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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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行卷(1)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命题:一只鸟在山里唱了一支歌,一支有史以来鸟们能唱出的最美的歌。但由于它身处山林最深处,这里除了它,没有任何人、任何生物——哪怕一只小小的甲壳虫都没有。也就是说,这支歌谁也没有听到。鸟唱完歌就飞走了,旋律随风而逝。那么,这支谁也没有听到的歌,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唐人没听说过这个命题,只是他们有许多观点,可以视作对这个命题的变相讨论。张九龄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王维说辛夷花“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大意都是空山无人,花草兀自生长,有没有观众不重要,花草依然茂盛而芬芳,它们的美好一如既往。君子也理当如此,不以旁人存在与否来改变自身的行为。即使你是独处,即使你的所作所为别人永远不得而知,你也须像被无数人注目一般高尚地行事。对于他们来说,深林里那支无人聆听的歌,空山里无人采摘的花朵,君子独处时无人见证的行为,当然都是存在的,再真实不过。

但是,如果不听他们怎么说,而是看他们怎么做,你会发现,关于小鸟唱歌的命题,绝大多数唐人用行为给出的答案是:不为人知,就不算存在过;人生在世,理当扬名立万。

除了凭借自荐能够“朝为布衣,夕为卿相”的战国,唐代是中国古代最流行自我宣传的时期。唐才子们奔走八方,告诉许多人,自己有多么优秀;他们将自己的作品专门呈递给那些有力量与资源的人,希求通过那些力量与资源,闻达于天下;他们渴望建功立业,给世界留下又深又长的痕迹;他们祈祷自己唱的每一首歌,都有人听见。

画家题诗:“古木幽篁寂寞滨,斑斑鲜石翠含春。自知不入时人眼,画与蛟溪古逸民。”自古文人雅士总爱孤芳自赏,多是一副“不求闻达于诸侯”的姿态,但唐才子们偏偏希冀斩获功名,建立辉煌的事业。

1.扬帆借天风

国人一向视谦虚为至高美德。毛遂这样的人,自古属于异类,否则司马迁亦不会特地将此事记载在煌煌巨作《史记》之中。自荐者得到的社会评价,也通常就是平原君回应毛遂自荐的那一番话:“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若你是贤才,自会有人称颂你;但从未听人称颂过你,那就说明你没有才。别人不曾推荐你,你却自己吹嘘自己,人品卑下可想而知。

这种逻辑在唐代却被连根拔起,唐人的逻辑是:谁也没有义务观察你一举一动,搜集你一词一句,然后挖掘你的才华,成就你的梦想。你必须自己来。你有才华,就要将才华在人前尽数展现,这样做,是对自己的梦想负责;这样过,一生才没有被辜负。

在信息网落后不堪的古代,宣传自己以及自己的作品殊为不易,但唐人奇招迭起,最具典型意义的当属诗板。唐人在人流量极高的闹市街铺、风景名胜、驿站寺院等地,选择一面显眼的墙,粉刷墙面之后,听任熙来攘往的人,将自己的诗作题在墙上。墙壁有限,唐人诗情却无限,墙壁很快不够写。许多地方就改为向诗人们提供一块块木料制成的薄板,诗人在薄板上题好诗后再悬挂于墙壁,此做法扩大了墙壁的诗容量,且极易于更新。这块小木板,就是诗板。“胜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胜地为诗板招徕读者,诗板为胜地增加风景。

诗板不是稀罕物,除了热闹之地,好些老旧寺庙、僻远驿站亦提供诗板——诗兴何时发作是不能自制的,于是唐人处处备好诗兴的载体,真是人性化的设计。题写诗板,没有身份限制,没有学历要求。任何人只要愿意,尽可以把自己的大作挂满一天一地。华夏蛮夷,男女老少,在诗板面前人人平等。

