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诗人,广而言之,几乎所有写作的人,都写过故乡。这种写作的结果,使故乡成为永恒的主题,恰如爱与恨,生与死。在这个主题下,有乡情,有乡恋,有乡愁,那些无数次再现的场景——美丽的池塘,温馨的小屋,牵动情肠的小路,爬满青苔的石桥……反复叠印变成了一种图腾,渗入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
如果认真分析和比较一下这类作品,大抵有这么个规律:故乡是离乡的人写的,故乡是上了年纪的人写的,岁数越大那种恋情越浓烈越苦涩。是的,年轻人是向往“山那边”和“外面的世界”的。在那些生活在父母之地的年轻人心里,故乡是一种束缚;在束缚之中,要像蚕蛾咬破茧壳飞出去则成为普遍的心理。故乡这个概念只有在告别老家那间老屋前站着的老母亲之后,在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独居异乡的滋味中,故乡才烙入心田。人与故乡终生处在角逐中,一个要走出去时却走不出去,想回来时又回不来的矛盾纠葛之中。我在陕北时知道这么一个故事:我军离开延安展开全面反攻时,两位当地参军的青年舍不得离家,当了逃兵。结果一个跟回来了,另一个捉了回去随军南下了。若干年后,被抓住的当了分区司令员衣锦还乡,而跑回来的依然是农民。告诉我这故事的就是这位跑回来的逃兵。真实性如何,天知道,然而却合乎情理。现在的年轻人开放得多,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总想以青春和活力为本钱,去闯一闯,去赌一赌。
闯入茫茫人海,无论取得何等成就,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大世界里,难免有无根的漂泊感。寻根、思乡、念旧也成为一种中年人慢慢患上的心病。十分奇怪的是,对于我们这些出生在城市的人,故乡不等于那个出生的城市,而是曾经经历苦难,流泪流汗的那块土地。也许这是一代人的特征,当过知识青年的几千万中国人,就这么认定自己再生的那块土地。
思乡怀旧,会让我们回去看看。然而无论在想象中故乡多么美好,我们却无法抛弃现代文明给予的物质精神生活,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静了。乡里的亲友来了,瓜子核桃山货会让人感到亲切,也想唠唠家常,问一问今年的收成,然而亲友住了几日,便会感触那一层透明的隔膜,把记忆中抹去了的有关故乡的苦涩味又激荡出来。
甜也罢,苦也罢,每个人总忘不了故乡,难道这不是我们情感所祭拜的图腾吗?大千世界,欲海天涯,那些人生旅途上许多人为之奋斗的东西,高官也罢,财富也罢,荣誉也罢,在某一天你会觉得它们竟是一钱不值的多余的装饰品。你无法战胜的漂泊感,逼着你寻找一个可以宁静的港湾,在这个港湾里有一只可以系紧你灵魂的缆桩——故乡。
我经常听见长长的唤儿声:“幺娃子!回来吃饭啰!”这不是我母亲的声音,也不是我插队地方的土音,是来自那图腾。
它提醒我,我已年逾四十,在这个世界上,该认真想想:欲何求也?
(叶延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