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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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走上讲台

由于好心人的举荐,领导的宽宏恩准,我的生命航船驶进了一条新的航道。1959年,鱼肥稻香的金秋季节,我被调入自治区工业中等技术学校的语文组,开始了漫长的教师生涯。

语文组共有4位教师。组长张永起,生于唐山,就读于北师大俄语系,1958年毕业后分到本校工作。因是党员,本校又不开设俄语课,所以就在语文组挂帅。他国字脸,刚过而立之年,额头上就有了较深的抬头纹。他待人和气,办事沉稳老练。吴淮生,生于安徽,北师大中文系高材生,中学时代就开始发表作品,也是1958年毕业后来到本校的。他瓜子脸,比较清瘦,为人随和,不修边幅,喜欢吞云吐雾,有一股诗人的不凡气度。陶诒琬,女,生于上海,1957年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先在北京工作,1958年随丈夫支宁到银川,在冶金部门工作。她热爱教师职业,主动要求当教师,1959年春天分到本校工作。她圆圆的脸,双眼皮,大眼睛,樱桃小嘴,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她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待人热情,乐于助人;她语文功底好,伶牙俐齿,能言善辩,讲课很受学生欢迎。第四位教师就是我,没有读过师范,不懂当教师的规则和课堂教学的要领,没有读过中文系,缺乏文学的熏陶和语文基本功的训练,但勤奋好学,不耻下问。

后来我才知道,举荐我的第一个人就是陶诒琬老师。她来到工业技术学校以后,看见语文组老师紧缺,为了给组长分忧,也因为同情我,向组长建议:“语文组缺教师,教务科有现成的大学生,可以把她要来嘛!”张组长面有难色,说:“听说她在反右中受过处分,被开除了团籍。”陶老师据理力争:“受过处分又怎么啦?受过处分的人,就不给他们改正错误的机会啦?就不允许他们重新站立起来了吗?就没有资格当老师啦?听说,她本人并没有什么右派言论。一个大学生在教务处打杂太屈才了,你就做点好事,把她要来教语文吧。”张组长想了想,说:“那我去试一试,看领导同意不同意。”

本校领导是杨葆华。他是校长兼书记,老红军出身。可能是“大跃进”年代,各单位都缺人,一时要不来教师;可能是看过我的档案,知道我在部队的5年中表现好,立过功受过奖;可能是转业军人对转业军人的偏爱,可能是老革命的身份,胆子大,竟然同意了。从此,我的命运有了新的亮点。

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这个工作岗位是神圣的,对我来说又是来之不易的。我暗下决心,不管困难有多大,我一定要当一名受学生欢迎的、称职的、不辱使命的教师。

来到语文组,组长给我一周的时间,让我听课、备课和试讲。我认真听了3位教师的课,比较了他们的优长。陶老师还热心给我传授备课方法和课堂讲授方法,鼓励我尽快选定一篇课文,认真准备,大胆试讲。我选定《刘少奇同志在安源》这篇课文来试讲。当时选课文、分析课文都要求政治第一,艺术第二。这篇课文突出政治,写得也不错,容易达到要求。试讲以后,组里的3位教师给了我很多鼓励,还非常细致地指出了我的不足。他们的发言非常中肯,充满关心和爱护,对我这个门外汉,对我这个受过处分的人,不仅没有歧视,而且满腔热忱,就像大哥哥、大姐姐对待自己的小妹妹那样的宽容和真诚。

