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思平先高宗武一日踏上上海的码头。
为了了解这位谈判桌上的对手,今井武夫特意邀他去日租界六一花厅饭馆进餐。
约定的时间刚到,一身西装,夹着皮包,梳洗打扮齐整的梅思平出现在伊藤芳男视野里,初秋的太阳依然保留着威力,他的脸上已微微见汗,泛起一层油光。
伊藤芳男很容易就认出了他,因为梅思平有一特征,头上长一肉瘤,很惹人注目,但他自己并不以为怪,丝毫不影响他在人前招摇过市,昂首阔步。仅从这一点看,伊藤想:此人极为自信。
及至引入包厢,伊藤脱下鞋子,这是日本的风俗习惯,必须做完这道程序,才能走进房间,他刚要招呼梅思平,却见他已昂首而入,脚登皮鞋从榻榻米上走过,两眼一巡视,见对面壁龛处稍高,一屁股坐将上去,全然不理会别人的神色,安之若素。
连先在屋中准备的今井也大吃一惊了,壁龛是挂字画,摆花瓶等装饰品的地方,按日本习惯,不能因为这一处比草席高一些,就坐在那里。
今井与伊藤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样的人也许比高宗武更容易对付,反能让人产生一种信任感。
宾主落定,今井举杯相邀,为他们的相识而贺。
梅思平是有酒量的人,对这种甜腻腻的日本酒根本不过瘾,因此一口吞下。
“我这是第一次与日本人坐在一起吃饭。”
“有开始就有继续,明日高先生也将抵达上海。但愿此行我们双方都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今后大家也就都是同志了。”
今井的话反而使梅思平的心情压抑起来,他拨拉着席上的生鱼片,突然搁下筷子,沉重地叹道:
“从此我也将被人叫做汉奸了。”
他苦笑着咽下一杯酒,刚才这句话,多日来一直闷在胸中,咬噬着他的良心。现在说出来,反倒是一种解脱,神色逐渐又恢复了平常,露出那种看得开,放得下的表情。
但是,席间的今井和伊藤却对梅思平的表白大感满意,他们素有特务工作经验,对人的心理活动具有很高的判断力,一个象梅思平这样受过传统教育的政府官员背叛自己的国家,心灵上必然要经过一段斗争和痛苦的过程。惟其如此,才真实可信,合乎情理。今井甚至暗中想到:他情愿与梅思平而不再情愿与高宗武打交道。
这一情况的出现倒是高宗武始料未及的,当初与周佛海商定,向日本人推荐梅思平时,日方并不信任梅,只是因高宗武确实有病才不得已而为之。未想到,经过短暂的接触和考察,他们对梅思平的信任程度却远远超过了高宗武。从此,对梅思平日见重视,鸠占鹊巢,主客易位,高宗武反而碍手碍脚成了陪衬。
日本人态度的变化也导致了高宗武态度的变化,与其说他肩负秘密使命,不如说他假戏真做,一心想撮合成这桩买卖,自己也能狠狠捞上一票,为未来的汪精卫傀儡政权立下盖世奇功,成为“开国”功臣。可是,事情刚有眉目,梅思平的风光就盖过了他,而且日本人对他明显抱有猜忌,这未免让他太心酸了。此消彼长,他内心的天平,已经迅速倾向了蒋介石。这一点,将在他以后的行动中,逐渐地加大了力度。
在日本方面,引诱汪精卫的计划也到了揭锅的时候,他们将此行动取名为“渡边计划”,渡边,是日本的普通姓氏,他们以此为高宗武的代号,因为这件事高宗武是始作俑者。
今井武夫已经物色到一处住所作为双方的谈判地点,此处叫重光堂,当地人则称它叫梅花堂,座落在离虹口公园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树丛中,是一幢孤零零的灰色二层楼,屋宇陈旧,很不引人注目,大门上钉着一块木牌,写着“东体育会路七号”。
从1938年11月12日晚,至14日晚,重光堂内鬼影憧憧,一笔肮脏的政治交易终于拍了板,载着汪精卫下水的贼船从这里开始起航。
会谈中,双方曾有过激烈的争论,其焦点为承认满洲国、日本撤兵时间、重建“中国政府”等诸多问题。
梅思平苦苦哀求,不要将承认满洲国写进条文,他引用国民政府外交部次长徐谟的话作以解释:
“徐次长曾有一比喻十分形象,满洲好比是中国的妻子,现在日本同她发生了不正常关系,并引诱她从家中逃跑。作为丈夫确实是很不愉快的,但对变了心的妻子也没有追问她的心思,兼之对方男人好打架,很有些麻烦。丈夫没有办法,一直忍耐着,看见这一无耻的关系也装做看不见。但是现在日本竟然利用这个丈夫的弱点,最近要同满洲举行公开的结婚典礼,并且提出一定要中国也出席,无论如何这是中国所不能容忍的。面子太难堪了。”梅思平嘴角一耷拉,作出了苦脸。
此语一出,好色的伊藤不禁为这下流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
今井却十分严肃:
“这虽然是个笑话,但作为中国人,说的却是心里话,日本方面很能理解。但承认满洲,则是帝国坚定不移的要求,至于中国方面的考虑,我们将注意对此事的处理方法。”
关于日本撤兵问题,今井提出,必须承认内蒙作为防共特殊地区允许日军驻扎;梅思平则希望日本驻兵内蒙有一定的期限,并在期满后即撤退;要求明确内蒙以外之日军在解决“和平”条件后,立即开始撤退,并在规定期限内撤退完毕。
争论良久,今井咬牙承应下来,反正这都是空头支票,能将汪精卫诱骗上船,不愁他不就范。
