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学校里学习,米哈依尔很早就有此想法。他曾多次向父亲提出过,可父亲说什么也不答应。
一天晚上,瓦西里·多罗费依奇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他是从莫斯科来的。客人是迷了路,才不得不暂时投宿过夜,看得出他已经是十分疲劳了,瓦西里·多罗费依奇陪他吃过饭,就让他到楼上的房间去休息去了。好奇的米哈依尔一听是莫斯科来的,哪里肯放过,就随后跟进了客人的房间。他和客人聊了许多,这客人也觉得这小伙子挺有意思的。再说还客居人家,尽管有些劳累,但米哈依尔问他什么,他都姝爽爽快快地回答。
……
“莫斯科有很多学校吗?”米哈依尔问。
“有。有航海学校,还有柴康诺斯巴斯修道院学校,也叫神学院。你有什么事吗?”
“随便问问……”
米哈依尔把灯放下。他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悄悄地说:
“请您把那里的学校给我写在纸上,写全点,我求您啦。”
“都写什么?”
“这些学校在莫斯什么地方……怎么走才能找到……”米哈依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他知道父亲瓦西里·多罗费依奇还没有睡着。
客人拿了一张蓝纸片,从兜里掏出鹅翎笔,在上面迅速地写上几行字,就递给了米哈依尔。
“怎么,看样子你打算去莫斯科?”
“不,我是这么想的,可我父亲不会让我离开家的。”米哈依尔还不想和这位刚接触的朋友说出全部心里话。
“那还用说!把这么个棒小伙从自己家里放走,那可不是儿戏!不过,小伙子,你要记住,”客人一面像是在思索,一面慢条斯理地说:“渴求知识——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且要始终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去奋斗。”
这些话说得米哈依尔心里热乎乎的。客人说完这些话,向米哈依尔道晚安,米哈依尔也觉得是应该走了。他小心翼翼地叠好那张纸条,把它珍藏在上衣的衬里里面。
米哈依尔的心又一次震颤了,他伺机准备再和爸爸谈谈。
“爸爸,你真的哪儿也不让我去吗?”
瓦西里·多罗费依奇看看儿子,皱着眉头说:
“放你到哪儿去?究竟为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你知道”。
瓦西里·多罗费依奇愤怒的目光犹如一把钢刀,从头到脚地打着着儿子,断然说:
“我说过一百次啦,这是最后一次。告诉你!你学的已经足够用的了,在村子里也算有文化的人,抄抄写写的也就满不错了,我看也就可以了。我就是哪儿也不让你去,你想偷偷走,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不会供应你的生活费。你这小子,讨这么个好媳妇还不满足。如果你一个劲地硬是要走,咱们可当着老天爷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可要强迫你结婚了,记住我的话吧!米哈依尔,我如果有第二个孩子在身边,我也就不会和你抬杠了,你想学习,你就去吧,可是,事实不是这样,你一走,这个世界上不就只剩下我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米哈依尔自己也曾前思后想过,因为他毕竟不是小孩子,好一时冲动。阿尔汉格尔斯克省的农民虽然不是农奴,但也不能说去哪就离家出走,因为他们是属于国家的。每个农民每年要缴纳一定数量的人丁税,如果想离开农村,就必须提出保证人,保证人有保证他缴纳离村期间的人丁税的责任。如果谁偷偷出走,他的税款就要分摊到全村农民的身上。逃亡者就变成了“流浪汉”,而流浪汉是可以拘捕的,或者送到军队服兵役。所以,城里一般也都有明文规定,学校不准招收农民子弟入学,因为他们一旦受到教育,就不再回到农村去了。
米哈依尔近来一直都在考虑。尼科林节的关于“算术”一事,终于促使他下了决心,因为他知道,在家中学习是不可能的了。
其实,书并没有烧,而是被老爷子拿走了,因为这是杜金的书,两家又想成亲,就根本用不着烧了,将来把它还给杜金就是了。可米哈依尔实在是忍受不了,一个十八九的小伙子,当着那么多乡亲的面被骂个狗血喷头,要真是什么错事也行。读书有什么不对,如果我妈妈在世的话,说不定我早已进入城里的学校了。这可倒好,一帮无知群起而攻之,他哪里能咽下这口气。走,一定要走,这个家一分钟也不能呆了。
天黑下来了,护窗板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的油灯有气无力地眨着眼睛,不一会就熄灭了。玛舒特卡睡着了,她不知道这幢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地等待着。等到人们都睡熟之后,他轻轻地打开了自己小屋的门,来到了玛舒特卡的房间。
玛舒特卡已经睡熟,一只手推她的肩膀,她没有醒。一个熟悉的声音热切而急迫地在她耳边响起:
“玛舒特卡!你听见了吗?大车队要到莫斯科去!”
