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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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母亲来校

临毕业前夕,党发出了“支援边疆,开发大西北”的号召。年轻人,火热的心,再加上反右斗争之后,革命觉悟进一步提高,经过学校的层层动员,各种舆论工具的宣传鼓动,很快就在毕业班的同学中掀起奔赴边疆的热潮。

当时有一本苏联小说,叫《勇敢》,描写的是苏联共青团员奔赴边疆建设共青城的英雄事迹。许多青年人看了以后热血沸腾,决心奔赴边疆,建设边疆。

在本届法律系的毕业生中,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向党组织表示了“支援边疆,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决心。

我是年轻人,也有一颗火热的心。在填写奔赴边疆的志愿书之前,我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对边疆,我是既想去,又不想去。想去的主要原因是受《勇敢》小说的影响,我很想像小说里那群朝气蓬勃的共青团员一样,在边疆艰苦奋斗,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另外,人民大学给我留下太多的心灵创伤,在这里,我已成一堆狗屎,臭不可闻。我想远离人大,远离北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歧视我的地方去,重新起步,若干年之后,再比高低,再辨香臭。不想去的原因是牵挂家麟。说实话,哪个相爱的人不思念对方,哪对情侣不希望朝夕相伴。“左派”是人,右派也是人,人都有七情六欲。他现在是臭狗屎,改造好了,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香饽饽。我要是奔赴边疆,他身边就没有亲人了,轮休日,他无家可归,无人说话,无人相伴,多么憋闷,多么可怜啊!我不忍心远离他。

去不去边疆,决定权不在我,在法律系党总支。像我这种身份的人,还能提什么要求,还敢提什么希望!只有一条路可走,服从分配,时刻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8月底,毕业分配的方案下来了。法律系300名毕业生中,被派往边疆的有80多人,其中宁夏22人、青海29人、新疆30多人。我被分配到宁夏回族自治区。据说这是为了挽救我,把我分得远远的,好让我与吴家麟彻底划清界限。后来才知道,我们这些被派往边疆的同学,大多数是带着各种处分去的。也就是说,大多数同学是中间或中右分子,还有一些右派。说是分配,其实带有“发配”性质。“左派”同学大多数都留在北京或其他条件好的城市。革命需要嘛!

有人说:“分配你去边疆,你若不想去就不去呗!为什么一定要去。”现在可以这样做,当年可不行。因为有两道紧箍把你箍得紧紧的,一是档案,二是户口。这两样东西都掌握在学校手里。学校决定把你分配到哪里,就派专人把你的档案、户口送到哪里。那时的档案属机密文件,不允许本人拿着。没有档案,就没有单位敢接受,就找不到工作。想干个体,当时政策不允许。你没有户口,就没有粮票,没有粮票就没有口粮,没有口粮就无法生存。因为当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而且每个人按月定量供给,每人定量有限,很少有多余的。总之,你不服从分配,就很难活下去,看你去不去!再说,当年的年轻人都有一股革命热情和革命干劲,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党发出号召,很少有人不响应。

我写信告诉远在香港的父母,我大学毕业了,即将奔赴边疆,去参加大西北的建设。过了几天,母亲来信说:我们已有10年没有见面了。在我去边疆之前,她一定要见我一面。她正在办理入境审批手续,叫我一定要在北京等她。我把信给有关领导看了后,说:“希望能准许我迟些日子去宁夏报到。”这位领导还比较通情达理,说:“那你就在这里过完中秋节随最后一批同学出发。母亲来了之后,要多向她宣传国内的大好形势,领她去看看祖国的新面貌。”

9月中旬,母亲来了。得到领导的允许,我把母亲接到人大招待所居住,既省钱,又可朝夕相伴。

母女相见,格外亲热。母亲见了我第一句话是:“我女儿长大了,长高了,漂亮了,就是瘦了点。”我说母亲还跟10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变化不大。过了一会儿,她问:“家麟呢?怎么没来见我?”对内地的反右情况,香港人耳有所闻,但对家麟的情况她不知道。我只好如实相告。她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的心情可想而知,只是没有说出来。待她情绪稍好一些,就关切地问:“你决心要去大西北?”

我说:“是的。”

“西北那么大,你要去哪里?”

