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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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致胡适(2)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日

适之:

我们船快[到]长崎了,让我赶快涂几个字给你。你的信收到,歆海来也讲起你们要我去的意思。我也狠想回北京,与我的同伴合伙儿玩。只是我这一时的心绪太坏,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自己都不明白,真该!适之,我其实不知道我上那里去才好,地面上到处都是乏味,又借不到梯子爬上天去,真让人闷。像是寒热上身似的,浑身上觉得酸与软,手指儿都没有劲,神经里只是一阵阵的冰激——这是什么心理,怕不是好兆!我绝对的不能计画我的行止,且看这次樱花与蝴蝶的故乡能否给我一点生趣。

或许我们由朝鲜回,那就逃不了北京,否则仍回上海的,一时恐不得来京。我想到庐山去,也没有定。下半年太远了,我简直的望不见,再说吧。真怪,适之,我的烈情热焰这么快就变成灰了,冰冷的灰,寻拨不出一小颗的火星儿来。

昨晚与歆海闲谈,想到北京来串一场把戏,提倡一种运动——Beauty Movement,我们一对不负责任的少年,嘴里不是天国就是地狱,乌格!

你好否,女儿怎样了,外国医生说死是不准则的。有信可寄神户运通American Express 转。

同行的都叫我问好。

志摩问好五月三十一日

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

适之:

但是你自己又打算上那里去呢?为什么说今年不能奉陪?

老实说我是舍不得北京的,北京尤其是少不了这三两个的朋友,全靠大家抟合起来,兴会才能发生。我与歆海这次从日本回来,脑子里有的是计画,恨不得立刻把几个吃饭同人聚在一处谈出一点头绪来。徽音走了我们少了一员大将,这缺可不容易补。你们近来有新灵感否?通伯应得负责任才是。我昨天才回家,三数日内又得赶路,这回是去牯岭消暑与歆海同行,孟和夫妇听说也去。我去却不仅为消暑,我当翻译的责任还不曾交卸,打算到五老峰下坐定了做一点工作。到北京大约至迟在九月中,那时候大概你们都可以回去了。你与在君夫妇同去北戴河我也狠羡慕,如其你们住得长久,我也许赶了来合伙都说不定。南方热得像地狱,内地生活尤其是刑罚,我不得不逃。

你的女儿究竟好了没有?夫人近来好否?你到海滨去身体一定进步。

志摩七月七日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五日

适之:

牯岭背负青幛,联延壮丽与避暑地相衔处展为平壤,称女儿城,相传为朱太祖习阵处。今晚在松径闲步,为骤雨所阻,细玩对山云气吞吐卷舒状态神灵,雨过花馨可嗅草瓣增色,此时层翳稍豁,明月丽天,山中景色变幻未能细绘,时见面当为起劲言之。此致志摩七月十五日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适之:

今天你上车正逢大雨,不狼狈否,念念!在床上闻有电来问马褂,此间却无有,已寻得否?在津想必剧忙,有暇作书否?

梁先生信未见转来,想不忘却,我父处最好能为再去一封信促成好事。不瞒哥哥说,弟妹们(用史记调)盖稍稍情急矣!季刊函已寄庄士敦,有万一希冀否,好在数少,能为助成最盼。

庄君为道久违想念。

志摩二十二日星期日

一九二五年九月四日

适之:

我真得叫你一声好哥哥;即使我真有一个哥哥,他也不会有你那样爱我关切我;这次中途要不碰著你,剖肚肠的畅谈了两晚,我那一肚子的淤郁不发成大病才怪哪!昨天上车后我就昏昏的倒卧,也不知是睡,也不知是梦,反正脑筋里绞著的总是那个影子,晚上起来稍吃一些东西又睡,一直睡到今天中午,昏昏惘惘的真像是一个梦人,浑身只觉得发疼,头痛,腰痛,背痛,心口痛,小说书上说的丧魂落魄,我这回有点近情了。