但是,梅思平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则让今井为难了。现在,在日本沦陷区,已经有了以王克敏为首的北平“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和以梁鸿志为首的南京“中华民国维新政府”等傀儡政权,出于为主子争地位、争利益等方面考虑,梅思平坚决要求不能与这些政权“处于同等资格的地位”。否则,新中央政府就难以成立,因此不能考虑与被人民认为是傀儡的南北两政权合作或合并,只能将其包容。所以热切希望日方考虑取消这两个组织。
为了加强说服力,梅思平还特别介绍了汪精卫在国民党的地位、声望,声称这绝不是王克敏、梁鸿志这帮北洋余孽所能比拟的。汪精卫之所以准备与日本人合作,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甘屈居蒋介石之下,现在让他与王克敏、梁鸿志这帮末流人物平辈论交,他岂是能甘心的。
今井心中冷笑,梅思平争私利倒比争国家权益更关切,更坚决。他一口拒绝:
“‘临时’、‘维新’两政府均系日本指导下政府,在有关日本帝国范围内,均为友好之地方政权,从而期望其存在及发展,此乃我帝国之信义。因此,不能考虑将其取消。”
其实,今井何尝是想“守信”于他们对其他傀儡的诺言,只不过,日本政府为了加强对中国沧陷区的统治,早就制定了“分治合作”的方针,当然容不得汪精卫一个人去“统一”了。
梅思平沉默不语,高宗武也深知此项要求的重要,为难地看着今井武夫。沉思良久,今井终于想出一条折衷的办法,决定待以后由汪精卫与王克敏、梁鸿志进行协商。
梅思平的喋喋不休,倒并没有让今井气恼,相反,他认为这是态度认真,真诚合作的正常反应。而对于高宗武,则是疑心陡起,在整个会谈期间,他发现高几乎心不在焉,对一些条款表现为毫不在乎,甚至是非常随意地同意日本方面的主张,这使今井对他的诚意感到了怀疑。
协议达成的第二天,今井武夫乘飞机直飞东京,他离开重光堂时,梅高二人均在熟睡,他没有惊动他们,只唤来了伊藤,关照要将客人“照顾好”。
今井刚抵东京,影佐已派人在机场迎接。通知他立即参加由陆相主持召开的陆军省和参谋本部的首脑会议。
这次会议实际是由今井唱主角,他从下午4时起向陆相坂垣和参谋次长多田骏汇报“渡边工作”进程,整整历时两个小时。
坂垣、多田骏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待今井汇报完,留下指示,让与会的课长以下官佐举行研讨座谈,明日一早将结论呈上。
大人物刚一退席,会议室已哄成一片,在座一人尖刻地问今井,这是否中国人安排的一个骗局?
今井的脑海中浮现出上海的情景,整整三天三夜,他与梅思平不分昼夜的争辩,如果这其中有诈,梅思平是不会这样认真的,因此他肯定地回答:
“我认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万一有的话,也是我甘心上当,没什么可说的,只有等着处罚。”今井武夫信心十足。
既然今井将今后的责任揽在身上,在座的人当中资格最老,年岁最长的军事课长田中倒有些不忍,开口说:
“大家不要再谈谁负责任这个问题了,现在是在座的全体负责,决心干起来吧。”
田中的话使参加会议的人行动统一起来,他们全体一致决定以今井带回来的协议内容为基础,继续实行“渡边计划”。
最后,为了在日华协议记录上签字,使它能够生效,陆军省派出影佐,参谋本部仍由今井协同,作为日本方面的代表,立即返回上海。
在这次同行者中,还加上了西义显和犬养健,他们11月18日抵达上海,20日起重开谈判,由于双方已有草案,故仅止于修正词句,例行公事式地操演一遍就结束了。
影佐满意地叫过女佣,让她备酒。他站起身,将酒杯举到胸前,装腔作势地祝贺道:
“承各位先生长期努力的结果,现在协定书完成了。但是无论日本和中国,前途还有重重的障碍,希望各位继续努力!谢谢各位——干杯!”
在一片干杯声中,高宗武还有点不放心,追问一句:
“影佐先生,你明天要回东京去,然后取得近卫先生的同意,要多少日子?”他仍担心日本方面中途变卦。
“请放心,近卫先生到现在为止,无论是草案和修正案,都一一得到了他非正式同意。所以我想最后正式批准,他不会不同意的。”影佐宽慰了高宗武一番后,反而自己感到担心起来。
“倒是取得汪先生方面的同意大概要什么时候?”
高宗武将梅思平推出来回答这个问题。梅思平答应将加紧说服汪精卫,估计是12月月初左右。
今井乘大家喧闹之际已跑回自己的房间。在参谋本部,他的精细、认真是出了名的,现在他正抓紧时间连夜撰写给日本政府的报告。
报告书的内容除了日华协议记录外,还包括与高宗武等协商过程汇报;日华协议记录谅解事项;日华秘密协议记录;协议的经过;协议以外的中国方面意见;高宗武等人的预定行动;声明方案草稿等等。
日本方面闻风而动,影佐、今井一回国,坂垣陆相就亲自领着他们前往首相官邸,在五相会议上作了汇报并征求同意。11月30日,御前会议又讨论此案,通过并决定调整日华新关系的方针和要领,并将此定为国策不再变动。近卫首相已吩咐准备新闻谈话稿,只待汪精卫叛逃成功,就立即通过电台向外界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