然而佳作毕竟是凤毛麟角,劣质诗板太多,就有人站出来“替天行道”。刘禹锡离开白帝城时,途经一面诗墙,发现坏诗无数。

这下刘禹锡挪不动步了,他停下来,就那样凭着一双手和一腔热情,摘下了上千块不入流的诗板,仅余几首杰作。这很像现代的论坛:大家可以恣意发表作品,也可以恣意对他人作品吐槽。而唐朝的“论坛”更优越的地方,在于它没有敏感字。

除了诗板,还有诗瓢。居于深山或清寂寺庙的人,平日与人接触甚少,写诗之后无法传播,便用葫芦小心翼翼装好大作,投入小溪、河流,任葫芦将自己的心血带向天涯海角。唐代僧人唐球曾在投放诗葫芦后写诗道,“斯文不沉没,方知吾苦心”,不求一举成名,只求有人倾听灵魂的歌。

还有诗屏,唐人将原创诗篇题于屏风之上,来家中拜访的宾客都能看到。但是,极懂成人之美的唐人,宣传的诗篇不一定是自己的作品。白居易就曾在自家的屏风上题写元稹绝句百首,元稹则将白居易的诗作题满寺庙的墙壁,因此白居易感叹说,“君写我诗盈寺壁,我题君句满屏风。与君相遇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元、白二人的诗歌太浅露,缺少反复回味咂摸的余地,素不为我所爱。但两人彼此间细密的情谊,我无从挑剔。

2.端居耻圣明

诗板也好,诗屏也罢,都是没有目标的随意宣传。而干谒,却是目标明确的宣传手段。

大唐盛世,四海晏清。帝国一天比一天强大繁华,生活在其中的人一天比一天壮怀激烈,“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在滚烫的时代精神中,再也没有人愿意蜷缩在故纸堆里咬文嚼字。终于,初盛唐的知识分子舍弃了六朝时独善其身的做法,昂首阔步走出书斋,挽起衣袖,企图兼济天下。他们走出书斋的第一步,便是携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或是文学作品,或是国事建议——去干谒政治、文学、军事等各个领域的大人物,希冀得到赏识和提拔,“有才不肯学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

在唐代以前和以后,同样存在干谒。但是,任何一个朝代的人,都没有唐人的干谒来得骄傲和豪爽。唐代干谒者不像前代的干谒者一般扭扭捏捏,对于露骨地表达功名愿望,他们不以为耻,因为无法建功立业才是有志男儿的耻辱,所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长吁问丞相,东阁几时开”。至于什么“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那种陶渊明式的精神胜利法,在唐人中没有市场。

唐代干谒者乐于向当权者提出五花八门的建议,以最卑微的身份,参与最高层的决策,间接指点一国江山。譬如王勃十四岁即上书刘右相,他在书中称自己为“眇小之一书生耳,曾无击钟鼎食之荣,非有南邻北阁之援”,但就是这未有击钟鼎食之荣的渺小书生,提出了四条关于国之大事的建议。四条建议劈头第一条便是反对唐王朝讨伐高丽,直言不讳地指出政府发动这样的侵略战争只是徒增平民的负担,于帝国荣耀毫无增益。

若能通过这些建议得到当权者的欣赏,固然是好事;若不能,他们也不以为憾,国之兴衰匹夫有责,他们心甘情愿为当权者出谋划策。在帝国崛起的历史里,没有人愿意做旁观者。

读明代冯梦龙的《古今谭概》,对一则故事印象至深:北齐一位士族子弟极爱写诗,水平却惨不忍睹。众人为了戏弄他,总是假意称赞,士族子弟信以为真,时常大开筵席招待这些“文友”。

但士族子弟的妻子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丈夫四处丢丑,于是屡屡哭着向丈夫进谏,结果士族子弟仰面长叹:“我才华之高,竟然连我的妻子都无法包容我了,何况路人?”这则故事最妙的地方在于它的标题,叫做“自诧才华”。自己都为自己的才华所惊艳,那是怎样一种境界?难怪被冯梦龙当作笑话。

