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挂着的日历翻到了5月8日。“中山舰事件”已发生一个多月了。
屋子里只有蒋介石和陈立夫两人,他正在细心地听陈立夫报告近日来英美诸国对广东政府的态度及反应。
王柏龄兴冲冲推门而入,大声嚷道:
“校长,汪兆铭今天已乘船离开广州,据说胡汉民也在那条船上。真是冤家路窄。”
蒋介石的嘴角向上牵了牵,一丝微笑稍现即逝。他走到窗前,5月的广州,已是繁花似锦,灿烂的阳光让人已有灼热之感,但蒋介石依然戎装整齐,风纪扣扣得端正结实。
“其实他应该撑下去的。”蒋介石喃喃自语。
王柏龄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奉承说:
“若论智慧才学,汪兆铭与校长是春兰秋菊,各有擅长。但论坚心忍志,他与校长相较则不可以道里计。”
蒋介石颔首承认说:
“昔日总理已有言,讥汪书生难成大事,今果其然,今果其然。”
他转过身来,面对王陈二位问:
“你们可知道‘精卫’这个字号的由来?”
王柏龄从不漏过卖弄的机会,抢着回答:
“精卫是神话中的鸟名,相传炎帝有一女,曰女娃,因游东海而死化为精卫,经常衔西山木石去填东海。后人则以‘精卫填海’比喻目标已定,奋斗到底的精神。其实嘛,这是一只呆鸟,恨海难平,真是不自量力。汪兆铭在办《民报》期间以此为笔名,真是大谬特谬。”
陈立夫摇头不赞成,这位匹茨堡大学毕业的采矿学硕士,腹笥颇丰。
“呆则呆矣,然精神可嘉。晋人陶渊明有诗曰:‘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精卫衔微木,志在填沧海。’试想海天茫茫,一只小鸟飞翔于波涛浪尖,力虽微而志不衰,令人可悯可敬。”
蒋介石赞赏地点点头,他批评说:
“但是汪兆铭实在有辱这小鸟的声名,他最缺少的就是这股锲而不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哼,自恃聪明,取巧贪捷,何能做大事、成大业。”
“汪兆铭本人也承认这一点。他当年刺杀摄政王,总理及胡汉民等同志都不同意。汪特作一篇《釜薪论》以作解释,认为革命犹如烧饭,需釜和薪,釜者,需不惧水火,忍受长期磨炼;薪者却一时轰烈,瞬间辉煌。汪本人称,他鲜恒德,愿意作薪。此说正与校长批评所印证。”陈立夫在一旁评论说。
这段话让蒋介石大为欣赏,感觉身边这个年轻人观察问题极细,暗想孺子可教。不禁兴致大起,有意指点一番。
“你们可知道汪兆铭何处人氏?”
“广东番禺人。”又是王柏龄抢着回答。
“不。他和我,还有立夫,都是浙江人。明代正德年间,绍兴有一位汪应轸者,字子宿,薄有声望,著有《青湖文集》,就是汪兆铭十二世祖。汪家迁居广东,只是汪父省斋那一辈的事。”蒋介石报汪家家门,简直如数家珍。
“校长将汪兆铭的枝枝蔓蔓都摸清楚了。”王柏龄故意用一种惊讶的语气表示自己的敬佩。
“知己知彼嘛。茂如,我常教训你,要将心思正用。本校长在军校时,有哪一位学生我叫不出名字,不知道底细?无论对敌对友,要和他打交道,就要熟悉他、了解他、分析他。”
“校长教训的是。”大半心思都用在吃喝嫖赌上的王柏龄生怕蒋介石借题发挥教训下去,连连点头称是。
“汪兆铭早年境遇令人同情,他父亲汪省斋久试不弟,乃落魄文人,到广东也是家计所迫,充当了人家的幕客。我们浙江绍兴是出师爷的地方,他也走了这条路。汪兆铭之母乃续弦,以省斋公整整小了30岁,汪兆铭兄弟姐妹共计10人,这么一大家子,靠省斋公微薄的薪水支撑实在不易。我欣赏过汪兆铭的藏画,其中有一幅《秋庭晨课图》是名画师温幼菊于民国11年遵汪兆铭所嘱而作,汪珍惜得很啦。上面还有他的题跋。因那段文字写得徘恻凄婉,我至今记得。”
蒋介石一口宁波官话,十分轻柔清晰:
“右图兆铭儿时依母之状也。其时兆铭年九岁,平旦必习字于中庭,母必临视之,日以为常。秋晨肃爽,木芙蓉娟娟作花,藤萝蔓于璧上,距今三十矣。每一涉想,此状如在目前。当时父年六十有九,母则四十。父以家贫,虽老犹为客于陆丰,海道不易,惟母同行。诸兄姊皆不获从,以兆铭幼,紧以自随。兆铭无知,惟以依依膝下为乐。有时见母寂坐有泪痕,心虽戚然不宁,初不解慈母念远之心至苦也。嗟夫,岂特此一端而已。兆铭年十三而失母,于母生平德行,能知者几何?于母生平所遇之艰难能知者又有几何?母鸡鸣而起,上待老父,下抚诸弱小,操持家务,米盐琐屑,罔不综核,往往宵分不寐。”
“校长真是好记性。”陈立夫从心里敬佩地说。
蒋介石一怔,从回忆中走出。他接着原来的话题:
“光记性好没有用,还要分析,剥茧抽丝,以小见大。汪兆铭这段文字说明了许多东西,汪家贫,但读书人的面子却是要撑住的。典衣待客,强颜作笑,岂不悲乎。汪兆铭本人也继承了这种遗传,他的面子最重要。这次中山舰案件,打掉的就是他的面子,因此他就不得不走了。”
蒋介石继续分析说:“汪兆铭兄妹十人,独他最得父母欢心,可见善解人意,善于逢迎。我听说,别人都怕同我打交道而愿意和他接触,认为我太严肃。是不是?”
