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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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孤绝的合唱与行动的修辞(2)

《白沙门》中始终回荡着三个音步,而组成“孤绝”的小合唱,台球桌、巨型渔网、自行车、柱上的天使、柏油大海、沙滩上的戏剧构成一个音步,“无人”之斩钉截铁的回声构成第二个音步,从“你站在那里就被多了出来”开始出现第三个音步,三个音步的互相指认,在寻求着“无人”背后的启示。“无人”,你默念一遍,就多出来一些东西,幽灵一样的东西。“孤绝”在这里为这些多出来的东西给出了一个空间和地点,使得资本逻辑与政治逻辑没有捕获到东西在此聚集,它是一个地点,一个在此之外缝隙中的地点,而正是在这个地点上,语言开始向凯若斯的时间开启。面临着这样的诗歌时刻,语言对诗歌的指令也以一种“孤绝”的姿态来告知:也就是单纯风格化的诗歌,个性鲜明的诗歌是远远不够的,它要求给出文体;在诗歌的写作中单纯具有达达式的反叛勇气是远远不够的,它要求将这勇气兑换成语言的真理;依附于各种理论的诗歌是远远不够的,它要求创制自己的时间,从而使得事件、真理、主体、行动在这一时间内聚集。

诗歌的生长,取决于那个称为凯若斯的时间。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一诗中,对佳人公孙氏舞动剑器的书写,曾向我们指出了那个时刻,那个“不是像钟表上看到的数量的时间,而是作为时机的质量的时间③”,圣保罗用那个时间来表述,“基督到来的正确时刻”。而杜甫是如此为我们描述这个时间和时刻的: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中国古典文学中曾多次出现这个时刻,比如刘勰的《文心雕龙》,“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这个最古典的时刻恰恰是与我们当代相通的,这样一个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时刻,时间是凯若斯的时间,事件是我们共同的事件。我们看到在杜甫那里,佳人公孙氏舞动剑器,和观者一起创造了一个事件,并改写着时间的秩序,这种创造和改写意味着,创制真理。观者在这个事件—真理的空间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变成了可以贯通的行动者。这里行动的意思,可以用英语中的action来解释,其基本的意思是表演,表演的内在含义是进入角色,对于任何一个表演者和观者而言,进入角色都意味着要去成为自己的主人公,从而成为那个能够承担和创制真理的主体。阿伦特就直接用行动和言说来定义人,人只是这样一个复数的存在,她引用诗人但丁的话来予以彰显:“在每个行动中,行动者首先追求的是他自身形象的揭示,无论他的行动是出于自然必然性还是处于自由意志。这样每个行动者从他的行为中收获了欢乐;因为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渴望自身的存在,又因为在行动中,行动者的存在得到了巩固,所以欢乐必定随之而来……从而,除非通过行动使潜在的自我得以彰显,否则无所作为。④”

在新十年,行动的不可能,在于我们已经无法成为自己的主人公,主人公的位置被一个“大他者”所占据着,它以各种景观的方式占据着日常生活的各个通道。这个“大他者”要求语言以一种极端个人化的方式,雕琢着一个日益空洞的身体,而在这个身体里经验、情感、价值已经全面贬值,被资本的欲望化所穿透;要求诗歌批评习惯于对现象的追踪与描述、总结、命名,大多时候其实无话可说;要求诗人时时刻刻保持着在场的决心,因为孤绝却意味着危险,意味着边缘化,要求在场的决心,是唯一的决心。但是诗歌从来都是在借用那个行动主体,借用这个主体的身体、眼睛、毛发、耳朵、喉咙、内脏、生殖器来打通语言和世界,借用这个身体来丈量世界,用血、肉、肝脏、器官来兑换语言,诗人是这两者之间的一座桥梁,而无论对于诗歌、语言、世界和诗人来说,都需要那个凯若斯的时间,简单地讲,就是那个聚集着事件、真理、主体、行动的时间,通过圣保罗的暗示,我们不妨比附他的那个说法,那是个创制的时间,或者说是“创世的时间”。我们可以用艾青的一首短诗《我爱这土地》为例: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这首写于1938年的诗歌,与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学”一道创制了那个“救亡”的时间,如他另有一首诗中写道:“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这里的核心词汇是“中国”,一个被寒冷封锁着的中国,无法自我决断和无法对它所收留的生命给以抚慰,中国在这里成了一个时刻,像田汉1935年所写:“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最危险的”、“最后的”,给出了那个需要被创制的时间,“救亡”的时间。诗人的身体通过鸟的转喻,使得“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也就是中国的那个时刻,进入嘶哑歌唱的喉咙,并通过这个喉咙来诱发真理和承载真理的行动主体。三十年代的试图“改变世界”的纯真革命者形象,都是带着这样一副喉咙。语言通过创制时间来给出真理,从而给行动的主体以可能,修辞是将这几者综合起来的炼金术。