今天沪宁道上还算清醒,做了一首诗,你看到几时才可发表。到上海栈里有人来接,他就说起你来的电报,背给我听,还问我“眉”是什么日子,我忍不住笑了。多谢你也多谢天,这电文连著末了那个字,真是比什么药都强,这回我心头松放得多了。真巧,我的爷,我的娘,我的儿子,也是今天到上海的,我妈见了我果然吃吓,说从没有见我这样瘦过,我回说前几天受感冒不曾好,她又逼著问什么病,说我从没有病的!她老人家自己也瘦得可怜,爸爸也得了风湿在肩背上,儿子也瘦,所以全家都带病容,但老人见了我却狠欢喜,可怜他们真不幸,生了我这样浪漫性的儿子,又只有这一个!

我现在百里处写,今晚住他家没有与他谈过天;受庆在杭州,听差老李上车站接太太来了,他们都以为我带来的,不来都狠诧异。

我现在急急的等你信来:眉真没有心,两天没有信,要不是你回去,她准忘了我,我还得与她打架哩!明天再写。

志摩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

适之:

前晚我写了封快信,昨天经过的事实根本取消了那信里的梦想,所以幸亏不曾发。事情越来越像Farce 了,F百二十分的愿意做“开眼”;M百二十分的顾忌;我的百二十分什么也就不用提了。惨极亦趣极,见面再详谈吧。

我昨晚看了爸妈可怜的情形也狠动心,随便把自己毁了,不怎么交关,但结果还得连累无罪的老亲,实在有些不忍,所以狠想摇一摇头,忍忍痛暂时脱离了病态心理再说。我急于要朋友的慰藉,给我一点健康的补剂,或许我还有机会做一点人的事业,我恨不得立刻就在你们的身旁,但事实上不可能,我爸妈逼著我回硖石过几天,我还得探一探西湖,一半天至少,所以回京至早也得二十边,你们快来信催我吧,让我好在爸妈前交代。我回京你我同到西山去几天,你走得开吗?我希望你能。

眉心心想做Heleise,你给他那本小书的是不?可还差远著哪。我成天还是发虐似的难受。你好?

志摩九月十二日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五日

适之:

一年前也是一个大雨天,你记得我从上海冒险跑得来,晚上与胜之兄妹游湖,又听了一遍“秋香”,余音还在耳边;今天又是淫雨天,爸爸伴我来,我来并无目的,只想看看影踪全无了的雷峰,望望憔悴的西湖,点点头,叹叹气,回头就走。

在家里住了两晚,为[连]两塔院里也不曾去住。昨天爸爸伴我摇船出去采菱看山,作一小点缀。爸真太慈悲了,知道我心闷,多方想替我解散,我口里说不出,我眼里常常揾着感恩的泪水。适之,我现在急急想回京,回到你的身旁,与你随便谈谈,你知道怎样使我记得,也知道怎样使我忘却,至少我想你总还不会拿“一万重的蓬山”关在我的面前!

适之,这心到底是软的,真没法想,连著几晚(伴你同床)真是:

我长夜里怔忡,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影踪全无,料来还在上海,我离南前大致见不著了。

适之你替我想想!我二十边到京。

志摩九月十五日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六日

适之:

昨天我在楼外楼对雨独酌,大啖鱼虾。这时候在烟霞洞,方才与复三谈起你,逝迹如昨,不禁惘惘。今天风雨大得狠,差一点轿子都叫刮翻了。去看雷峰,雷峰只剩了一个荒冢。上面不少交抱的青条,不知这里面葬的是谁家情种?去满菊隆寻桂,谁知又是失望,初桂禁不起风雨,竟已飘零净尽。再兼在迷风凄雨中寻烟霞旧径,迎面那两字“仙岩”最令怅触。复三殷勤如故,只是把我认做姓朱的。他忙著去做素点心给我吃,我乐得叨扰他一顿,可惜我不在,否则这情景逼人,大可联句。

冤家还不曾来,我倒要走了!她今晚许到的,但到了便怎样,还不是一样的尴尬?