陈立夫,王柏龄都以沉默表示同意。“他这是习惯,是儿时养成的属于本能性地自我保护。汪父母去世后,是他异母兄汪兆镛带大。兆镛这个人很严谨,对于兆铭管束很严,寄人篱下,又怎能不察颜观色,忍气吞声,优柔寡断,外热内冷呢?”
“怪不得有人给汪兆铭题了四句评语:‘面容和和气气,言谈诚诚恳恳,握手亲亲热热,做事反反复复。”陈立夫略有所悟。
“这是环境使然也。一个人的生活环境对他的一生性格、志向都有影响。他的今天可以看到他昨天的影子。”
蒋介石仿佛又看到自己青少年时代的影子,正是在母亲溺爱下,他的性格倔强而不羁;正是在强邻欺辱下,他的个人奋斗之心激烈地迸发而出。他虽然顽梗,但却勇敢。15岁上奉化学堂,就带领学生闹学潮,得了个“红脸将军”的绰号。在保定军校,他顶撞日本教官,被认为是“革命党”,他不善逢迎,不能委曲,但心高气傲,不折不挠。这正是他弱于汪精卫,又强于汪精卫之处。
陈立夫的问话又打断了蒋介石的思绪,这位年轻人,也有着勃勃的野心。对今天的谈话很感兴趣,觉得这里面有许多值得学值得想的东西,它包含着中国式政治的精谛。
“刚才校长说,总理在世时就讥汪书卷气太重,这又有何指?”
“总理是指汪兆铭旧式文人习气太重。”蒋介石纠正说。
“中国旧文人的毛病,有一篇文章这样说过,他们常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情感,歌哭无端,忧喜无常,大家本来一团高兴,他可以忽然的不胜其飘零沦落之感;另外旧式文人还照例有一种夸大狂,尽管所见所思乃寻常小事,却认为是独得之秘,因此目无余子,可以把别人特别缩小,把自己特别放大,小不如意,即往往不胜其悻悻之态。因此旧式文人是不宜干政治的,却又最喜欢干政治,所谓寄情山水而不忘庙堂,将一种浪漫的情怀寄寓于严肃的事物。这些说法固然不够全面,但也不无道理,两位对照汪先生之为人脾性,即可略知端倪。”
“校长的话举重若轻,可算将这位先生画皮画骨,入木三分了。”王柏龄眉飞色舞。
陈立夫似有所悟,微微点首。
“谁都认为,汪先生的学问很好,这是事实,但要知道,中国学问有两种,一是诗词歌赋,那是弄风吟月之作,作点缀歌舞升平,倾吐离愁别绪之用;一是经世致用之学,究天理,探人生,养性理,求浩气。汪兆铭学问属第一种,他的诗流传很多,我这里也搜集了一些,立夫,你吟一下我标上记号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陈立夫。
修竹三竿小阁前,平台一角屋西偏。
园荒知为耘锄弃,地僻应无烽火传。
宿雾初阳凉似月,回风斜雨荡如烟。
秋来未便悲摇落,却为黄花一怅然。
下帷长日未窥园,偶趁秋晴出廓门。
风景不殊空太息,江山如此更无言。
残阳在地林鸦乱,废垒无人野兔尊。
欲上危楼还却步,怕得病眼望中原。
陈立夫吟完,抬眼望蒋介石,意思是否还要再吟。
“行了。”蒋介石止住他。“好一个‘秋来未便悲摇落,却为黄花一怅然,’写景写情,俱极贴切。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汪兆铭真是写诗的行家里手,不让古人。但是矫情之句,也道出本色一二。”
“记得校长在日本期间,也有一首七言绝句:
腾腾杀气满全球,力不如人万事休。
光我神州完我责,东来志岂在封侯。
“这是何等抱负,何等气概,铿锵有声,不愧铮铮男儿之气质。汪诗与此相较,就呈衰弱之势了。”陈立夫评论说。
“那是涂鸦之作,算不得什么。但立夫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诗言志,一个人的心气往往通过它表达出来,汪兆铭也有壮词,但那是心血来潮之作,一瞬即逝。这种诗词风格上的反复有时也表现为性格上的反复。我刚才批评中国旧文人的浪漫病,这也是其中的反应。中国文人多感慨,多冲动,感觉相当敏锐,但禁不起刺激。我说得对与不对,你们今后可以多观察,多体会。”蒋介石意识到今天的话太多了,就此嘎然而止。
王柏龄:“与校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蒋介石心中想:“大概你连一半都未能领会。”他看看站在一旁沉思的陈立夫,知道这个年轻人才是好听众。他正在用心咀嚼听到的每一句话的深意。
蒋介石的判断没有错,陈立夫暗自惊讶于他对人性观察之细微,心机之深沉。他已经意识到,眼前站着的乃是当代之枭雄,必将在群雄纷争的时代里脱颖而出,雄视诸侯。区区汪精卫,只是他通向权力圣坛中的一个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