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时光多快乐
转瞬已消逝
不知失落在何处
而今它们又重现
……
他们唱得还是如此动听
当歌曲演绎到
伤心的地方
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就像从前那样
昨日又重现
回头看看走过的这些时光
幸福记忆让今天的我很感伤
有太多已经改变
……
——卡朋特《昨日重现》
我们那一带旧称崞县,位于山西省北部,东西群山绵亘,中间地势开阔,为阳武河与滹沱河流域。东西相距六十二公里,南北长约五十八公里,总面积两千五百平方公里。境内属温带季风型半干燥大陆性气候,多严寒,少酷暑,多风沙,少雨雪。
相传尧时为冀州领域,舜时为并州领域。夏商时为冀州领域。战国时归赵,秦时属太原郡。三国时归魏。隋曰平寇县,唐置武延县,元改崞州,明清至1958年一直称崞县。如今虽然易名为原平市已经多年,但我们一直以崞县人自称。
明洪武十一年,也就是距今六百多年前,全县有人口一万八千余人;清康熙五十年,也就是距今近三百年前,全县有人口十一万八千多人;民国二十六年日军侵占崞县前夕,全县有人口二十六万五千余人。民国八年,即1919年,全县有议员五名,官吏十二名,公吏十二名,教员一千二百三十名,医士九十八名,娼妓十五名。
我的高祖父张泽老先生大约也就包括在这1230名教员之中。
境内主要农作物有玉米、高粱、谷子、小麦、荞麦、马铃薯等;主要树木有加拿大杨、山杨、垂柳、榆、槐、桑、椿等;主要鸟类为麻雀、金雀、喜鹊、雁、燕、画眉、布谷、胡伯劳等。
据载,汉文帝十二年,荒,免租;魏文帝太和十一年,大旱,民死牛疫;金崇庆元年,大饥,斗米钱数千;元顺帝至正七年,大旱;元顺帝至正十九年夏,飞蝗蔽天,人马不能行,沟壑尽平;明成化十八年,大风折禾,民多相食,浮莩者半;清康熙二十二年十月初五,地震起至西北,声如震雷,黄尘遍野,树梢几至委地,毁坏民房,人多压死;清道兴元年,昼晦,瘟疫流行;光绪三年,夏旱,秋霜杀禾,饥民饿死者十之五六,有的全村饿死,无一幸免,有小孩被弃于道或掷于沟,食死人肉者有之,僻静处杀人或食或卖者有之;民国八年四月九日,午后大风昼晦,山岳震撼,河水逆流,室中须张灯。
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干旱一百零二天。
崞县为兵家必争之地,历代王朝均重兵把守。秦太子扶苏,大将蒙恬曾屯军于崞县西山地区,唐并州总管刘世让、北宋都巡检杨延昭等亦曾在县境内屯兵戍边。1937年9月10日,周恩来、朱德由太原经崞县赴太和岭与阎锡山会晤。同年10月1日,日本关东军混成第二旅团围攻崞县城;8日,城破,屠杀无辜百姓两千五百余人;11日,忻口战役展开,崞县境内界河铺与南怀化一线守军与日军展开激战。1946年7月11日,晋绥军区野战二旅在晋察冀军区十一旅配合下,攻打崞县城,激战六小时多,于12日凌晨二时解放。
崞县地近雁门雄关,自古以来兵戈不断,应属蛮荒不化之地,因此历史上并没有出过多少名人。翻开县志,我只找到明代出过一个北方白莲教首领李福达;清顺治年间出过一个兵部尚书亢得时,清道光年间出过一个西安知府武访畴;民国初年出过一个教育部次长梁善济,民国年间出过一个代表中华民国与日本天皇签订受降书的国民党军令部长徐永昌,1935年出过一个在中山陵剖腹自杀的爱国将领续范亭,1955年出过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上将赵尔陆,1995 年出过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傅全有上将,等等。
而降生了我的村庄,在县志上留名的,只有一个在1939年河北束鹿县战斗中牺牲的、三五八旅一个名叫王杰的指导员,和1950年在重庆战斗中牺牲的战士贺萱。而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仅仅出于好奇,我曾遍访村里的老者,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那个名字叫王杰和贺萱的上了我们县志的人物,到底为何许人士,他们的后人到底是谁。
就在那时,面对老崞县黄土起伏的茫茫大地,我第一次喟然长叹:在这漫漫的黄土下面,到底荒芜了多少荣枯兴衰、悲欢离合,到底掩埋了多少欢笑眼泪、心事梦想!大概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我一直梦想着能够写一些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
我出生的那个小小村庄,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北苏鲁。她位于老崞县城西南三公里处,全村有一条主街道,两口饮水井,共五百余口人。村民世代以耕种为生,主要有张、王两大家族,近一个世纪来,因多出教书先生,故被邻村称为文化村。
据族谱记载,明洪武初年,也就是县志上称的“大旱,因荒免租”的那几年,有张兰、张波两兄弟逃荒至此,搭建茅棚,开垦荒地,后娶妻生子,建立村庄。传至我父亲那一辈,已经十四代矣,曾经有村西南角黄龙湾张家老坟上重重叠叠的坟堆和墓碑作证。可惜,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爆发的第二年,那些坟堆和墓碑被人民公社社员毁掉了。村里香火最旺的奶奶庙做了学校,最悠久的文庙做了牲口饲养处,最古老的先人坟地做了大寨试验田,墓碑砌了红旗幸福渠。
我童年和少年时的无数幸福时光,就消磨在这些面目全非的场所和它周围无边的土地和小树林里。
应该说,许久以来,我对这个村庄还是充满了热爱和留恋的。这从我读书时代的许多作文中可以找到,诸如《青青的泊水洼》、《故乡的果园》等等。但到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开始对自己从小热爱着的这个村庄的情感产生了质疑。到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甚至对这个母亲生活了三十八年,至死都没有离开过的村庄产生了某些哀痛和怨恨。其实我知道,我真正怨恨的并不是那些童年时给我以无数乐趣的树木、房舍、街道、土地以及绝大多数的乡亲们。我真正怨恨的,只是那些个冷暖的人情和炎凉的世态!
在这个村庄里,留下了我早逝的父母太多的希望和失望,欢笑和眼泪!特别是我母亲寄人篱下、孤苦守寡的八年。在这个桃红杏白、杨柳成阴的美丽村庄,她饱尝了人世间太多的屈辱和辛酸!这些,在我的长篇小说《渐行渐远》中或许有一点影子。
诞生地!故乡!家园!这些个充满温馨、充满情感和充满着泥土芳香的字眼,为何今天让我读起来依然是如此的悲怆和酸楚!
故乡啊,告诉我,我到底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还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故乡啊,到底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真正像儿时的玩伴那样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