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从昨晚十时半起,到现在,满屋子只是号咷呼抢的悲音,与和尚、道士、女僧的礼忏鼓磬声。二十年前祖父丧时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愿否听我讲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许已经见不到老人,但老人却在生死的交关仿佛存心的弥留着,等待她最钟爱的孙儿——即不能与他开言诀别,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温暖的手掌,抚摸她依然跳动着的胸怀,凝视她依然能自开自阖虽则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脑充血的一种,中医称为“卒中”(最难救的中风)。她十日前在暗房里踬仆倒地,从此不再开口出言,登仙似的结束了她八十四年的长寿,六十年良妻与贤母的辛勤,她现在已经永远的脱辞了烦恼的人间,还归她清静自在的来处。
我们承受她一生的厚爱与荫泽的儿孙,此时亲见,将来追念,她最后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怀的摧痛,热泪暴雨似的盆涌,然痛心中却亦隐有无穷的赞美,热泪中依稀想见她功成德备的微笑,无形中似有不朽的灵光,永远的临照她绵衍的后裔……第1章致周作人
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启明我兄:
绑了你的文章,读了你的信,又得了你的书,过好几天不曾回你,有罪有罪。你小伤风想早好了,借因在家中躲躲,也是好的。我想回南,偏逢道路难,这里俱乐部的重担就比是一件湿衣穿上身再也脱不下来,同时人家在旁边笑话,苦恼得很。你要我报答,给《语丝》一点东西,我还不敢随口答应,一来这副刊真不了每期得逼,这几时又特别来得笨,什么思想都凑和不上来,就想西湖看梅花去;二来我不敢自信,我如其投稿不致再遭《语丝》同人的嫌(上回的耳朵!);三来似乎曾听说《语丝》有它一致的文体,像我这样烂拖拖的怕也镶不上。再说吧,也许有兴致给你们一碟杂碎,只是我得预先求你们诸大法家的宽容:
我妄想解释做和事老,谁想两头都碰钉子,还是你一边的软些,你只说无懈可解;那一边可是大不高兴,唬得我再也不敢往下问,改天许还看得见闲话,等着看罢。同时我却还有一句老实话,启明兄以为是否!谑固然不碍,但不当近虐;就近有许多东西玩笑开得似乎太凶了。说来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几个少数人何以一定有吵架的必要。我呢,也许是这无怀氏之民的脾胃,老是想把事情的分别看小看没了的。就说西滢吧,我是完全信得过他的,就差笔头太尖酸些不肯让人,启明兄你如其信得过我,按我说,也就不该对西滢怀疑,说来还不是彼此都是朋友?也许真是我笨,你们争执的份量我始终不曾看清楚。等吧,下文还有哪,我想。
见到凤举盼代问《国民日报》的副刊可否送我看看?
志摩敬候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方才看了半农的俏皮,别的我不管,有一条甚使我不安:
就是凌女士那张图案,我不早就在“京副”上声明那完全是我疏忽之处,与她毫不相干,事实如此,人家又是神经不比蠢男子冥顽,屡次来向我问罪,这真叫我狼狈万分。启明兄,你有法子替我解围否?如有,万分的感谢。
摩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一日
启明兄:
对不起,今天忙了一整天,直到此刻接到你第三函才有功夫答复。大后天天津有船,我竟许后天就走,虽则满身绊着锁怕不易洒脱。走后副刊托绍原兄,还得请老兄等共同帮忙维持为感。我去少则三星期,多则一月,想回京过灯节哩。
关于这场笔战的事情,我今天与平伯、绍原、今甫诸君谈了,我们都认为有从此息争的必要,拟由两面的朋友们出来劝和,过去的当是过去的,从此大家合力来对付我们真正的敌人,省得闹这无谓的口舌,倒叫俗人笑话。我已经十三分懊怅,前晚不该付印那一大束通信,但如今我非常的欢喜,因为老兄竟能持此温和的态度。至于通伯,他这回发泄已算够了,彼此都说过不悦耳的话,就算两开了吧,看我们几个居中朋友的份上——因为我还是深信彼此间实没有结仇的必要。这点极诚恳的意思,千万请你容纳,最好在我动身前再给我一句可以使我放心的话,那我就快活极了!
你那个“订正”我以为也没有必要了,现在再问你的意思,如其可以不发表,我就替你扯了何如?
李四光有一封信,颇有沈痛语,星三发表,平伯也许有意见,只要彼此放开胸膛,什么事都没有了。
只有令兄鲁迅先生脾气不易捉摸,怕不易调和,我们又不易与他接近,听说我与他虽则素昧平生,并且他似乎嘲弄我几回我并不曾还口,但他对我还像是有什么过不去似的,我真不懂,惶惑极了。我极愿意知道开罪所在,要我怎样改过我都可以,此意有机会希为转致。匆匆不尽言,即颂健福。
志摩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一日
一九二七年八月三日
启明兄:
在北京的朋友纷纷南下,老兄似乎是硕果仅存的了。我倒是羡慕你,在这年头还能冷笃笃的自顾自己的园地!《赣第德》
已经印得,老兄或已见过,但我不能不亲自奉呈一本给你,因为我曾经意外的得到你的奖励,那给我不少的欢喜。我南来以后,真叫是“无善足述”,单说我的砚田已经荒了整十个月了,怎好!近来也颇想自勉,但生活的习惯仿佛已经结成一张顽硬的畸形的壳,急切要打破它正费事得很哩。新办两家店铺,新月书店想老兄有得听到,还有一爿云裳公司,专为小姐娘们出主意的,老兄不笑话吗?《新月》初试,能站住否不可知,老兄有何赐教?如蒙光赐敝店承印大作,那真是不胜荣幸之至了!
《赣第德》另包寄奉
志摩敬候八月三日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六日
启明我兄:
今日得简,甚喜。江南秋光正好,艳日和风,不寒不暖,极想出门玩去,又为教务所累,天天有课,一步也行不得,对此光景,能不懊怅!上海生活,诚如兄言,真是无从喜欢,除了光滑马路,无一可取。一辈子能淘成得几许性灵,又生生叫这烦嚣窒灭,又无从振拔。家中老小,一年来唯有病缘,求医服药,日夜担心,如此生活,焉得著述闲情!笔政荒无,自觉无颜。遥想老兄安居城北,拂拭古简古笺,写三两行字,啜一碗清茶,养生适性,神仙亦不过如此,着实可羡。此固是老兄主意坚定,不为时潮所弃,故有此福,亦其宜也。大作尚未寄到,前日正翻阅两大书,趣味冷然,别有胸襟,岂意于二十世纪复能得此,愿兄暇时更多事抒写众生苦闷亦可怜也。新月广告,语涉夸狂,然此皆出主事者手笔,我不与闻,盖所谓“广告”者是也。云裳本意颇佳,然兴趣一懈,即一变而为成衣铺,江小鹣亦居然美术家而裁缝矣。凤举何在?盼为致意。
志摩敬候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