有唐一代,“自诧才华”者辈出:唐代干谒者不认为干谒是在谋求一己私利,他们认为,他们是为了避免国家流失人才,才主动跳出来振臂高呼“我是人才,我能让唐帝国发展提速,请快些重用我”。杜甫在献给韦左丞的干谒诗中就赤裸裸地表达“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张楚的自信不输杜甫,他说“至如高班要津,听望已久,小郡偏州,常才为之”。将两位大诗人的话大致翻译成现代文,杜甫说的是“我才华出众,所以一定要做官,这样才能辅佐君王,重现尧舜时代的美好生活”,张楚说的是“我的聪明才干,必须在关键职位上发挥作用;那些小郡偏州的芝麻小官,让没什么才的普通人去做吧”。干谒者之所以干谒,是因为他们笃定自己能为唐王朝添砖加瓦。如果他们有才干却不能身居要职,这是帝国的巨大损失。

若问中国历史上哪一句豪言壮语最使我动容,我会告诉你:

不,不是秦代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鄙视王侯将相之后,也不过是想要做王侯将相;不是金朝完颜亮的“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他只是想要征服一个国家,将中原踏于足下;甚至不是汉代陈汤的“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细细想来,这句话的境界并不比“睚眦必报”更高。最使我动容的,是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因为只有他的理想,是让每一人都过得幸福。

同样都是“自诧才华”,冯梦龙笔下的北齐士子缺乏自知之明,沦为笑谈;唐人却是怀揣鸿鹄之志、报国之愿,令人感佩。他们那些宣言,直到今天仍掷地有声。

今人有个很坏的习气,一味挑剔当权者这项做得不妥,那项行得不公,抱怨得理所应当。仿佛事不关己,仿佛一切丑恶现象都是官员们的责任,仿佛我们的责任就是抱怨官员。唐人的做法,比我们勇敢多了:如果政府做错事情,那我要尽一切力量告诉政府做错了;如果国家缺少好官,那我要站出来当个好官;如果我有能力让社会进步哪怕一寸,那我就用我的能力,去实现这一寸。

谁说辞官才是高洁之举,求官都是蝇营狗苟?西晋李密写给晋武帝的《陈情表》,是婉拒朝廷安排的官职,叙述祖母抚育自己的艰辛,表达要留在家中侍奉祖母的决心,“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拳拳孝心感天动地。唐代员半千写给唐高宗的《陈情表》,是要求朝廷给自己安排官职,一句“陛下何惜玉陛方寸地,不使臣披露肝胆乎”,报国之心同样令人击节叹赏。而员半千一生为官清廉、体恤百姓,终不负“披露肝胆”的誓言。

在大多数唐代干谒者——尤其是初盛唐时期的干谒者——之观念中,无论是一介小民还是达官贵人,都是在为他们深爱的王朝做事。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与那些名流显达是战友关系,一起为帝国的昌隆戮力同心,所以他们在干谒的对象面前鲜有自卑感;所以任华敢于教训大夫“公若带骄贵之色,移夙昔之眷,自谓威足陵物,不能礼接于人,则公之浅深,于是见矣”,若你自以为身份比我高贵,就不以礼相待我这种人才,那么你内涵的深浅,世人就会有评断了;所以王泠然敢于威胁御史“倘也贵人多忘,国士难期。使仆一朝出其不意,与君并肩台阁,侧眼相视,公始悔而谢仆,仆安能有色于君乎”,你要是贵人多忘事没有提拔我,待我奋斗到与你一个官阶的时候,你怎么后悔都没用了;所以李白拜谒高官韩朝宗时,作“高冠佩雄剑”的打扮,将自己的形象定格在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尽管干谒是想要得到提拔,但唐人做来全无摇尾乞怜的姿态。