“去就去呗!”玛舒特卡嘟囔着,把皮袄往身上紧紧地裹了裹。
“我也要去……跟他们一起走……”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她惊醒了,她蓦地从床上坐起来,竭力想看清米哈依尔的脸,可无论她怎样揉着眼睛,也看不清楚,看到的只是两只闪烁着光的眼睛。玛舒特卡根本就不懂米哈依尔的意思,还以为他又像到墓地过夜的一样发神经病。可当她点着了灯,她才看清楚,他像出远门一样整装待发了:头戴一顶暖和的皮帽,脚上穿着高筒毡靴,背上还搭着个小口袋。他的面部表情严肃而坚决,而那双望着玛舒特卡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顽强不屈、百折不挠的神色。
“你在说什么呀?”她惊恐万状地又问了一下。
“我是说,我要走了。你悄悄起来,我走以后,你再悄悄把门叉上。”
“你要去哪儿?”
“去莫斯科。”
“去莫——斯——科——……”玛舒特卡迷惑不解地问:“莫斯科在哪儿?”
“远着呢。要走很久。给我往口袋里装点面包,天亮后再把这个交给爸爸。”
他把一张灰色的粗纸片递给她,随后一想,又收起来了。“算了,不用啦,我去求伊万·达尼雷奇·巴涅夫说情。父亲会原谅的。他会明白过来的。”他说得声音非常小。
这时,玛舒特卡才回过味来。他真的要走,现在就走,马上就要走了。
“要走?”她双手一摊,说道:“就这么偷偷走?要追问起来,我可怎么说呀?你走了,我今后可怎么办呐?”她边说边流出了眼泪,像小孩子怕黑一样,是那么伤心,那么可怜。
“别哭,”他像往常一样,既温和又严肃地对她说:“我需要学习,可在这儿,能教我学什么呀?书都要烧掉!”
“你要学什么呀?”玛舒特卡眼泪汪汪地问道。
“什么都学。要学为什么冬天天空才会出现北极光,怎样才能预测风暴,还要学大地、星星,等等。”
他说完,就朝向老爷子睡觉的暖炉的那个方向。“他把书放哪儿了?”他若有听思地问。
“什么?”玛舒特卡问,她已吓得团缩在那里不敢动弹了。
“书。”米哈依尔小声说着,悄悄走到暖炉前。玛舒特卡心里寻思着,万一爷爷醒来,可怎么得了?她闭上了眼睛。
米哈依尔一下子就从爷爷的毡靴里抽出那本书,然后站到门口,激动得喘着气。
“就是它,我的书!”他像得意的胜利者一样,小心地把它放在口袋里。
玛舒特卡哆哆嗦嗦地往口袋里装着面包和馅饼。
米哈依尔再次环视了一遍,圆木墙、神龛和角落里的大床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坐在床上低头低声哭泣的玛舒特卡身上,强烈的同情心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因素,这个一向刚毅的小伙子,泪水已经涌出了眼眶,他走到玛舒特卡身边,俯下身抚摸着她那浓密的头发。温柔地说:
“别哭,玛舒特卡,我会回来的。”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睛立刻闪现出明亮的光辉。
“你要回来?什么时候?”