萧开愚写于2007年的组诗《破烂的田野》,以一种行动的修辞应和了景观背后的破绽,它起于一种批判的时间意识,“我能够安心接受这个未来吗?”,而作出语言的政治性想象。

他们是我们的语言担负不起的一种人。

他们没有喝光的他们自己的血,我们的语言担负不起。

他们挖的煤比他们具体得多,值钱得多。

他们的残肢断臂堆砌的高墙绝不刻录他们的厄运。

我们的杯子透明,窗户透明,我们的身体则相反。

他们的体温遗臭得很,必须用水泥和涂料封得严实。

《谁解救了谁?》

这里的“他们”和“我们”是如此的具体,具体到指向那些具体发生的事件和场景,甚至有名有姓的人,萧开愚自己说,他写这组诗写到要虚脱,我始终把虚脱当做一种隐喻来理解,实际上,《破烂的田野》中的具体,在政治构想发动机的帮助下,充当着对现实破烂的隐喻破解,它把身体编织进“煤窑”和“砖场”的催泪装置中的同时,也在图解一种高额的生产方式,在此方式中资本绑架一切,包括诗人所认同的“围绕县城全面建设乡镇生活是解决农民问题的唯一途径”。一种关于行动的构想,关于事实真理的指认,关于政治抒情的编码,以密不通风的方式放置在金属的节奏中,轰响的声调中以最低限度的颂诗名目回应着理想生活的确认,正如诗人自己说明的:“我没有资格写这首颂诗。我不得不写。这几年我去过不同省份的农村,植被变好,地气变得粗鄙……等到农民工在乡镇安居乐业,过上人的日子,城市才能够坦然地称作他们留给城市人口的厚礼,而不是一个个庞大的记载辛酸和罪孽的遗迹。”

我忍受着她们。我配不上再写下去。

我为什么要把风湿写成药酒,把痛骨写成甘蔗,把呻唤编成棉被。

药酒、甘蔗和棉被已经过时,没人要了。

我配不上称她们祖母、母亲和姐妹,我配不上我的产地。

我配不上埋在山坡。她们配。她们会。她们必须。我忍受着。

《双性的农妇》

我一贯对诗歌中的道德感保持警惕,即使是开愚这首充满抱负的诗歌中,我也读到了那种不必要的立场,但他非常巧妙,道德感在这里只充当音节的过渡,“忍受着”、“配不上”、“她们的”等排比句式的引用,使得这首诗歌的朗诵效果惊人,与三十年代的诗歌传统构成及时而有效的双关和对仗。诗歌的喉咙诱发着承载的主体,诗歌的音节展开行动的修辞。

开愚诗歌中的这种行动的修辞与多多诗歌中孤绝的合唱对应着对“母体世界”的两种拒绝方式:变异与逃离,也构成了我们理解新十年诗歌最为重要的两条线索,但并不是绝对的线索。我将其从这些年的阅读中梳理出来,期待着有抱负的批评家能给以关注。

注释:

①“新十年诗歌”是对2000年到2010年诗歌的描述性称谓,考虑到这个时间段与以往的差异和其语言想象方式的不同,故临时性地用这一概念来定位。

②萧开愚《此时此地》,第420页,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③保罗·蒂利希《基督教思想史》,尹大贻译,第9页,东方出版社,2008。

④汉娜·阿伦特《人的状况》,王寅丽译,第137页,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