现在只想快快的见你,再没有别的巴望。

志摩九月十六日“洞虾此处多”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日

适之:

我这封信写了好几天了。有不少话要说,开头先讲几句正经话,你的课我已经去代了。不但代课,连我自己的都去上了。你许还不知道我本来不想上的,后来你要我代,我不得不去,又兼通伯再三催促,我才去的。关于薪水问题,通伯说要你对梦麟说的,上年我才有六点钟,拿二百四十,现在有八点钟。若按讲师算太化不上,我也有点犹太气味,这几日来了实在太强化,所以想你替我说一声,薪水放宽一点,顶好你就回来,那是最好的了,否则请你就替我写信。

方才我说正经话,本来想问你病情的,谁知那小顽皮在旁边抽空儿给我写上了功课事情,所以也就接著写了。昨天我去看你的太太,知道你这回吃苦的详情。难为你,真难为你,受得了这大苦,我是不干的。但愿你从此永除后患,再不吃这样的苦孽。你住在孟邹先生家里,一切谅都舒服,只是没有个体己人儿,那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难为你,真难为你,适之!

我们见天盼你回来,还以为你是留连忘返哪,谁知你吃著大苦来著。现在要讲更正经的正经话了。眉的信想已收到。我们近来变化细情,非等你回来说不详尽的。反正现在我与她已在蜜缸里浸著,所有可能的隔阂麻烦仇敌缝儿全没了;剩的只是甜。并且不但我与眉,就连眉的爹娘也是十分的了解与体谅。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赶快要一个名义上的成立。我的意思是如此。我的父亲赶快得来,最好你能与他同来,那美极了!我们定得靠傍你,我们唯一的忠友,替我们在他面前疏说一切。

应得说清楚的事至少有这几点:第一,眉是怎样一个人;第二,我与她的感情到了何种程度;第三,这回眉离婚纯出彼父母主意,因为彼双亲同看著F对她有极不堪的情形,不由得她不反过五十年的旧脑筋决定离婚,并且将来再结婚也得她二老的主政(烈情的浪漫当然讲不到也用不著讲了)。使他明白F夫妇并不是被我拆散的;四,我爸妈待我太好了,我有大事不能不使他们满意,因此我要爸(妈能同来当然更好)来,亲自来看看眉,我想他一定会喜欢她的。他满意了以后还得让他对眉的二老谈这件事再行订定,名正言就顺了不是?总之无论如何,爸爸总得来京,而且得快来,因为我们直著急不了。爸爸上次来京见了眉,说她纯粹一个小孩子,跳跳蹦蹦的,但同时他又听着了她的事情,这回又有上海的事情,老人家不免有误解的地方,□□他更听得著许多不相干的话(自己方面比如说),这是应该说清楚的。爸最信服你,他也知道你是怎样知我爱我的,你如其与他恳切的谈一次天,一定是事半功倍的。

总之老阿哥,烦你也烦到底了,放著你自己屁股吃苦我们不能安慰你,反而央你管我们的事,但我们相信你决不会不愿意的。总算是你自己弟弟妹妹的大事,做哥哥的不能不帮忙到底,对不对?且等著你回来,我们甜甜的报酬你就是。不多写了。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适之:

十二月二日发的信今天才到——走了二十四日。这打仗真急死人,什么事情都叫它捣乱了的。我许不该给曼看你的信,因为你信里有不少完全“过时了”的口气。我给她看了。糟!

气得她什么似的。眼泪,闷,抖擞,全来了。幸亏没心跳。我劝说了许久,她还是悻悻的,她说要写回信给你大倒担〈捣蛋〉,非写不可。写就随她写,我先关照你,不要理会发了小脾气的小孩子,回头把先生也激恼了倒不好。你当然是我们恩人一类的朋友,你说话都是为好,当然,并且你不知近来情形。那都是不相干的。可是你接著我与她的长函没有?我们单靠托你先疏通我的老太爷——初步,当然——然后我们自己再来继续工作。你上一封信是十一月二十九的,此后你该见过我父亲了。结果如何,我焦急得狠,她的二老天天见面问家里有信没有?适之有信没有?不会有问题吗?你一时大约不得回来,其实不来也好,我一封信里说过,这时的北京太混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发生。今天尤其是特别戒严。因为C党谣言要大举恐怖,杀了人放了火可以到R馆去领赏。这话不一定是实情,但R是背后捣乱的主动是几乎无可疑的。适之,你真得要气死,听听北京最近的情形,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你还没有好痊吗?我们真记念你!暂时不来的话,千万抽空多通信。