“五年以后。”他小声地说。
随后,他向门口迈了一步,又回过头来说:
“好吧,现在就告别吧。”
“一路平安。”她低声说道。
米哈依尔消失在黑夜之中了。然而,他并没有立即去找去莫斯科的车队,而经直来到邻居伊万·达尼雷奇·巴涅夫的家里。这巴涅夫曾担任过乡文书,后来因为他自己不喜欢这个差事,就回到村里打鱼为生。他知书达理,村子里的人都很尊敬他。米哈依尔不止一次地和他一起出过海,两人的关系也非常好。
米哈依尔急匆匆地敲开了巴涅夫家的门,来到了他面前:
“事情是这样的,巴涅夫,有些你已经知道,我就全对你说了吧。我要学习,家父说死也不准,我就只有远走到莫斯科的学校去学了。你给我开一张通行证,我一定好好谢谢你。你快点写吧!亲爱的,不然我就赶不上去莫斯科的大车队了。”
这个伊万·达尼雷奇·巴涅夫目睹了尼科林节罗蒙诺索夫家发生的一切,对米哈依尔有些同情。现在,他听完小客人的汇报,心中暗自赞赏。他若有所思地掐了掐鹅毛笔,准备答应他的请求,在没有瓦西里·多罗费依奇允许的情况下。
“小伙子,你可真有心计呀,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给你弄省办公身份证了。拿去吧,现在在莫斯科没有身份证可是要挨皮鞭的”。他边说边给米哈依尔开证明:
“兹证明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罗蒙诺索夫于1730年12月7日动身前往莫斯科并出海,此证明有效期限截止于1931年9月;在此期间本人愿为其作保缴纳人头税。邻居伊万·巴涅夫签字”。
一个钱没有是不能赶路的,舒勃内帮了个忙,给了他三个卢布。这些钱在莫斯科长期住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这个数目也就不算少了。当时阿尔汉格尔斯省的一个木匠或水手,每月工资也不过一个半到两个卢布,只有有经验的舵手每月才能挣到三个卢布。
米哈依尔从巴涅夫家出来,大车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发了。他背着口袋沿路在后面追赶。他的脚步是那样的坚定有力,脚下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抖擞精神,越走越有劲。第二天快傍晚的时候,他看到了大车队的影子了。这时,他仍不觉得累,他有机会回首走过的路,一片银海中波涛起伏,有山冈、有小岛、还有沟壑……再往远看,就是他那可爱的家乡,他似乎感到了孤独,他过去的生活将被中断,家人、朋友都不知何时再相见……
车队又远去了,他来不及回首,也来不及遐想,又匆匆的赶路了。
瓦西里·多罗费依奇闷坐在桌上旁边,桌子上放着米哈依尔留下的一张便条。巴涅夫跑来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事,并给他读了那张条子。瓦西里心里明白,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未来的当家人,为了学习,为了去莫斯科求学,为了那把他引上歧途的知识而扔下自己的家,撇下他那年迈的父亲。他已弄到了身份证,可见这事他已是埋在心里很久了。不仅如此,巴涅夫签署的证明书上写着,他儿子米哈依尔去莫斯科和出海的期限是明年9月。这期间还得为他,为一个流浪汉缴纳人头税!如果到期不回,还不知要给他缴多少年。人们会从背地里说长道短,评头论足。他的家成了全村人谈论的新闻话题。他现在真的成了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人了,他拼命的干活、攒钱,为谁呢?还有什么意思呢?