结合试讲对我的评价,我对自己做了一个剖析。作为一名语文教师来说,我既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我当过演员,多次登台演出,上讲台不会怯场,因而可以比较轻松地讲课;在中学时代我就喜欢演戏,在部队文工团参加过歌剧和话剧的演出,受过朗诵和读台词的训练,在课文朗诵中,尤其是在文艺作品的朗读中,可以胜出;我平时喜欢看文艺作品,也写过几篇豆腐块的小文章,有一定的文字功底;我口齿清楚,语言流畅,没有拖泥带水的“嗯”“啊”等语病。劣势:一是现代汉语的基础知识欠缺,古汉语的基础知识更薄弱。在大学里读的是法律,法律与中文虽然同属文科,但相去甚远,这是致命的弱点。二是对文学史了解甚少,名家名著读得不多。向学生介绍作品的背景和作家时很肤浅。这是暂时难以弥补的缺点。三是书写不合格。没有经过习字的训练,字写得不规整;缺乏严格的笔顺训练,落笔的先后顺序不对;平时不注意简化字的用法,有时出现繁体字、简化字的混用现象。这对教其他课的教师来说,或许无关大局,但对一个语文教师来说,就不是小事一桩了。

自我剖析是一面镜子,它照出了我潜在的力量,增强了我当好教师的自信心;它照出了我前进中的只只拦路虎,我必须鼓足勇气,迎上前去,个个击败它。

我借了一些当语文老师必读的书,如饥似渴地读呀,记呀,我很想把这些知识尽快融进自己的脑海里。与此同时,我甘当小学生,而且只能当小学生,拜陶老师、吴老师为师。只要有时间,我就去听他们的课,然后照葫芦画瓢,搬上讲台。他们不愧是我的良师益友,从不拒绝我听他们的课,有时还给我介绍上课的心得。在如何批改作文方面,陶老师几乎是手把手地教我,给我讲批改的方法和评分标准。我以陶老师批改的作文为样本,照猫画虎地批改起来。

领导要求教师利用学生上自习的时间下班辅导,这可让我为难了。在课堂上,因为做了充分的准备,可以讲得头头是道,学生觉得我是内行。但外行毕竟是外行,经不起突然袭击,几个提问就会露馅。可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躲是躲不过去的。古人早就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教师并非全才,当“不知”时就说“不知”,也不为耻,可以跟学生说:“我回去查查资料,明天再给你回答。”这一想,也就大着胆子下班了。好在本校学生重视的是专业技术课,把语文课看成副课,上课时听一听,下课后很少有人去钻研。语文教师下班辅导,多是坐冷板凳。我这个滥竽充数的语文教师还算没有露馅儿。

1960年,全国全面进入了“低标准、瓜菜代”的年代。公民粮油定量一减再减,副食奇缺,不少人处于半饥饿或饥饿状态,各地陆陆续续出现浮肿病和非正常死亡现象。

当年,银川地区中专学校教职工每月的粮食定量由开始的25斤逐渐减到18斤,食用油每月8两递减为半斤。学生略高一些。由于宁夏气候寒冷,瓜菜品种少,产量也不高,每人每天吃不到半斤蔬菜。几个月下来,不少人得了浮肿病。

6月,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发出《关于保证学生教师身体健康和劳逸结合的指示》。为贯彻指示精神,校领导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减少课时,减少师生参加劳动的时间,精减会议,增加学生的睡眠时间。书记挂帅抓伙食,而且把抓好伙食看成是当时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提出“政治下食堂,干部下伙房”的口号,实行“按人定量,瓜菜替代”的办法。

瓜菜供应不上,校领导就组织师生利用节假日和课余时间外出挖野菜。7月的银川,漫山遍野都披上了绿装。哪些是野菜,哪些不是;哪些植物可以食用,哪些不能,我们当中不少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杨校长在长征中吃过野菜,是个行家,还有一些本地师生他们也很内行。我们就分散开来,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挖什么菜,我们就跟着挖,边挖边请教。几天以后,我们认识了不少野菜,如苦苦菜、胖娃娃菜、沙葱等。

挖完野菜,分门别类放好,由专人送到伙房去烹制,炊事员或把野菜和到面里做成野菜团子或煮成野菜汤。

野菜好不好吃呢?偶尔吃几次,还不错,别有风味,一连吃几天,就感到难于下咽,因为它毕竟是野菜,而且锅里几乎见不着油花。教师们在食堂边吃边调侃。有的说:“这是野味,不是低标准,你还吃不上呢!”有的说:“山珍海味是美味佳肴,野菜是山珍,属于佳肴,有佳肴还不好好吃。”有的说:“我们现在是补长征的课,有野菜吃比饿肚子要好得多。”

