱。特此地甚陋,并无高处可以登而瞻望,殊属闷闷。馆中虽有高楼,而楼外有楼,四面皆然,登之未能望远,亦与不登等耳。故云无高处可以瞻望。

光绪十二年(1886)十月二十七日:

太谷生意家莫不奢华,较昔年远甚。即有一二家欲为俭约者,亦有所不能,风气囿之也。

光绪二十四年(1898)七月二十九日:

今日是太谷秋标期,凡生意家来往银两必于今日凌晓归给,一不交还,谓之顶标,即不能周行矣……闻商人言银子甚缺,息银较往年涨价,将有周行难通之势,殊属可畏……太谷生意每标过数,一家数十万、数万金不等,极少者亦数千金,其数百金者则不论也。

光绪二十八年(1902)八月二十二日:

演剧酬神,世俗所尚,相延已久,到处皆然,戏属何事,酬神而以此,神其吐之乎?然习俗流传,不知其非矣,有官守者犹且如是,矧属蚩者氓耶,抑又思之,世间有戏,殆亦俾未曾读书之愚民观感而劝惩也。

刘大鹏为我们留下的文字,足以说明当时富室大户人家的生活状况之一斑。那是一种商业繁荣、钱物充盈中的奢华,也是中国北方富贵之家清末生活的写真。

晚清文人吴锡纶在《怡青堂文集·馆童说》中讲述了一个聘请塾师的故事,说的是道光丁未年(1847)他到文水麻家堡任教的一段经历。吴锡纶谈到富室之家所以能做到重金延师,是因为积聚了相当财力之缘故。“近数十年,忻、太、汾之间,弃农即商,三江两湖滇黔闽粤以至西北塞外万有余里,贸迁所至,足迹几遍。”吴锡纶还在《答客问》中写道:“客有言临汾事者曰:此帮至康熙至乾隆时极盛,至嘉庆、道光时而衰,至咸丰时又衰。方其盛时,自数百万数十万之家相望,饰亭台聚古玩,买姣童于吴阊,购美姝于燕赵,比比也。纵捕博,蓄优伶,宾从杂沓。一言之悦,乾没万金不问。今不惟数大姓皆尽,并一时依草附木者消绝无有,城关人户仅异时之什一,街巷半为瓦砾。东关挂甲庄二十年前犹千余户,今几无人焉,他虽胜是,然视五十年前则已远甚。君居此十数年所见殊可凄,除废庙衙署兵目隶役外,民居寥寥,则三十年之后其萧条更有不止于是者。虽蹂躏于两地震两兵燹四大劫之中而不尽由此,君宁不少计之耶?”这里描写了一幅山西大户人家经济繁荣时的奢华生活,富有时起楼阁,聚古玩,组戏班,听歌舞,宾客云集,车水马龙,争相攀比,一掷千金。然而,道光、咸丰以后,内外战争连绵不断,富家之主屡屡捐资报效,经济实力迅速衰败,两次地震,两次战火,被毁的宅院难以数计,幸存今日的大宅子由此变得珍贵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