别人问起他,他这样说着:
“他在城里住不了几天就会知道:就是一块面包,也是家里的容易到手。我们的家,感谢上帝,在村子里还不算是末等的,他看看莫斯科,就会转回来的。”
他安慰着自己,但他也知道米哈依尔想干的事不干成,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事实果真如此,这米哈依尔如同滚滚的洪流,一去不复返。
大车队好像一支小蟒虫,在银海里向前蠕动着,走了近三个星期来到了莫斯科城。这是一座大城市,它到处是数不清的教堂和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车来人往,川流不息。小商贩的叫卖声,车夫的吆喝声,清脆的教堂钟声,在凛冽的晨空中回荡着。
米哈依尔在村子里的穿戴可算一流的,可来到这大城市,还是显得有些土气。他好奇地四下张望着。大街上,大批的军队,前面是步兵,后面是骑兵,还有驮运武器的运输部队,他们不知是驶向何方。
米哈依尔来到了一个彩旗林立的广场前准备穿心而过。
“喂,喂,转回去!”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喊起来。他左右看看没有别人,知道是对他喊的。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卫队员快步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怎么搞的,你聋啊?今天这里戒严你知不知道。”
“今天这要干什么?”
“走开!”其中的一个看着米哈依尔觉得不像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小伙子?喂,谢苗,检查一下他的证件。”谢苗伸手接过了这个可疑的小伙子递过来的证明,看了一眼巴涅夫的签字说:
“跟我们到侦查厅走一趟吧。老弟,现在可不像平常。新皇上举行加冕典礼,命令我们把所有的流浪汉和形迹可疑的人统统送侦查厅。那会弄清楚的。”
警卫队员把他领进一间大房子里,把他交给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米哈依尔就把他的证件拿走了。这屋子里有很多人,大概也都是外地来的吧,有坐着的,也有躺着的。米哈依尔这才感到有些疲劳,于是就头靠圆木墙安然地睡着了。不知在这个屋子里呆了多长时间。那个叫谢苗的警卫队员来到他面前向他喊道:
“你从哪儿来?你要说实话,撒谎,就不放你!你的证件上写的是哪个霍尔莫戈雷?”
“是阿尔汉格尔斯克省的霍尔莫戈雷城。”
警卫队员搔搔后脑勺,嘴里嘀咕着:
“霍尔莫戈雷……霍尔莫戈雷……我们这儿好像有个人是从那儿来的……哦,对啦,小伙子,跟我走,去找文书杜季科夫。他会搞清楚你是不是说谎。他就是从阿尔汉格尔斯克来的。”
天已擦黑,谢苗领着米哈依尔左拐右拐,走的什么地方,米哈依尔也不清楚,终于走到克里姆林宫石头墙边侦查厅文书住的木房前。
“喂,小伙子,”卫兵说:“如果你骗我们,你等着瞧吧,有你的苦头吃。”
米哈依尔没有搭腔,默默走进门廊。
侦查厅的文书杜伊万·彼得罗维奇·杜季科夫正在家里睡觉。听到敲门声,妻子娜斯塔西雅·伊万诺芙娜叫醒了丈夫。
“准是厅里派人来找我,彼奇卡,开门去!”伊万·彼得罗维奇·杜季科夫指使着儿子。
“我不是来叫你的,杜季科夫。我给你带来个小伙子。哎,你进来呀!”卫兵说道:
“来找我?是谁家的小伙子?”杜季科夫吃惊地问道:
“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小伙子,你叫什么来着?”
“我是瓦西里·多罗费依奇·罗蒙诺索夫的儿子,是从霍尔莫戈雷来的。”米哈依尔一迈门槛就回答说。
“你是罗蒙诺索夫家的儿子?瓦西里·多罗费依奇?我认识他,在霍尔莫戈雷谁不认识他呀。”
卫兵听杜季科夫说完,他就明白了,他说道:
“嗯,这就好办了,这么说,小伙子还没撒谎。他叫米哈依尔。”说完他就转身告辞了。
“坐吧,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娜斯塔西雅·伊万诺芙娜,给他找个汤勺来,彼奇卡,把凳子擦干净,请客人坐下。”
杜季科夫猜想:这样一个富裕人家的儿子来莫斯科,很可能是替他父亲办事的。于是开口道:
“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把皮袄脱下来吧,我想,没有要紧的事,瓦西里·多罗费依奇不会打发你跑到这来的。”
“我是为自己的事,不是父亲让我来的。”
“为自己的事?这儿有你自己什么事要办啊?”