曼——你得写个信哄哄孩子,她受了这大的冤——内里的[苦]好大著哪,现在全穿了,天幸就望三两人同情她,你那里她满心盼望讲说明白了,偏又来了这封带小刺的信,她难免有些难过。大人们是应得体恤小孩子的,你让著她一点吧,如其她去势汹汹的话。同时你不留南,你这功臣还得全始全终——□□并没有死,□□□□□——我父亲那里还得求你相机进言。他迟早得来北京一次,我不能不使他满意,爸太好了!

十二月十七日你太太家里替你和祖望做生[日],可没请我,我们私下也举著酒杯祝福你来了。

如再见唐瑛代为贺喜!这里也有惊人的消息:曾语儿已经定给了温源宁!!

苍天哪苍天!势利哪势利!

志摩候候十二月二十五日

清华内情复杂得狠,你且缓决定。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

适之:

好容易今天才到了天津,通州船在大沽口叫海军攻炮台截住了,进退维谷,几乎绝水绝粮,又几乎折回上海,急得我哭不是笑不是,真难!今天得进口总算万幸,可又太迟,赶不进京,明天一早走。方才通电小曼又病倒了,说没甚大病,只须避风,我当然更急。适之,我这番回去实在心上不安,还幸亏中间有你,多少给我一个下场,否则——说起在君今早走,又不及见,他到上海后千万又得央你看机会为我疏说,说我不管他怎样骂我,我现在只是desperate,万一他不赞成的口风又飞到老太爷那里去,那不是火上又添油。百里那里他至少也不能说反面话,这关系我全家骨肉感情安宁大事,千万求他顾全一点儿。(因为我知道他是自始反对的,那也是好意,我不怪他,但现在可不能不求他一点同情心了!)文伯见了,还是那冷劲儿。你房子不但定并且已经搬去,糟!我一头的蒙,近来新月社问题又多一层麻烦。仲述见了,态度尚镇静,与曹明火开仗,看来势不两立,日前曹只顾恋位,无所不至,仲述暂退也好,我只盼他写戏。谁都是私心!

你得赶快搬家,如其暂不回京,生活尤其得完全改革,否则真不好。我要你帮《晨报》忙,寄些文章来,你难道不手痒吗?到京再报。

志摩候候三月十二日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一日

适之:

天天想写,天天不写,你懂得。通伯叔华已经老太爷批准,不久可成眷属,会捉老虫[的]猫不叫,殆斯之谓欤!

大媒本属行严君矣,今为势禁不得不取销。梁先生曾为作函,当然居媒席;另一席非胡圣人不办,不能到可委员代理,区区颇妄想谋得此阙,资格尽够,资望少差耳,奈何!我当然眼热,不瞒老阿哥说。此次回来深怕两头受夹,幸陆家二老明白,一无责难,慰怜有加,今但静待我爸妈慈恩大赦矣。

将来事成时我妄想请蔡先生为我主婚或是什么,你看有希望否?

北京不见你回来,颇失望,《晶报》替你登广告,其实不佳,再弗能容此。昨晚你家搬家酒,我事前不知,失礼矣。你为甚不移沧洲,非移不可,千万!你得抽工夫替我写些文章,可以抵消《晶报》一部分效力。

梁先生割了一个腰子,尚不碍。静生“血崩”几殆,今稍愈。

沪上对惨案反动如何?此后事变益离轨不可收拾,自在意中。

盼来信。

摩摩候三月二十一日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

适之:

长江舟中、客利、西湖的信都到,因为乱糟糟,又不知确定行踪,迟未作复。这次盼望你能回京,我们真想念你,快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