野菜的数量毕竟有限,经过人们一段时间的洗劫,越来越难觅其踪影。校领导广开粮路,从农村买来玉米秆、高梁秆磨成粉,掺在面粉里做成窝窝头。虽然不好吃,但它可以充饥。当饥肠辘辘的时候,人们会感到什么都好吃,什么都咽得下。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真正体验到“吃糠咽菜”的滋味,因而倍感粮食的珍贵。此后,珍惜粮食的思想在我的头脑中牢牢地扎下了根。

长期营养不良,加上操心劳累,1960年冬,我得了浮肿病。早晨起床,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睁不大。一到下午,双腿肿大了许多,皮肤光亮光亮的,几乎快被撑裂了。用手一按一个深坑。走起路来,腿脚像灌满了铅,非常沉重,真可谓举步维艰。人整天昏昏沉沉,疲倦乏力。

校医务室里,师生川流不息,来就诊的几乎都是一个病:浮肿。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片,还有半斤豆饼。豆饼就是黄豆榨油以后的渣滓。本来是用来喂牲口的,现在供浮肿病人食用。豆饼也是稀缺物质,供应量有限:浮肿病人每人每月半斤。能吃上豆饼,这已经是很照顾了,因为豆饼里富含蛋白质,在当年属于营养品。

家麟知道我得了浮肿病,在来信中夹寄了5斤全国粮票。我如获至宝,顿感爱的热流涌遍全身。要知道,他当年的口粮也不高,还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这5斤全国粮票是他勒紧裤带省出来的,充满了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爱意。全国粮票不仅在全国通用,而且还含油票,可以购买含油的食品。此后,一直到他来宁之前,他几乎每个月都要给我们寄几斤全国粮票,帮我们度难关。

和我们一起来宁的同年级同学刘寿政,是一位仗义而乐于助人的人。他在自治区党校工作,党校离我们学校较近,步行十几分钟就可到达。他同情我们,有时候会抽空前来看望我们。在一次闲谈中,他说:“我们学校有时候有特供物资,如白糖、饼干。白糖,一人一次可买半斤;饼干,凭全国粮票可买一斤。”我正好有全国粮票,就托他给买饼干。他除了帮我买饼干,有时还送些白糖和饼干给秋秋吃。要知道,他自己的口粮也很低,而且有家有孩子。这些特供物质自家食用都不够,他还把这些当时被视为高级营养品的东西送给我,真的很不容易。俗话说患难见真情。这种友情,难能可贵,我永远铭记。

由于校领导狠抓伙食,千方百计办好食堂,再加上家麟支援的粮票,我的浮肿病慢慢好了。

刚当上语文教师时,我的决心很大,还制定了进修计划,计划3年左右自学完必读书籍,赶上科班出身的语文教师。但现实生活中的重重困难,迫使我不得不放慢进修计划。教学是硬任务,我一定要努力搞好。教学水平我不可能一步登天,但教学态度一定要认真负责。孩子体弱多病,作为母亲,我责无旁贷。在那个“低标准”的年代里,要想奋进,那是不现实的。

由于工业中等技术学校是“大跃进”的产物,违反教学发展规律和客观需求,1962年上半年正式宣布下马。

学校领导对教职工做了妥善的安排。语文老师各得其所。张永起老师先在一所中学任校长,后回老家唐山,为地震后重建唐山添砖加瓦。吴淮生老师调入自治区文教局工作,后转入文艺界,担任《朔方》(原名《宁夏文艺》)的编审工作;粉碎“四人帮”以后,任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宁夏文联艺术理论研究室主任,是一级作家。陶诒琬老师调至银川市第九中学任教,后被评为特级语文教师。我被调到新城中学任语文教师。我们虽然分开了,但友谊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