“我是来求学的。”
“啊,是——这——样。是瓦西里·多罗费依奇奉沙皇之命才不得不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我要上学。”
“好啊,我们这有许多学校。有些学校还相当不错。可只收贵族和僧侣家的子弟,文书的儿子也收。”
“其他人就不收吗?”
“绝对不收!在苏哈列夫钟楼那还有所学校,是马格尼茨基先生创办的……”
“哪个马格尼茨基先生?是那个写了一本《算术》的马格尼茨基先生吗?”米哈依尔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不知道他写过什么书,可我知道,他是我们第一流的学者,而且连沙俄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很敬重他。那所学校开的课程有数学和航海术,所以只收有文化的。”
“我有文化。那所学校在哪?”米哈依尔随手去拿皮袄。
“你有文化!”杜季科夫肃然起敬地看看他。“阿,彼奇卡,你看看人家!”
“让我看啥呀?”彼奇卡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为了你上学,你家得花上不少钱吧!”
“没有,他们不许我学习,我是背着他们走出来的,路费是我从邻居家拿的三个卢布。”
“啊——,原来是这样!”他从上到下打量着米哈依尔,冷言冷语地说:“原来你既没带钱,也没有得到父亲的祝福,不光彩呀,小伙子,真不光彩……彼奇卡!干吗把他的包袱放在凳子上?快让他拿走!”
米哈依尔默默地穿好了衣服。
“你要到哪儿去?”杜季科夫怒气冲冲地问。
“到学校去……去找马格尼茨基。”米哈依尔毫不含糊地答道。拿起了包袱就准备往外走。
杜季科夫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等等,你听我说,小伙子:如果你真有文化,就住在我这儿吧。教我的彼奇卡念书,再帮我们家干点零活。没有钱你能到哪儿去?反正你也没有别的出路,日后不管是食宿或是学习,我会给你们俩安排的。”
“不!我得马上到学校去,学校在哪?”
“在哪儿,在哪儿!”杜季科夫气急败坏地尖声叫道:“你到大街上去问吧,会有人告诉你的!……”
米哈依尔默默鞠躬,致谢后转身走出了杜季科夫家。
米哈依尔在莫斯科的街上转了几天,没有办法只好又回到了杜季科夫家。碰巧,柴康诺斯巴斯学校的教师瓦尔索诺菲神父也在杜季科夫家里做客。
米哈依尔原来的那件厚厚的皮袄已卖掉,他冻得脸色苍白,在门口脱帽施礼。
“你这是从哪儿来?你不是到航海学校去了吗?没找到还是怎么了?”杜季科夫嘲弄地问道。
“找到了。”米哈依尔小声回答说。
杜季科夫转身对瓦尔索诺菲说:
“神父,你看看他,这个孩子叫米哈依尔,是我原来的一个熟人瓦西里·罗蒙诺索夫的儿子,那瓦西里可是十里八村深得众望的人。可他这个独生子米哈依尔却一个人从阿尔汉格尔斯克边区霍尔莫戈雷城跑到莫斯科,而且并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就跑来了。”
瓦尔索诺菲神父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他听了杜季科夫的话,从头到脚打量着米哈依尔,然后厉声问道: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真敢违背上帝关于孝敬父母的圣训不成?”
“我父亲知道我走。”米哈依尔说。
杜季科夫坚决反驳道:
“那是不可能的,他那么有钱,可你到莫斯科来,连一文钱也没有给你。”
“不给钱,自有道理。我在莫斯科待不下去,就得回家。”米哈依尔说。
神父还在打量着米哈依尔,他说“这青年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谈吐清楚,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呢?”