“宁夏回族自治区。”

“什么?宁夏?没有听说过。你把地图拿来,指给我看看。”

“现在的地图上还没有这个地方。”

“你也太胆大了。地图上没有的地方你也敢去?”母亲有点儿急了。

“听说这个省区大概在内蒙古、甘肃一带。现在还没有成立。将来成立了,地图上就有了。妈,你放心,我不是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我赶紧解释。

“我劝你不要去。听说,那些地方非常荒凉落后,还飞沙走石什么的。在古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

“大西北是荒凉、落后。正因为它荒凉落后,才需要人去开发、去建设。将来人去多了,把大西北建设好了,不就不荒凉、落后了吗。”

“你讲的道理是对的。但一个女孩子,去那样的地方工作,太冒险了。”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确如此。

“这次我们去的人很多,光我们年级分去宁夏工作的就有22人,其中有近一半是女生。妈,你放心。你女儿很能吃苦,别人耐受得了,你女儿也耐受得了。那里的人能活下去,你女儿也能活下去。”我劝慰说。

“那家麟怎么办?”

“他留在北京劳动改造,改造好了再说。”

“我还没有见过这位女婿,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你回国一趟不容易。咱们先在北京参观一些名胜古迹,过些日子我再带你去。”

9月的北京,天高云淡,秋高气爽,是旅游的大好季节。我带母亲去看天安门,观故宫,游颐和园,登长城……这些天,母亲玩得很尽兴,但她心里总惦记着未曾见面的女婿。一周之后的一天,母亲执意要我带她去看家麟。我只好顺从。

我们乘车来到家麟所在的农场,向场部有关的领导说明来意后,这位领导说:“现在全国都在大跃进,我们农场也一样。场里规定,中午右派有半个小时的吃饭和休息时间。你们要见吴家麟,可以利用这个时间见一面。”

正午,只听田间哨声阵阵,该是下工了。右派们陆陆续续地回到场部食堂打饭去了。我们在场部着急地等待着。过了10多分钟,才看见家麟端着饭碗迈着沉重的脚步走来了。他,头发像野草,胡子长长的,脸色黝黑,衣服又脏又湿,裤腿挽得高高的,穿一双破胶鞋。俨然一副劳改犯的模样。一见到我,他就问:“你怎么来了?”我指着站在旁边的母亲说:“这是我妈,从香港来看你。”家麟赶忙叫了声“妈”,并向我妈问好。我对家麟说:“你赶快吃饭。我们来看看你就回去。”家麟也顾不上客气了,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还没有吃完饭,上工的哨声又响了。家麟说了一声“我上工去了”,就离开我们,走出场部。

家麟上工去了,我们也随即离开场部。走到场部大门外,我看见我妈哭了,不停地用小手帕擦眼泪。我的心阵阵酸痛,我只知道农场劳动很艰苦,没有想到会这么艰苦,饭都来不及吃完就得上工。一路上,我们相对无语,都跌入了凄怆的河流之中。

第二天,母亲对我说:“昨晚我想了一夜。家麟活得这么苦,我不能再让你去边疆受苦。跟我回香港去!你爸现在当经理了,我们家不穷了。你要是不方便去说,我去找你们领导说。”她说着说着就站起来,准备往门外走。

我赶紧拉住她的胳膊,让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而后说:“家麟这一阵子是农忙,所以苦一些,农忙过后不会那么苦。我是去边疆工作,不是去边疆的农场劳改,不会太苦的。去边疆,是我自己报的名,领导也批准了,很多同学上个月都已到边疆了。我不能当可耻的逃兵,我永远也不会当逃兵。再说家麟需要我。我留在内地,他会觉得活得更有意义,活得更有盼头,他才能更加努力改造自己,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队伍中来。妈,你千万不要去找我们领导。”

不知怎么,学校有关部门的领导消息这么灵通,我们悄悄去看家麟一眼就回来,竟然被他们知道了。过了一两天,领导把我找去谈话,说:“你怎么事先不报告,就把你妈领到农场去?”

“那天,我妈非要去不可,我就带她去了。”我支吾着。

“我叫你向你妈多宣传大好形势,多看看祖国的新面貌,你怎么偏偏把她领到农场去了!”领导生气地说。

我知道越辩解,领导会越生气。干脆低头垂手乖乖听训。训了一会儿,领导说:“你要记住,从今以后,对党对社会主义不利的话决不要说,对党对社会主义不利的事决不要做。回去吧!”

我如释重负,快步离开……

月圆了,中秋节到了,家麟获准轮休返校过节。这次他的形象大变:头发整齐了,胡须刮光了,衣服清爽、整洁,连那双黄色皮鞋也穿回来了。我们与妈妈在一起进行了较长时间的交谈,一起过了一个团圆的中秋节。过完节,我们各奔东西:家麟回农场,母亲回香港,我跟随最后一批毕业生乘上西去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