3.崎岖见王侯

在各种干谒之举中,有一种特殊的干谒,叫做行卷。何谓行卷?这还得从唐代的科举制度说起。

唐代科举考试分为制科与常科。制科,为招非常之才而设定,名目纷杂,令人眼花缭乱,有文辞、经义、治道、军事、长才、拔取遗才、激励风俗等一百多种,无论你拥有的才华多么偏门,唐政府都为你提供了进取的道路;常科,顾名思义,乃是较为通常的考试科目,常科中最为主要的,是进士与明经两科。

制科有点像现代高考特招艺术尖子生、体育尖子生,且制科不是常设,每年或许有或许没有,全凭皇上高兴。所以虽然制科名目繁多,好像机会一大把,但绝大部分的考生仍然选择考取常科。而在常科之中,进士、明经貌似是平行并列的两项,事实上两者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考取明经科,及第与否的关键在于考生对经书的熟悉程度,只要你背得下大小经义,你就能登第;考取进士科,诗赋是最重要的考试内容,考生的思考能力和文学素养成了决胜的法宝。无论考生头悬梁锥刺股死记硬背下多少诗文经义,写不得一手锦绣文章,就莫奢望在进士科中取得胜利。进士科的游戏规则,从来都不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进士科比明经科考取的难度大得多,进士也就比明经的出路好得多。唐政府很清楚,死记硬背当然亦是一种才华,但死记硬背的才华与倚马千言的才华相比,终究还是落了下乘。安排官职时,进士就普遍比明经高出几段来,且社会各层也对进士抱持更高的评价与期许,这也算是进士的一笔隐形财富。

李贺进士及第,声誉日盛。元稹钦慕李贺的才华,想要与之结交,便登门拜访李贺。但李贺毫不客气地将元稹拒之门外,理由是“明经擢第,何事来看李贺”,元稹你是明经登第,与我这个进士,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啊?进士相对明经,心理上的优越感不亚于小姐相对丫环。这段故事大概只是时人的胡乱编派,但再次证明在那个崇拜风流才子的时代,才华横溢的进士与死嚼书本的明经,在人们心中判若云泥。

虽也有明经通过不懈奋斗最终位极人臣的案例,但获胜概率比进士低得多。拿数据说话,唐代从宪宗到懿宗七朝中,共有宰相133人,其中104人都是进士出身。因此要想赢在起跑线上,非考取进士不可。只是,我始终以为,唐人之所以热衷考取进士,绝不仅仅因为进士前途光明,还因为以诗赋为主要考试内容的进士科是更为精彩刺激的挑战。关于这一点,我不能说得比钱穆先生更为精辟:“一则诗赋命题可以层出不穷。杏花柳叶,酒楼旅店,凡天地间形形色色,事事物物,皆可命题。二则诗赋以薄物短篇,又规定为种种韵律上的限制,而应试者不即不离地将其胸襟抱负,理解趣味,运用古书成语及古史成典,婉转曲折在毫不相干的题目下表达。无论国家大事、人生大理论一样在风花雪月的吐属中逗露宣泄。因此有才必兼有情,有学必兼有品。否则,才尽高、学尽博,而情不深品不洁的,依然不能成为诗赋之上乘。”

唐人热爱围棋,因围棋变化多端,每一次对弈皆是全新的冒险征程。仅是181枚黑子和180枚白子,纵横19道线形成的361个交叉点,就能制造出“千古无同局”的效果;那么近十万个汉字,可以排列组合出多少花样?终唐人一生,终所有人一生,也无法挖掘出文字所有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来讲,文字是比围棋更加迷人的游戏,足以挑逗争强好胜的唐人最末梢的神经。

唐代读书人拼命打磨自己的文学创作才能,但进士科的诗赋考试只一场,能在考卷上展现的才能不过九牛一毛。加之进士科的竞争极为激烈,大江南北莘莘学子,一年却至多录取三十来人。

唐代有“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即一年又一年地考进士,若在五十岁能考中,都算是很年轻的进士了。由此可见,进士登第之难,难于上青天。为了全方位展现个人才华,为了增加进士及第的可能性,“行卷”横空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