米哈依尔沉思了片刻,然后径直回答:
“为了学习,神父。”
瓦尔索诺菲神父的脸色已经变得柔和一些了,但还不能马上对他的坦率直言信以为真。
“实在叫人感到奇怪。”他转身对杜季科夫说:“这个青年怎么会这样渴望学习呢。”
“他有文化。”主人回答说。
瓦尔索诺菲神父用温和目光看着米哈依尔,收起笑容,问道:
“孩子,你在哪学的文化?”
“跟一位教堂职员和我们的邻居学的。”
“那你又跑回我这干吗?”杜季科夫问。
“你对我讲过,如果我教你的儿子识字,你就送我和他一起去学习。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那好。”杜季科夫站起来,走到一个放着旧的赞美诗集的书架旁。
“那我们现在就当着瓦尔索诺菲神父的面,考考你的文化程度到底如何。他从书架上抽出书,吹去上面的灰尘。”喂,摘掉帽子,脱去外衣,你不是识字吗,把你认得的字指给我们看看。赞美诗你认得吗?
“用不着看书,我能背诵。”
一听这话,瓦尔索诺菲神父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奇怪的青年。
“撒谎!”杜季科夫说。
“我说的是实话。”
“要是实话,那你就背诵赞美诗吧。你能背诵哪一首?”
“哪首都行。”
“你太狂妄了!”杜季科夫厉声道。
瓦尔索诺菲神父温和地说:
“好吧,孩子,你就读‘礼拜六回忆’里的一首吧!”
米哈依尔沉着而有把握地背诵着。一句连一句,一首接一首没有停留。
“够了!”杜季科夫打断米哈依尔的背诵,一边擦着汗,一边吃惊地看着瓦尔索诺菲神父,“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瓦尔索诺菲神父,我看现在就可以把他送到乌斯宾斯基大教堂去当一名诵经员了!”
“完全可以。”瓦尔索诺菲满有信心地表示赞同。
娜斯塔西雅·伊万诺夫娜目不转睛地瞅着米哈依尔,“老天爷呀,那还用学什么呀?还有什么好学的呢?”
“我们柴康诺斯巴斯学校很需要这样的学生。”瓦尔索诺菲神父若有所思地说。
“让我进你们学校吧,神父。”米哈依尔恳求地望着他说。
“学校嘛,可不是为所有人开的。”杜季科夫笑了一下,说:“就说你吧,你是谁的儿子?”
“罗蒙诺索夫家的儿子。”米哈依尔答道。
“我知道你是瓦西里·多罗费依奇·罗蒙诺索夫的儿子。我问你人头税的事,你缴不缴人头税呀?”
“缴。”
“那你就是农民罗。”
“是农民。”
“唉,小伙子,”杜季科夫把手一摊,拖着长声说,“这么一来,你的事可就不好办了,学校根本不会收你。”
“为什么不收?”小伙子气得脸色苍白。
“多新鲜,多少年来的规定难道就因为你而改变吗?”瓦尔索诺菲神父站起来,走到米哈依尔跟前,把手放在他肩上,以示抚慰。
这样吧,伊万·彼得罗维奇·杜季科夫先生,让我这个罪人再罪加一等吧。不过我想,在‘最后审判’时,我会得到宽恕的。因为我想做的是善事。本人愿意在学校领导面前证实这个少年的出身,证明他是贵族子弟。
米哈依尔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好像是遇到了亲人,遇到了恩德如父一般的亲人。
“孩子,莫斯科再没有比我们学校更古老的了,建校快50周年了,连沙皇彼得本人都亲临我校视察过。到了那儿,要努力学习,日后必被重用。”
“彼奇卡怎么办呢?”杜季科夫问道:“我的彼奇卡,念书大概也有两年了,可比不上米哈依尔这个一天学校也没进的一小点,太没出息了。”
“就让米哈依尔指点你的儿子吧。过几天把他们俩带到我那去,明天晚祷时,我就同我们的大司祭赫尔曼神父谈谈。”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这个在大海里扑腾的米哈依尔,终于找到了一块救命的木块。是这块木块,重新把他带进知识的海洋。